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士谔听了一帆的话,答道:“这有什么难知。现在时势日非,祸患日亟,江、浙、湘、鄂,叠被水灾,国会请愿又遭驳斥,朝臣务为厚敛,小民无计求生。日俄两强国,又在这时候议结协约,协约的内容我们虽然没有晓得,猜起来总是有害无利,这是可以说得定的。万一协约成就,满洲、蒙古、西藏,各处地方恐怕就要保不住了。这么着一想,瓜分之祸就在目前。我们不久就要做亡国贱民了,魂惊魄动,寝食难安,哪个还有心绪坐什么马车?游什么花园?出什么风头?想那班出风头的阔客,筹议赈捐、筹议海军捐,正在忙一个不了呢。”

一帆笑着:“我且问你,出风头的阔客,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

那人问一帆:“什么先见之明?”

那人道:“麻脸胖子当时是弥勒佛似的嘻着嘴,不住的笑,现在却不对了,愁眉苦脸,一副苦恼形状。我很是奇怪,问朋友时,朋友道:‘现在橡皮股票大跌了,他们当时购股票赚进的钱,这会子通通还掉还不够,都在走头无路呢。’一翁,我听了朋友这话,心里就非常的快活。幸得那时没有现成银子,幸得亲戚朋友都不肯借给我,不然可就坏了,哪里还有规在这安逸日子过?”

那人道:“橡皮股票么?噢——我想着了。记得二月初头,我同了个朋友,堂子里去打茶会,走进迎春坊,就听得巷堂唱曲声、胡琴声、打牌声、笑语声、喝酒声,纷纭杂沓,耳朵都几乎震聋。等到跨进相好院里,楼下厢房五魁八马,六七个客人,拳豁得正高兴。楼上外国房间有人在碰和,正房间也有客在。一个大姐引我们到亭子间坐下,倒上两杯茶,略略应酬几句就去了,瞧她情形像很是忙碌似的,好半天不见一个人进来。我等的不耐烦,就从门帘隙里望进去。见前房摆着一台酒,主位上坐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头上留着一寸多长前刘海,一条油松辫,梳得滴滑精光,架着金丝眼镜,衔着支雪茄烟。身上穿的是白灰杭线缎灰鼠袍子,一色的马甲,执着酒壶,殷勤劝酒。背后坐的,正是我那相好。只见我那相好,称他为小师姑,瞧了那副亲热情形,晓得他们交情并非泛泛。第一位上坐着个麻脸胖子,满脸的笑容,宛如庙里塑的弥勒佛,手里拿着一张印有外国字的纸头,翻来覆去,不住的瞧阅。瞧了一会,嘻着嘴不住的笑。旁边坐着几个,一个瘦子,苏州口气;一个宁波口音的,黑苍苍面孔,矮胖胖身材,和瘦子两个谈股票情形,很是熟悉。只听他们讲的什么西乃皇、甲隆浜、达昌,我是一点子不懂。后来相好进来,我问她,她告诉我,做主人的绰号叫小师姑,家里开着钱庄,那几个大半都是钱庄老板,他们都是买橡皮股票发的钱。我那时没有晓得什么叫橡皮股票,就问那朋友。朋友告诉我,汇丰银行替星加坡橡树公司经手售卖股票,才十多天,买股的人十分拥挤,橡皮股票价值一天天飞涨起来,从十多两涨到几十两、一百多两、几百多两,现在已有一千几百两了。十多两银子的股票,隔了一夜,就变成几百两,两夜就变成几千两。这几天,一天里倒有五、六个行情呢。时时涨,刻刻涨,有着股票,比了掘藏畚金还在快活。掘藏畚金,还要费点子气力,并且究竟有点子拿不稳。我问:‘万一股票不涨上去怎么样?’朋友道:‘那是断没会的,只有拿着雪白银子,要买股票买不到手;哪有买到了手,反忧不涨之理?’我心里不觉大动,恨一时没有现成银子,有了银子,也好买他几股,过几天现现成成,一个富家翁是稳拿的。心想到亲戚家告借,告借倘然借的到手,那发财两字依旧有点子巴望,心里辘轳般不住转念头。忽听朋友道:‘走吧,时光不早了。’我只得答应着,走到门口,见前房喝酒的那班客人也散了,有的坐汽油车,有的坐马车,各带了相好,电掣风驰而去,我见了十分艳羡。

