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化成下令开炮,第一个大炮,就轰中了英国的火药巨舰。化成立命赏银五十两。炮弁得了赏,轰放的愈益起劲,炮炮都中,弹弹都着,只听震天个一声奇响,那只火药舰早炸了开来,沉下海底去了。台上兵弁,欢声雷动,齐呼大清皇帝洪福如天!这里欢欣,那边愤激。三只象鼻头桅的兵舰,鼓轮开炮,直驶上来。化成亲自开炮轰击,炮声震地,硝烟蔽天。

这时候的兵轮,都是木质,都是相叶,哪里经的住炮子。惩驾驶的人,翱翔回避,早已七穿八孔,打成蜂窝儿模样。前头一只,吃不住,沉下海去了。后面两只,一只击碎了汽锅,一只击坏了轮叶,也都沉了水底去,海面上只露出一点子桅杆。三只船上的英兵,估量去怕也伤掉有三五百呢。那带外的兵船,便不敢再进,转舵回轮,渐渐都退了去。化成喜的额手称庆,向左右说:“英兵退了,吴淞可以没事了。也再不料这么的强敌,被咱们几炮,竟就会击走的。”

诸人齐道:“这都是皇上的洪福,军门的高谋。”

化成听了,喜形于色。忽报英兵绕出小沙背,攻扑东炮台来了。接着又报牛制台督兵接应,已到校场,提营兵弁,欢呼踊跃,都道:“咱们有了接应兵,还怕谁!

化成见士气激昂,心下很是欢喜,正欲督兵前敌,忽见一个兵弁,跟跄奔至,报说:“不好了,牛大帅走了,徐州兵大溃,英兵已登了岸。”

接着又报,东炮台失守。化成忙传大令,叫西炮台守将,死力抵御,如有差失,军法从事。一面亲率兵弁,来抢救东炮台。忽遇逃兵,报称:“牛大帅在教场点卯排队,原要前来接应,不意英舰飞炮注攻,弹如雨下,徐州兵首先哗溃,河南参将陈平川,率领藤牌兵八百,保护着牛大帅。

拚命奔逃,才脱了险。牛大帅胆子真小不过,把顶帽外套,都换给一个小兵穿戴,自己倒扮做了小兵,那小兵倒坐在绿呢大轿里,充做大帅。真便宜他,好福气,做了半日的大帅。”

化成焦急道:“这种没要紧事情,不说也罢。现在大局怎样了?

”那逃兵道:“听说洋人攻打西炮台,韦老爷正开仗呢。”

化成催兵前进,行了一阵,逼得近了,听得前面枪炮的声音,宛如催花羯鼓,残年爆竹,别訇不已。化成道:“了不得,我们紧行一步罢。”

言未了,忽然枪炮的音声,寂然停止。化成大惊失色,在马上几乎跌下地来,左右问故,化成道:“西炮台失守了,吾军都逃散了。”

众人还不信,接着流星探马,报称洋兵杀上西炮台,守备韦印福、千总钱金玉、许林、许攀桂、把总龚龄垣、外委徐大华,同时战死,西炮台失守。化成抚膺叹道:“垂成之功,败于一日,都坏在牛大帅一个儿手里。”

随向左右道:“今儿不夺回这两座炮台,我陈化成誓不活着。

”左右尽都感泣。说着催马前进,此时已近东炮台,只见台上英国旗号,随风飘荡,好似在那里自鸣得意似的。陈化成怒得气涌如山,目眦迸裂,连唤:“杀!杀!杀!”

加上两鞭,那匹马风一般驶将去。台上英兵,覰的真切,趁冷里就是一枪。

那弹子比什么还快,一着心窝,跌下马来,一瞑不视,归仁去了。外委姚雁字大呼道:“军门殉国,我们应替他报仇,有志的快随我来。”

亲兵八十人,激于忠愤,齐呼:“情愿战死!

”风驰云卷,飞一般奔将去。台上排枪齐声开放,下面也还枪攻击,愈逼愈近,肉薄仰攻,两军都弃下枪炮,用短兵鏖战起来。这一阵恶战,战有一个多时辰,天愁地惨,日暗云昏。姚雁字典八十名亲兵,无一生还,全军战死,后人有诗赞道:当时曾记六君子,事后追识七忠臣。

士卒之死八十人,三泖沪渎无遗民。

姚雁字血战的当儿,亏了武进士刘国标,背负陈化成尸身,藏匿在芦苇中,总算是保全了。直隔了十余日,嘉定县陈延璜才遣人舁到疁城关帝庙殡殓,事闻得旨赐谥忠湣,从难七忠,也均赐恤如例,这都是后话。

