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士谔叫堂倌添菜,一时添至,传壶互酌,十分畅快。

士谔见子玖带着蓝色辫线,遂问:“带谁的服?”

居停道:“功课也还顶真,只是先生的品行坏不过。功课一完朝外去喝酒,喝了个稀泥烂醉闯回来,穿着钉靴都会伸进被头里去睡觉,一睡下就像死人一般。身上衣服任你龌龊到怎样地步,终是不肯换,好似换下了就要伤掉元气似的。再有剃头是再四不行的,梳辫更不用提起了,催三催四,一个月总算剃一回的头,还是却不过我的情呢。白虱、头虱就是他家常小吃,闲着时光像咬瓜子似的,咭刮咭刮不住手望嘴里送。云翔先生,这种人叫我还有胃口熬么?我情愿送他全年束修,让他别地方教馆去吧。”

子玖道:“酒冷了,我们喝酒吧。”喝了一会,酒足饭饱,由一帆惠过钞,出了杏花楼。

子玖道:“那决不会的。病人很是怕风,房门都闭的严密,窗更不必论了。我父亲因为此风来的奇怪,一定要问出个根由来,后来问到一个精于医学的朋友,说出一番议论来,虽像有理,我确终有点子不信。他说:‘这风就是肝风。一个人到临死时光肝风必定大发,从口、眼、耳、鼻、四肢百体汗毛孔里透发出来,嘘拂激荡,其力非常利害,蜡烛火怎么不要吹灭?医书上说人为一小天,天风利害时光,走石飞沙,扬尘拔木,人与天是一个道理。吹灭几支蜡烛又何足为奇。’一帆,你是个医家,这段话你看如何?”

子玖道:“这样我愈加疑惑了。家姑母患了一年多的病,到去世那一天,忽地告诉家祖母道:‘儿病是不会好了,今天就要长别母亲呢。母亲岁数已大,肯求万勿伤感,只当没有生我这么一个人。’又向我爹妈说:‘哥哥、嫂子,我死后好好的解劝解劝,母亲身体衰弱,哭泣是万万哭泣不得的。替我孝顺孝顺老人家,我做鬼也感激你们呢?’祖母问她为甚讲这不吉话儿,她说:‘才见许多鬼怪都在床面前,牛头马面、无常鬼、鬼保正、大头鬼、小头鬼、夜叉鬼都全。因为你们在房里,生人气盛,不敢久留,站一会子就去了,我晓得必定再要来的。’祖母听了,吓得什么相似,就点香烛望空祝祷:如果必不能留,情愿自己代替女儿。我父亲便说:‘这是神经惊乱所致,鬼怪决然没有的。’当夜我祖母就添雇三五个做粗活的老妈子陪夜,并在房里点上八九支大蜡烛,透亮通明,没点子乌暗所在。合家子都环坐在床边,病人心里略略安静。到了十二点钟敲过,房里头忽的起了一阵风来,把八九支大蜡烛全都吹灭。连忙找寻火柴,重行点亮时,病人已咽了气。守夜的人都说这阵风是鬼头风,鬼见众人眼光都射在病人身上,阳气重不过,不能够勾魂摄魄,特地放出狡猾手段,弄灭了火,乘大众扰乱时光把魂魄勾了去也。我父亲终是不信,连连问人,也终没有确切的论断。”

子玖道:“怎么不是。”

子玖道:“就为家姑母的病,我心里确有点子疑惑,所以问问你。”

子玖道:“家姑没了。”

子玖道:“俗语说,郎中医了病,医不了命。已经命尽禄绝,碰着仙人也未见能够挽回。”忽问一帆道:“我正要问你,肝风肝风,这肝风的话头到底确不确?”

子玖自这年失了馆,直到如今没有接过事情。现在士谔把他留在寓所,便像父兄教子弟般教他习劳,教他清洁,又把卫生的道理、酬酢的方法一一指教。果然师箴不如友谏,不到一月,子玖竟然换了一个人了。一帆见了很为诧异,问士谔道:“你有什么本领,这样龌龊的人会弄的干净?”