那人道:“凡酒楼、妓院、戏馆、花园,没一处不碰着那几个发财人,瞧了他们那副志得意满神情,不由人不气。后来,我有事到杭州去了三个礼拜,回到上海,仍旧同着那个朋友酒楼、妓院、戏馆、花园各处乱逛,可也作怪,前回瞧见那班发财人,一个也不见了。有一天,路上碰着了那个麻脸胖子,不觉大吃一惊。”

那人才向士谔拱手道:“贵姓是陆,台甫没有请教。”士谔道了姓名,回问那人,才知那人姓童,号叫芍卿,镇江人氏,在法界崇圣学堂教授法政。

芍卿道:“那个自然。”

芍卿道:“总也有的。”

芍卿道:“大凡缢死的人,不得着替身,再也不能够投人身。像阳世官府,总要后任到了,前任才能够离任。”

芍卿道:“不为跑马,敝校今天齐巧有点子小事,放一天假。只因敝校的房子旧不过了,所以人口不甚太平,每天晚上就要鬼出夜,历历碌碌,吵闹的不安静。这几天越发不好了,竟新来了几个缢死鬼,夜夜现出形来讨替。”

忽听一人道:“谁把一千多万银子送给外国人?”

士谔道:“这是我预早晓得的。”

士谔道:“我那时曾有一个短评,登入《告白报》中,你总也见过。”

士谔道:“我那文字平常的紧,如何当得起这个价值。”

士谔道:“园里这样冷落,车马这样稀少,究竟为什么事?”

士谔道:“吾国人素来轻视报纸,何况《告白报》又是新出版的,自然格外不足重了。我那时就喊破喉咙,也没中用呢。”

士谔道:“原来橡皮股票果然跌价了。”

士谔道:“别的都不要紧,跑马盛会落寞得如此地步,上海市面恐怕就此不起呢。”

士谔道:“其进锐者其退速,那是一定不易的道理。”

士谔道:“候补人员有没有?”

士谔道:“你记性倒好,竟然一字不遗。”

士谔道:“你的问,奇怪的很,我真不懂是何意思。你难道还不晓得,出风头都是中国人么?都是中国人里头的富商大贾么?都是上海的有名人物么?”

士谔插口道:“听得人家说,那时光,汇丰里因为买股票人拥挤不过,恐怕闹出事来,用了两个红头黑炭守门,印度佬扬着木棍赶,再也赶不开,人家还死命挤进去。听说比了转轮王处抢人生还要利害。”

士谔忍住笑,问道:“缢死鬼怎么要讨替?”

士谔叹道:“一帆,我们中国贫不足患,弱不足患,实业不兴,海军不立,一切都不要紧,独是人心世道弄到这个样子,就没有日、俄、英、法各强国来转我们的念头,也未见能够不亡呢。你瞧,自庚子到现在,变了几多的旧法,行了几多的新政,现在国势,比了庚子以前如何?不依旧是个老样子么?可知人心世道不先振顿,凭你怎么好法子,行起来都没有效验的。古人说的好:‘得才智之士百,不如得气节之士一。’所以我交朋友也是如此,总要交有气节的人。”

士愕道:“必是缢死鬼也有一定额子的了?”

只听那人道:“哪个气量这样大,送外国人送到一千多万银子?”

一帆道:“那时,上海商人见了这个短评,倘然能够觉悟,现在市面何至这样衰败。”

一帆道:“这班人也是犯贱不过,苏浙铁路公司客客气气,优待着买股的,他们倒都不肯去。橡皮公司雇了印度佬,扬鞭驱逐,他们倒都拥得去,敬酒不喝喝罚酒。”

一帆道:“讲购买橡皮股票的,拆本拆到一败涂地,通算下来,不有一千多万银子么?”

一帆道:“芍翁有暇到这里来,敢是贵校逢跑马也放假的么?”

一帆道:“芍翁为甚吃惊?”