却说牛制台与小兵易服逃难,逃入宝山城。那宝山县只道轿里坐的是大帅,向小兵纳头便拜,唬得那小兵还礼不叠。宝山县惊道:“大帅重劄,卑职哪里当的起。”

陈参将喝道:“这哪里是大帅,大帅在这里呢。”

宝山县听了不解,才欲问时,忽见城外火光烛天,众人哗说西炮台火药库烧了。随见两个衙役,踉跄奔至,告说不好了,洋兵入城来了。陈参将保住牛鉴,拥出西门,拼命奔逃而去。宝山县吓得屁滚尿流,直躲在坑厕间里,才保住了性命。当时江浙有童谣道:一战镇海口,制台死,提台走。再战吴淞口,提台死,制台走。吴淞提台守镇海,五处码头弗会有。

英人既克宝山,休兵一日,随乘帆船,进攻上海。上海离宝山只八十里,乘风扬帆,半天就到了。不意上海的官员,比什么都要厉害,洋人没有来,早安排下对敌妙计,逃之杳杳,躲得影踪都没了。洋兵从新闸登岸,击枪排队,预备开仗。无如中国人不去理会他,空兴头了一会子,没个对手,无从大逞英能。没奈何,只得不费一弹,不伤一人,太太平平的进了城。

濮鼎查问马利逊道:“松江的兵,都被陈化成带了出来,本城谅必空虚,咱们不如领兵一支,把松江取了来。”

马利逊道:“这么很好。我愿带兵一千,立刻就去松江走一遭。”

说毕,随点人马,星驰而去。满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不意记名提督尤渤,率着寿春兵,并力抵御,攻了两天,斗大的松江城,铜墙铁壁相似,一步都攻不进,只得折向上海。濮鼎查道:“咱们在宁波时光,得着两种好东西,一种是浙江十一府志书,一种是长江形势图。现在松江既是守的严密,不如转入长江去,江阴、靖江、镇江,都是很好的好地方。”

马利逊道:“我们初到,似不宜遽入内江,轻造重地。”

濮鼎查笑道:“想参谋的雄心壮志,早吃那尤提台挫折了。不然,怎么这么胆小起来。

”马利逊道:“马利逊是英国人呢,英国人物心志,也是人家挫得去的?不过行军的事情,不能过于大意。咱们自浙江到这里,所遇劲敌,像舟山的葛云飞、郑国鸿、王锡朋,镇海的谢朝恩,慈溪的朱贵,吴淞的陈化成,不知伤掉多少人马。长江又是内河,水量浅深,也没有测量过,陷了进去,万一搁了浅,可怎样呢?”

濮鼎查道:“这是老成持重之见,很不错。”

随派遣测量队,扮做中国人模样,乘坐小船,沿江上溯,一径测量将去。从江阴直探到安徽芜湖,河道阔狭,水量谈深,礁石有无,测探得明明白白。派出测量队,共有七起,先后回沪销差。绘图说帖,很是详细。濮鼎查问道:“沿江各口,竟没人把守吗?”

测量员遭:“我们每到了险处,总停了船,上岸察看,芦苇丛中,树林深处,搜抄个遍,没有一兵一将,才放胆前进。从江阴到芜湖,都是这个样子。”

濮鼎查笑道:“中国人恃着长江天堑,固不虑我们会飞渡呢。”

随向马利逊道:“今儿齐备齐备,明天就好出发了。”

正在得意,忽接探报,报称:“镇江绅士请道台周顼,在高山上面,测度形势,商量堵截守御的计划。”

濮鼎查惊道:“瞧阅地图,专山这一段江面,很是狭隘,倘在这地方驻了兵,设了炮,咱们要过去,可就不容易了。”

随向马利逊道:“先生马利逊,你可有甚法子?”

马利逊道:“那用不着这么惊惶,他们不过在商议,究竟行不行,这会子也没有定呢。”

濮鼎查道:“一句话提醒了我,很该派个人去探听探听,等回信来了再发动也不晚。”

此时军中尚无电报,军报往还,全靠着汉奸走探。不多几天,确实消息,早已探到,知道周道台嫌绅士的计策需费过巨,没有用得。濮鼎查以手加额道:“不是上苍默佑,镇江怎会有这么的好道台。从此吾军溯江直上,不必忧了。

”马利逊也笑道:“他们意思里,总道江面狭隘,轮船不能过去,哪里知道现在是夏季里,海洋潮汐正旺盛呢。”

濮鼎查道:“中国人要是知道了天时地利,咱们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说着,忽报:“派往无锡、江阴内地游弋的舢板小船,都被乡民狙杀驱逐,伤掉了好多兵士们,请统领快派大队去报复。”