子玖、一帆齐问何故,士谔道:“我无非是举一反三的道理。肝风既是能够灭火,人肚里的五脏,像心属火,心火一定可以燃烧,煤炭、柴片一切可以用不着了。肺属金,肺金一定要以铸造东西,首饰、国币任意制造,赔款、洋债也都不必忧了。肾属水,肾水一定可以灌溉,像甘肃逢着旱灾,又何足为虑。脾属土,脾土的用场更是广阔,可以树艺一切植物,百谷、百菜、百草、百药,凡是有益于人的东西,没一样不好种植,吾国农业岂非要大大发达么?金、木、水、火、土随心所欲,无不如意,生计问题怎么还会困苦?”

子玖、一帆也都拍手狂笑,连称妙论。一帆道:“五脏属之五行,也不过是相像之说,并非真有其物。此公以灭火之风为肝风,失之太泥了。”

士谔道:“这样说来,此人同柳浩然一个样子的了。姓甚名谁?怎么一回的事,你且讲给我听听。”

士谔道:“此计真是恶毒!”

士谔道:“是不是野蛮手段,逼醮的故智?”

士谔道:“敢是功课不顶真么?”

士谔道:“我瞧此人一派的滑头腔式,再不料会兴办实业的,知人真是不易。”

士谔道:“我是乐,不是好笑。现在中国正在贫困时光,难得有此大发明家,发明出这种新奇事物,将来于国民生计问题获益必是不少。”

士谔道:“我想着一个典故了。从前有个姓倪的医生,于药性很有心得。一天和我两个闲谈,被我赢了他一个东道。他说五色配五行,五行合五味,穷源反本,论了一大篇。我只是微笑,一句话都不去回答。他问我为甚好笑,我道:‘听你讲笑话,如何不要笑。’他不肯服,争来争去,各赌下一个东道。请了公证人,言明哪个理短,哪个输。我就问他:‘你说肾属水,色黑,味咸。照这么说,肾亏的人只要吃点子盐汤、墨汁,不必再求别味了。’他被我这么一驳,驳得顿口无言,东道输给我了。”

士谔道:“想这个人必是城府很深的,所以一时间瞧不破。”

士谔道:“很好。这宋泮渔就是月前在张园碰见的那人不是?”

士谔道:“并非我替旁人担忧,王石君实是可杀,可杀的很!”

士谔道:“奇了,这是什么意思?”

士谔道:“天下竟有这种事,真是匪夷所思。后来怎样结局?”

士谔道:“可有相宜事情?肯你留意留意。”

士谔道:“令姑母患的不是痨瘵么?”

士谔道:“一帆回去时光,听说已经好点子了,怎么又会变凶?”

士谔笑道:“子玖何尝龌龊,不过放浪一点子罢了。现在那些衣冠齐楚的人所干各种事情,魑魅魍魉都办不到的,他们却敢作敢为,毫没一点子惭怍,那才龌龊呢。”

士谔听至此,才言道:“必是门窗没有关闭严密,风从隙入。守夜的人一心在病人身上,没有留意罢了。”

士谔听到这里,拍案道:“了不得,这王石君真是杀不可恕!”

一帆道:“肝风的话,医书上通载的,看来总不会有甚差误。”

一帆道:“神气与柳浩然差不多,事情却大不同,比了浩然凶狠过十倍还不止。此人姓王,名叫石君,家住无锡南门外稻场巷,凶狠贪诈,团近十多里里头没一个人不见他惧怕。去年子有个族弟死了,这族弟一竟在上海做生意,手里头很有点子积蓄,约摸也有八、九千银子。乡下地方眼光短浅,八、九千银子已经是巨富了,王石君如何不眼热?无奈族弟虽死,却还遗有两岁一个孩子,弟妇陆氏年纪虽然不大,却又是三贞九烈的人,守着家产,抚着孤儿,死命不肯改嫁。石君眼望着白雪雪许多银子,不能拿到手里,如何就肯罢休?便借料理丧事为名,常到族弟家里,见左右没人,就同陆氏贼头狗脑、挤眉弄眼,做出许多丑态,妄想弟终兄及,博一个人财两得。陆氏见了这怪模怪样,如何不省得,只因势力不敌,只好假作痴呆,令其自休自歇,一个子不敢同他对话,相见时光总叫老妈子或是孩子的奶娘伴着。石君麻缠了许多日子,竟然无隙可乘,遂改变方针,另行一个奇计。云翔,你道他行的什么计策?说来可发一笑。”

一帆道:“正是此人。”

