呵呵,在下陆士谔,侨寓上海,屈指算来已有十多个年头,稀奇古怪事情,耳朵里听也听够了,眼睛里瞧也瞧饱了,敢夸句大话,凭你精灵鬼怪,要瞒我陆士谔是万万不能。哪知近几年来,上海各社会种种举动,士谔见了也很惊奇骇怪。士谔的朋友见士谔这个样子,便都前来驳问,驳得士谔口哑无言。内中要算沈一帆,嘲笑得最为利害。

沈一帆,名鳌,字厉深,一帆就是他的别号。士谔撰《新上海》时,曾借重他做过书里头主人,现在他既然格外嘲笑我,少不得硬拉他进来,充做本书的线索。当下我就问他:“为甚嘲笑我?”

正说着,忽听隔壁鼎沸也似闹起来,夹着妇女哭骂的声音。一帆忙问“什么?”

士谔道:“除了道德,还有什么步可进?”

士谔道:“那可没有仔细,想来总还没有揩着,如果揩着了,那个妾也不见会纳了。”

士谔道:“那可不能笑我。我所晓得的,不过是魑魅鬼蜮。魑魅鬼蜮里的魑魅鬼蜮,叫我如何会晓得?你瞧现在上海人各种举动,还是从前人样子么?从前上海人,不过是奇怪两个字。现在是奇之又奇,怪之又怪,并且怪为不怪,奇无足奇,叫我如何不要惊骇。”

士谔道:“这是你自己这么着想罢了,如何可以推想到别人身上。那些艳女俊男,都趁这几天里头大出其风头,头上的插戴,身上的衣裳,租也租点子来装装场面。那班人到了张园,互相瞧看,互相比赛——发辫哪个光滑,衣服首饰哪个华丽,哪个入时,新光珠哪个粗,钻石戒哪个晶莹,以及袜履之清洁,马车之精良,争奇斗胜,个个都愿赛过了别人,争起一张面子。所以我说中国人赛马车呢。”

士谔道:“这就叫做贪小失大。”

士谔道:“跑马的风头何尝不健,哪个跑了第一,千人鼓掌,万众欢迎,那时光,得意神情正是不可比拟呢。”

士谔道:“是浦东地方小户人家女儿,也是个真宝货。进门第二日,就前街后巷满街的乱闯,见担买担,零星食物买到手,随走随吃,动不动就打着浦东白骂人道:‘×那娘’,第两个也弗怕舍人。到第三天,逼着男子要去看戏,男子不肯,她就哭着、闹着,吵一个不可开交。”

士谔道:“无非是争风吃醋,除了此,还有甚事?”

士谔道:“外人赛马,中国人赛马车,一般的赌赛呢。赛马的在跑马场,赛马车的在张园。”

士谔道:“坐马车算是俗事,孔夫子第一个俗人了。”

士谔道:“初闹时光是妇人声音,听那妇人带哭带骂的道:‘我这种日子不要过了,你给我三钱生鸦片烟,让我吃了,让你去逍遥自在,成日成夜躲在外边,没个人来管你了。’男子道:‘快不要这样,你且听我同你讲话。’妇人道:‘凭你讲什么话,我总不愿意听。我进了你的门,几曾享过一天的福,跟着你受苦直到如今。到如今,粗粗有口饭吃,你倒就要逍遥快活了。你也想想饿一顿、挨一顿的时光,倘没有我起五更,爬早起,收衣裳洗,做女裁缝,蓬头赤脚,鸡叫做到鬼叫帮着你,你可就能有今日的日子?你现在吃是吃的饱了,穿是穿的暖了,身体是养肥了,气派是变大了,就嫌我老,嫌我丑,不要我了,另外和年轻貌美的妖精好上了,成日成夜躲在那里,不想家来了。你既是喜欢妖精,蹩脚时光,有本领就去同她好,看她会肯同你这样受苦?恐怕推开你还不及呢。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瞧你有好日子过,我做鬼也决不放你过门!’又听男子冷冷的答道:‘这样想不开做什么。我又不是不同你要好,我们恩爱依然如旧。我又不是要快活,去吊人家膀子,我的吊膀子,无非为宗祧起见。你我都是四十往来的人,说大虽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一男半女都没有。吊一个膀子,又不费什么钱,我想揩揩油,或者揩着个把儿子,也是很合算的事,你不是现现成成就有母亲做了么?我不喜欢女色,你也知道的,怎么忽地想不穿起来?和我过不去。’一帆你想,天下凭你怎样算盘精工的人,养儿子总不会揩油的,他连养儿子都想揩油,不是空前绝后的大笑话么?”