一帆道:“现在追想起来,你那个短评,一个字一两金子也不贵呢。”

一帆道:“橡皮股票锋芒的时候,上海地方,不论做生意人,不做生意人,男的、女的,个个抢着买,只要是橡皮股票,就以为财神菩萨请在家里头了。不问是老股,是新股,橡树是怎么一个样子,种在怎么一个地方,公司开在哪里,股票原值几何?都没有知道,盲奔瞎撞,你闹我嚷,真是可笑的很。”

一帆道:“是呵,就在第一号《告白报》中。你一说,我就想着了,记得短评句子是:

一帆道:“早听了你的话,一千多万银子不送给外国人了。”

一帆道:“岂止跌价,现在竟十不值一。”

一帆道:“却又来!中国人的性情,你难道还没有晓得,中国人哪一个有国家思想?中国人兴也罢,亡也罢,只要不败到自己的营业,不亡到自己的家计就完了。至于赈济一层,更是不对。中国人都是各自顾各自的,凭你荒到怎样地步,只要自己有着饭吃,此外都可以付之一笑。”

一帆道:“你又怎么会晓得?”

一帆道:“云翔,我真佩服你有先见之明,只是那时怎么就会知道呢?”

一帆道:“为什么?都受了橡皮股票影响呢!”

一帆笑道:“你和我方才去拜的那位柳浩然,才是气节之士呢。”说的士谔也笑了。

一帆指士谔道:“此位陆君,是兄弟的老同学,广有见识,举国若狂的时候,就料定橡皮股票马上要失败,在报纸上登过好多个短评。”

一帆听到这里,就插问:“为甚缘故?”

一帆、士谔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士谔见那人洋装打扮,瘦骨伶伶的身体,贼脱嘻嘻的面孔,估量去,不是善良之辈。一帆起身与那人招呼,口称“芍翁”,那人随便坐下,见士谔衣衫不甚光鲜,也不高兴来招呼,只与一帆两个高谈阔论,谈一个不了,论一个不休。

“回到寓里,睡在床上,眼望着帐顶,转了一夜的念头。到明朝,就到亲戚朋友家张罗银子,走去奔来,可怜白忙了十多天,半个钱没有借着。我那时十分的懊恼,那朋友不晓得我心事,拖着我戏馆、堂子,各处乱闯。承他好意,无非要我解掉点子愁闷。哪里晓得,到一处就触着我的心事,仅增添了无数愁闷。”

‘外人之论吾国人也,谓中国人缺少冒险性质,吾独谓全世界人冒险性质之富,莫吾国人若。于何证之?证之以股票之贸易。近数日间,橡皮股票价值时异日变,瞬息万状,则以吾国人购股者多也,揆吾国人之购买股票,固未尝计其货物之果畅销与否,公司之果发达与否,不过希望股票腾涨,发一大财耳。其冒险为何如?虽然,吾为此惊。’”

士谔道:“足见芍翁博学,阴间的官制也都熟悉,好似做过一任阴间吏部似的。”芍卿听了,只道是恭维他,随便谦恭了几句。

士谔道:“有了缢鬼便怎样?”

芍卿道:“兄弟早知道不妥当,这几天常常闻着水粉气,昨天果然有个学生,没缘没故上起吊来了。幸亏茶房看见了,救了下来,总算没有闯成祸,随即叫人送了他回去。今朝堂长请了十多位道士,在学堂里作法事,净宅驱鬼,所以兄弟闲着。”

士谔道:“芍翁怎么晓得贵校里有鬼怪?鬼怪这东西是视之无形,听之无声的。叫兄弟就住他一百年,再也不会知道。”

芍卿道:“然而不然,鬼怪有时竟也活龙活现。敝校里堂长,有天傍晚时光走过课堂,见黑板边黑黑一团东西滚将过来,唬得他老人家毛发直竖,要想喊,偏偏舌头不被他作主,再也喊不出声。当夜就发了寒热,他夫人请了个仙人看香头,看出来,说是碰着了吊杀鬼。”

士谔道:“那必是贵校学科完备,这个吊杀鬼特来留学的。”

一帆道:“你又要武断了。也作兴鬼王派他来调查学务,以备回去举办学堂呢。”

芍卿道:“不必取笑了,兄弟今天还有点子小事,少陪了。”

一帆道:“尽管请便,尽管请便。”芍卿取帽子在手,向两人一点头,摆摆摇摇去了。

士谔道:“怎么学堂里头有这种奇怪的事?上海总算开通地方,偏偏出奇事情都出在上海。”

一帆道:“上海之大,无奇不有。这两句话你难道没有知道么?”

士谔道:“奇到如此,奇之极矣。”

一帆笑道:“那又何足为极,比他再奇的事不知要有多少。”

士谔惊问:“再有奇的事么?”欲知一帆说出什么来,且候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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