一帆道:“恶毒虽是恶毒,无奈陆氏冰心一片,比铁石还要坚固,游蜂浪蝶只当得流水行云。石君第二条奇计依旧归于失败。两计不行,他使用第三条恶计了,这条计更来得无赖!石君打听得陆氏有个姑表兄史景法,生得很是漂亮,住在城里头的,就差人到城里请他下乡来,只说陆氏有要事相商。史景法不知是计,马上赶下来,赶到稻场巷,天已近黑。走进王家,见了陆氏,一问,并没事情,正在奇诧,忽闻前后两门鼎沸也似闹将起来,一窝蜂拥进三、五十个大汉,口里齐喊捉奸。景法情知不妙,想要逃时,早被众人一拥上前,缚了个结实。陆氏才问得一句‘你们做什么?’也被众人绑住了。石君抢着柄剪刀,纵步上前,把景法的辫子和陆氏的发髻齐齐剪下,又喝令把两人衣服剥去,捆在一堆。陆氏哭着、骂着,石君打着官话道:‘你干了这没廉耻勾当,被我当场拿住,还敢这样的肆泼,我王氏门中如何容得下你!’当下,史景法和陆氏赤条条地捆在一起。早哄动了左右村坊,瞧热闹的人盈千累万,稻场巷冷落地方顷刻变成热闹市场。陆氏这时光羞忿欲死,史景法当着众人竭力辩说,怎奈众人都不肯相信。”

一帆道:“宋泮渔说要创办皂烛公司,倘然成就,我就荐他公司里去吧。”

一帆道:“子玖这个样子,可以吃人家饭了。”

一帆道:“城府深的人是沉静一路,此人是豪爽一路。沉静的人容易防,豪爽的人不容易防,因为一个一团热气,一个是满面冷气。”

一帆道:“后来还要奇怪呢。石君把两人捆了一下子,等瞧的人散尽了,才解放下来,还勒令景法写了一纸伏辩。他的意思总道是陆氏羞忿不过,必定自尽的。哪知陆氏也不是好欺侮的人,到明朝就要县衙门去击鼓喊冤。石君得着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木匠赶做了一只木笼,把陆氏生生的囚了起来,将陆氏所有银洋、首饰、衣服、契约,一切东西搜了个空。并且贿通孩子的奶娘,叫把孩子用生鸦片烟毒死,为斩草除根之计。”

一帆道:“古人说:‘人果不易知,知人亦不易。’真是的确不磨之论。即如我近日新轧一个朋友,听他的议论很是慷慨,瞧他的手面也很四海,总道是个好男子了。哪里晓得碰着他的同乡人,谈起他的历史,才知此人也是吃不得剩下的真宝货,当他好人,便上了他的当了。”

一帆道:“倒不是逼醮。他叫里中浮浪子弟去勾引弟妇,说哪个勾引成就,便重重的酬谢他。”

一帆道:“你怎么忽然要问这个话?”

一帆道:“你又不能杀掉他,白说他则甚?”

一帆道:“什么意思?无非要弟妇有了劣迹,好借此把她逐去,吞没她的产业!”

一帆道:“云翔惯于强辞夺理,只是按诸事实却都不很对。”

一帆道:“云翔何必替旁人担忧,且听我讲下去。”

一帆没有回答,士谔早笑得弯下腰去。子玖道:“云翔你笑什么?”

一帆回行去了,子玖跟士谔到寓所,见行李已经送来。看官记清,从此程子玖就住在士谔寓所。这程子玖为人很是直爽,文才也颇可以,只是行为落拓,举止疏放,于现今的社会很不合适,所以到处都惹人厌恶。三年前,士谔曾替他荐过一个馆地,不到一节,就被居停辞掉了,束修也没有收着。士谔替他去询问,居停道:“云翔先生,承你荐给我那位程先生,我熬的够了,真是谢谢。”

士谔道:“你快讲吧。”

一帆道:“幸亏这小孩子嫌生鸦片烟味苦,哭着不要吃,没有吃下,总算还没有成事。那时史景法便到陆氏娘家去报信。陆氏娘家晓得了,立刻叫了十多条壮汉,奔到王家,把木笼抢了来,连王石君一并捉住,抬进城,径投县衙门控告。无锡县亲命开放木笼,安慰了几句,叫陆氏的父母把陆氏带回去调治,抢去各种东西一齐追回。又要详革石君功名,经他再三苦求,才能够薄责了事。”

士谔道:“这种狗都不如的人还有甚功名?”