士谔道:“像你这种雅人,住在俗不可耐的俗地方,终日同着俗人往来酬酢,熏也熏俗了。”

士谔道:“你问得,那总是有的。然而,我总有点子疑惑,那情愿做小老婆的人,手里头总不见有甚钱;就有,也瞧得见的。”

士谔道:“你今回怎么有这兴致,坐起马车来?”

士谔道:“你也不想想,这里是我的寓庐,左右邻舍,哪一家我不熟悉,断起来自然不会错什么了。现在吵闹的那家是右邻,主人很胖很胖一个大胖子,听说在铁路上做生意的。家里一妻一妾,那个妾还是新娶的呢。当没有纳这妾时光,胖子在外轧上一个姘头,家里妻子不时同他吵闹。有一天晚上,我因替人家撰了篇序文,睡得晚了点子,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熟,到两点多钟,忽听他们吵闹起来。那时候,万籁俱寂,一句句皆听得异常清楚,听得我捧腹大笑,肚肠都几乎笑断。”

士谔道:“他这位姨太太,也没有花过大钱,听说只费掉一百多块钱呢。人材到还去得过。”

士谔道:“中国人赛马车,是比赛马车的阔绰。总之一句:外国人是赛武,中国人是赛富。外国人样样争强,中国人也样样争强,不过比赛的宗旨各自不同罢了。”

士谔道:“一帆真自负不浅。”

士谔道:“一帆怎么也阔起来了?跑马市里包着马车出风头。”

士谔笑道:“我也不过说句玩话,难道真个现在那班滑头少年可与孔夫子相提并论么?”

士谔侧耳一听,只听“豁琅”一声,好似摔碎了碗盏似的,接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此时大老婆的骂声、打声,小老婆的哭声、喊声,娘姨、大姐劝解声,邻人拉扯声,男子呵责声,又间着拍桌声、摔碗声、跺脚声,杂沓并作。

一帆道:“这样说来,中国人坐马车是出风头,外国人跑马也是出风头了。”

一帆道:“这揩油朋友,怎么会纳起妾来?”

一帆道:“这句话可就不确了。像田雨轩观察的女公子久姐,怕少了钱不成?她却立誓愿做人家小老婆,决不肯仿大老婆,她说:‘做大老婆的女子,都因前世做了孽,所以罚到今世来受苦。’”

一帆道:“谁情愿坐甚马车,跑马时光的马车更是没有趣味。外国人赛马,干我们甚事,也要去趁热闹。”

一帆道:“照道德一边讲,自然是退化了。”

一帆道:“洽记里的老板,我替他诊了几回病,他谢我钱不受,死活定要拖我去坐马车,我却不过情,才应允了,不然谁耐烦干这俗不可耐的事。”

一帆道:“新娘子家这样的落拓,倒也没见过。可知一个人便宜货贪不得,倘使多费几个钱,总不见会纳着这种宝货。”

一帆道:“我也不晓得他是进步,还是退化。”

一帆道:“孔夫子一车两马,仆仆道途,岂也是为出风头么?”

一帆道:“外国人赛马,是比赛马的速力。”

一帆道:“外国人的风头,我虽是艳羡着,只是没这本领。中国人风头没什么意思,就是能够,我也不屑。”

一帆道:“坐马车的人,哪里有甚比赛的心思,不过趁热闹闲逛逛罢了。”

一帆道:“你可晓得上海地方娶妾娶发财的人有没有?”

一帆道:“住在俗地方,如果就会熏俗,哪个人雅煞也瞧得见了。”

一帆道:“价值何其便宜?”

一帆道:“他那个儿子,到底揩着没有?”

一帆道:“什么事?这般好笑。”

一帆道:“云翔怎么这样的武断,瞧都没有去瞧,就会断定是争风吃醋。”

一帆道:“云翔你听,吵闹的愈加利害了。”

一帆道:“云翔一竟吹得好大的牛皮。魑魅伎俩、鬼蜮行为,都瞒不了你两个眼珠子,现在那副惊异骇异神情,自己向镜子瞧瞧,究竟怎样?倘果然瞒不了你,必定是习熟见闻,以为当然了,还惊骇点子什么?”

一帆道:“不必谈他了。今天我雇一部马车在,可肯陪我张园去逛一会子?”