濮鼎查道:“内地港路叉歧,还是直进长江的好,叫他们快收转回来,我正要出发呢。”

一面下令水陆兵士,都下了火轮船,大小轮船,共计八十余,艘出了黄浦江,向长江上游逆驶上去。

汽笛狂吹,黑烟翳日,桅杆上英国国旗,临风飞舞,气势十分雄盛。六月初九,舰队已抵靖江,濮鼎查下令围封港门,派遣陆军上岸,突入靖江城去。不意江城城池虽小,民气十分愤激。

洋兵才闯进城,守城百姓,呼噪奔逐,砖石俱下,还击不及,一个弁目,竟被城上童子一砖击中头颅。脑浆迸裂而死。余兵逃回轮船,诉知濮鼎查。濮鼎查大怒,叫军船三只,攻打靖江。

大队火轮,逆流上溯,向镇江而去。这三只轮船,鼓轮开炮,攻打了二日,并没有伤着靖江一丝一毫,倒被靖江人轰炸了个火药舱,伤掉好多兵弁。因为靖江人乖觉不过,开仗时光,都把身子伏在长堤里,这里打他打不着,那边打来,倒枪枪都中,所以受了大亏。英将见得不着便宜,只得收队追跟大队,也向镇江而去。

却说濮鼎查大队,鼓轮逆溯,六月十四,早抵镇江城外。

只见岸上,扎有三五座营帐,高扯旗号,上写参赞大臣齐慎、湖北提督刘允孝字样,濮鼎查笑向左右道:“这种兵将,要与咱们对敌,真是蝗臂挡车,不知自量了。你们瞧他,军人的气派,还没有像呢。”

说着时,江边败将逃回,诉说开战情形。

濮鼎查道:“瞧岸上那种兵队,还不如百姓呢。”

随叫书记员,写了一封战书,派人上岸投递,限他二十四点钟里让出镇江全城,逾限不让,就要开炮攻打。

一到次日,濮鼎查下令把大小各炮,尽都驾起,装药实弹,听候军令。自己左手执着金表,右手按着指挥刀,但等二十四钟点一到,立刻下令开炮。炮弁上来请令,濮鼎查道:“只剩五分钟了,快预备起来罢。”

霎时限期已到,濮鼎查口喝号令,把刀只一挥,十多门大炮,齐声轰发,撼地震天,宛如雷轰电击,那几座单布营帐,一着炮子,顿时就烧起来,烈焰横飞,不过顿饭时光,全都烧成白地。齐参赞、刘提督,抵敌不住,率领人马,直退向离城四十五里的新丰镇去了。濮鼎查下令陆军将弁,移炮上岸,攻打府城。镇江守将副都统海龄,偏是个不识势的硬汉,督众登陴,死力守御。攻打了两日夜,甚至用火箭射人城中,房屋着了火,阖城大乱。洋兵乘间架云梯扒城,才攻克了。常镇道周瑛、镇江府样麟、丹徒县钱燕桂,多亏没有破城时光先溜跑了,不会遭着兵难。海龄闻报洋兵人城,聚集妻妾儿女,慷慨道:“咱们是旗人,一出世就食国饷,今儿的事情,别人可以逃难,咱们只可殉难,不能逃难。”

随叫把门下了锁,发火焚烧,霎时烈焰飞腾,阖室自焚而死。

濮鼎查入了镇江城,随命扑灭了火,一面出示安民,招集流亡。此时瓜仪一带盐枭光蛋,闻知镇江失守,官吏逃亡,天高皇帝远,竟然无法无天,大肆劫掠起来。行商往贾,没一家不受他的累。濮鼎查闻知此事,立派火轮兵船,前往搜捕,搜着了,连人连船,一把火烧光完结,火光焰焰,映得满江通红。

附近居民,眼顾色骇,吓得最厉害的,要算着扬州人。彼时扬州富丽繁华,甲于天下场运两商,因为事业伟大,吓得更是厉害,终朝岌岌,竟夜惶惶,越是惧怕,谣言越是厉害。这个说洋人将于某日到扬州,那个说洋人因军饷缺乏,要到扬州来搜刮呢。讹说朋兴,很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气象。

此时有一个姓江,名寿民的,在扬州城里,开着一爿书画馆,很有辩才,交通也很众多,当下倡议道:“扬州在军略上,并没什么紧要,不过贪图地方富丽,想来搜刮一下子。咱们与其事后受亏,不如事前先防备着,大家拼出几个钱,派一个人到镇江,与洋人当面讲明,叫他不要来扰。赎城款子,要几多,我们尽力筹献,洋人答应了,也免了一城的惊恐。”

场运两商,听到此计,无不赞同。于是就派江寿民往镇江,商议赎城事宜。

寿民见着马利逊,谈起此事。马利逊开口,就索价六十万银子。

寿民道:“扬州穷城子,六十万银子一时间向哪里筹去?”