一帆道:“听说是增生呢。”

士谔道:“偏是读书人,偏是亲骨肉,偏会干这忍心害理勾当!倒是生意人,倒是朋友,倒会干光明磊落事情。”

一帆道:“这也不见得。”

士谔道:“你不信,我讲一个人与你听。南市悦昌洋货铺老板华国光,你道他是什么出身?三十年前是城隍庙里讨饭的化子呢。”

一帆道:“这又何足为奇,俗语说‘叫化子丢掉棒就是好人’。”

士谔道:“发迹原不足奇,所奇的,他的发迹是全靠着忠义两个字,这便是上海富翁中绝无仅有的。并且他不要发其财,那财星自会跟着他不肯走开。这种人的行为编入县志中,连县志都增添许多光彩呢。”

一帆道:“不要含蓄停顿,做出许多章法了,请你快一点子讲吧。”

士谔道:“国光原籍是广东潮州府,十六岁上跟随娘舅上海来谋干,哪知生意没有谋着,娘舅在客栈里病倒了,延医服药,一点子没有效验,白着眼睛去了。国光哭了一会子,就把娘舅和自己的行李、衣服当了个干净,置办衣衾棺木,成殓了,抬到潮州会馆暂行停放。只是自己伶仃孤苦,张开眼没个亲人,生意又寻不找,回去又没有盘费。中客栈住不起,换小客栈,后来小客栈也住不起了,就此流落着东飘西荡,做了个叫化子,在城隍庙里求乞。

“一日雪天里,进庙的人少,讨来钱不够一饱,饿得肚子咕噜噜咕噜噜,响一个不已。身上万分寒冷,偏那西北风紧对着自己‘呼呼’狠命的吹,好似晓得穷人没有衣穿,特行欺侮以显其威力似的。华国光缩成一团,躲在廊檐下瑟瑟不已。瞧那天时,黄漫漫的一点子晴光都没有,雪花乱舞,大的如手掌,小的如鹅毛,纷纷乱乱,下得很是高兴。一阵风来,屋面上积雪夹着风势直打向面前来。国光打了个寒噤,不禁道:‘冻死我也,冻死我也。’回想二年前在家时光,陪着父亲拥被诵书,何等的快活!只有几多时候,我已变成这个样子。再过一年又不知怎样,到明年今日,我还是仍旧在这里做化子还是有别的事业做?父亲去世才二年,我已做了化子。到今日追想从前,才晓得当时饱暖无忧都出父亲的恩赐,当时昏昏懵懵,受福不觉。

“正想着,只见一人打着伞忽的进来。国光心想:这么大雪天还有人来烧香,足见天不绝人。不免奔上去乞几个钱,买一碗粥吃。见那人已进了大殿,随步跟去,忽见那人身上落下一件东西,那人却没有觉着,一意的前行。国光赶上一步,见是只绿色小皮夹子,拾起来一捏,里头仿佛是纸头,扭开瞧时,十元的钞票四张,还有两张支票,几个银角子。国光喜道:‘老天怜我穷苦,特地赐这许多银子,我拿着这注钱,做生意也好,回广东也好,从此可以丢掉棒不讨饭了!’忽转念道:‘不好,我拿了他的钱,此人是富翁还好,倘是经纪人,靠这几个钱做资本的,我活了命,他不丧了命么?快还了他吧。’抬头见那人已进了寝宫,急急追上喊道:‘前面那位先生!你丢了东西没有?’那人回头,见是个化子,一个不高兴,回说:‘没有丢什么。’国光道:‘没有丢什么?这绿皮夹子……’说着把绿皮夹子一扬。那人一见绿皮夹子,忙道:‘哎哟,这是我的。’说着,伸手怀中乱摸,连说:‘果然是我的,果然是我的。我里头有四十块钱钞票,一百五十四两银子支票,还有六个角子。’国光道:‘很对。先生,你点点,可错了没有?’说着把小皮夹子递了过去,那人开开来一瞧,见一点子不错,喜欢得什么似的,就在四十元钞票里头抽出两张,共是二十块钱,授给国光道:‘给你买件冬衣穿穿。’国光笑道:‘多谢先生。我倘要你的谢金,方才这皮夹子也不还你了,难道我穷的这么着,还嫌钱多不成?’”

一帆道:“华国光真是可儿。后来怎样呢?”

欲知士谔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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