一帆道:“上海地方的人,没一个有一根雅骨;上海地方的事,没一件有点子雅气。”

一帆要瞧热闹,走至门口窥探,一点子都瞧不见。只见黑压压一簇都是人,万头攒动,宛似乡村演剧一般。士谔拖住一帆道:“隔壁戏宜听不宜瞧,你怎么也俗起来了?”一帆一笑,也就止了。

一帆听了,也笑起来,随问后来怎样。士谔道:“后来我也不去听他了。”

士谔道:“这种石破天惊的议论,我真从没有听见过。照她这样说,欧美各国不行纳妾的又怎么呢?然而这种奇女子,中国地方也不多的。那娶妾要发财,又用着什么法子?”

一帆道:“你试猜一猜。”

士谔道:“敢是暗纵小老婆秘密卖淫,他却于中取利?”

一帆摇头道:“那也不定是要小老婆做的,大老婆、女孩儿都可以。上海这种秘密堂子,不知有到多少,又何足为奇呢?”

士谔道:“那必是商通了,串那仙人跳、扎火囤老戏了。”

一帆道:“也不是仙人跳、扎火囤,非但不必小老婆,并且也不必大老婆。上海的仙人跳、扎火囤,都是流氓和野鸡合串的多。”

士谔道:“猜不着了。生财的路子不过这两条。这不是,那不是,是什么呢?”

一帆道:“那人把小老婆当做贩卖品呢。”

士谔骇问道:“小老婆也好贩卖的么?”

一帆道:“怎么不可以。这个人住在闸北,去年子连纳了三个小老婆,现在已经通通卖掉,足足赚进三倍之利。他四处八路都托着人,见有年轻女子,只要面孔去得过,价钱便宜点子,就娶到家里来,停过一月、两月,有好户头,肯出高价,就转卖出去。听说他去年子卖掉五、六个小老婆,足足赚到三千金左右。”

士谔道:“竟有这种事情,奇怪极了。我不但没有瞧儿过,连听也没有听人家讲过。”

一帆道:“你今天有事没事?”

士谔道:“没甚事,不过想到虹口去望一个朋友。”

一帆道:“你的朋友我都认识,虹口去望谁?”

士谔道:“这个人你可不认识,是浙江慈溪人,教育学堂学生,学问虽不见怎样,品行是极好的。碰着他,他总向我讲道德上的话。声、色、货、利,从没有见他谈过,这个人,真是个纯粹君子。我住在上海认识的人,要算他第一个正直呢。”

一帆肃然道:“上海地方还有这样的人?可敬、可敬。我横竖没事,就同你一起去拜拜他。”

士谔道:“怎么这样兴致好?你往常不大肯相与人的。”

一帆道:“庸夫俗子,我一睹他的影就厌烦了。这样的高贤,同住在一地,岂可失之交臂。”

士谔道:“像你这样好士,不要说上海地方,就内地里也不多见。”

一帆道:“此公姓甚名谁?”

士谔道:“姓柳,名浩然,现在虹口开着一个学堂。那学堂原是教会里女教士开办的,柳君在学堂担任教授道学,现在女教士回国去了,学堂无人办理,柳君就自筹经费,接办下来,改学堂名叫‘邦人讲舍’,把高等小学改为中学堂,办理的十分发达。”

一帆道:“此公也是个宗教家了?”

士谔道:“柳君虽也崇奉耶教,但是行为、议论却与寻常腐败牧师不同。他常向我说:‘上帝地狱之设,正为那一般传道牧师,借着天地之名诳骗钱财,逸居无事,多行不义。’”

一帆道:“照这样说,此公也是愤时疾俗一流人了。”士谔点头。

一帆道:“虹口路很不少,我们坐着马车去吧。”

士谔道:“好是很好,只是叨你的光了。”

一帆道:“怎么云翔也俗起来了。洽记马房离此不远,我们就走去坐了吧。”于是一帆、士谔踱出寓庐,顺步到洽记马房。那账房先生是老板吩咐过了的,招接得很是殷勤。一帆请他随便配一部车,他就叫马夫配了部极讲究皮篷橡轮车,那只马也很是神骏,身上黑毛,卷光滴滑,扬头喷沫,大有举足腾空之势。账房又叫装上两盏药水灯,一帆向账房道:“随便配部木轮车就完了,又何必这样的讲究。”

账房道:“这是老板吩咐的。”

一帆谢了账房一声,同士谔跳上马车,马夫拉动丝缰,举动一挥,车随马转,飞一般的去了。

欲知此去见着柳浩然与否,且听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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