马利逊道:“扬州是穷城子,这句话说给谁也不信,恁怎么富的地方,咱们得了,要立筹二三十万银子,也真毫不费力的事,何况是扬州呢?”

寿民道:“扬州这几年来,远不如前了,外面瞧着,繁华富丽,其实市面是空的了。六十万银子,简直无从设法。二三十万,还可以勉力筹划。”

马利逊暗忖,濮鼎查定计,疾趋南京,原没工夫去扬州,平白地送这一笔银子来,落得答应了,卖一个人情与扬州人。当下一口答应,言明赎城款子,纹银三十万两,定约签字。江寿民回报扬商,扬商禀过运台但明伦,于是悉索赋敝,搜刮了雪花花银子三十万,解交镇江洋营。洋人大喜,当夜就聚集弁目兵众,按名放了赏。

次日清晨,八十余艘火轮船,齐伙儿启碇,逆流上驶,径向南京进发。轮行迅速,一两天工夫就到了。从观音门起,直到北河外下关,传烽举火,照彻城中。制台牛鉴,吓得呆鸟一般。还是藩台黄恩彤,有点子见识,献计道:“兵临城下,居民异常惊惶,为今之计,第一当先安民。”

牛鉴道:“安民安民,我心里麻烦得什么相似,自己不能安,如何能够安人家?

”黄恩彤道:“安民的法子,该先出一张告示,称说洋人来此,为求抚并不为求战。百姓知道没有战祸,自然不会扰乱,再在城里办起保甲来,居民铺户,每五十家,立一道木栅,昼启夕闭,防的是奸民乘乱劫掠。”

牛鉴道:“城里头几个小百姓,咱们还管的下,我怕的就只洋人呢。大炮厉害不过,你可有解救的法子?”

黄恩彤道:“对付洋人,司里也有个法子。”

牛鉴忙问何计。黄恩彤道:“只要大帅行一个照会去,称说钦差大臣耆英,已经奉有谕旨,永定和好,不日即可到省,叫他们静静儿候着。洋人接了这个照会,未必好意思就翻脸。”

牛鉴喜道:“端的好计。我就叫幕友办照会去,安民的事情,奉托了老哥罢。”

于是分头干办,各行各事。牛鉴心终惴惴,怕的是洋人一朝翻脸。

到七月初三,幸喜盼到了一个救星。你道是谁?就是惯做和事老的伊里布伊大臣。牛鉴接见之下,就诉说省城吃紧情形。

伊里布道:“不要紧。小价张喜,跟洋人很是合的来,明儿差他上洋船,探探濮鼎查口气,和约一切,等着将军到了再谈。

”牛鉴拱手道:“南京一城性命,全仗尊官几句话了。”

伊里布道:“这个很容易。”

次日,果然叫张喜到英船去传意霸縻,去了大半天才回。此时伊里布正与牛鉴商议军国大事,江宁将军德珠布也适在座。牛鉴听报张喜回来,就骂巡捕官道:“报什么?快给我请他进来!”

巡捕官不敢置辩,走出门,咕噜道:“一个家丁,也要下请字,咱们大帅,真也太会客气了。”

一时引入,张喜逐一请过安,才禀道:“家人到洋船上,传谕恩意,濮鼎查倒说,耆将军到省,未知何日,烦你回禀钦差制府,替我收拾好一个邸舍,咱们进城慢慢商量罢。家人回他,通好出自密旨,不是百姓能够干预的。等耆将军到了,包你总有好结果。”

牛鉴点头道:“你这话回的很好,他们可怎样呢?”

张喜道:“家人说了,那马利逊就扬扬的道,咱们兵士这么的多,饷道这么的远,正想到城里来就食,定要咱们等候耆将军,快快办三百万银子饷糈来,咱们自当遵命。家人见无理可喻,只得赶回城来请示。”

牛鉴呆了半晌,才向伊里布道:“三百万银子,向哪里办去?”

伊里布还没有回答,外面送进一封照会,说是洋船上送来的。牛鉴拆去封套,与伊里布、德珠布一同观看。此时往来文件,都用汉文,可以不用翻译。只见英人照会上,开着几条款子,都是很难照办的。第一条,索偿烟价、商欠、战费银二千一百万两;第二条,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请开为通商码头,准英人寄居贸易;第三条,有职英人,与中国官员,用平行礼相见。还有几条,是划抵关税,释放汉奸等细目。结末请钤用国宝,以昭诚信,并要求克日画诺。瞧毕照会,三个中竟有一个,怒的直跳起来,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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