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恭亲王闻报洋兵杀来,僧、瑞两军,不战自溃,吓得半晌说不出话。忽报内务府大臣文丰求见。恭亲王跺脚道:“什么?还要见我做怎么?回掉他,我不得闲呢!”

太监入报:“洋兵要进园来了,桂中堂已经避到广宁门去了。”

恭亲王道:“老桂真是坏东西,他腿也不知互我一声儿。”

随命备马,带了三五个从人,奔出园门,加上两鞭,向长辛店一带奔去。随后大学士瑞麟、步军统领文祥恰也奔到。一位亲王,两位大臣,只好暂时屈尊,就在长辛店居祝暂时按下。

却说内务府大臣文丰求见恭亲王,太监回出话来,说是不得闲。文丰正在没好气,忽见脚步声历乱,侍卫人等轰传恭亲王爷、瑞中堂、桂中堂、文大臣都走了,咱们也各自儿散吧。

文丰耳闻目见,都是全躯避难之徒,长叹一声,顺着花荫走去。

正是镂月开云地方,楼阁重重,宫庭寂寂,那四春娘娘,早已随扈热河去了。文丰到此,惆怅沉香亭畔,艳想杨妃;徘徊濯锦江边,悲怀蜀帝。春宜一院,痛此际愁绝宫中;月落三更,慨往日痕留枝上。血点芳枝,魂销宝帐,不胜今昔盛衰之慨。

正在凭今吊古,忽听得排枪声响,排枪过后,随一派西洋军乐之声,由远而近,渐渐进园来了。园丁飞报洋兵抢进则春门,直向正大光明殿来了。文丰闻报,不慌不忙,跪下地去,向北叩了九个头道:“微臣无能,只有一死报国了。”

叩罢头,向堂后池里只一跳,两个水旋花,沉下池底去了。洋兵进了圆明园,殉难官员除了总管内务大臣文丰外,还有清漪园外郎泰清,全家十六口,合室自焚;中营千总燕桂,全家十六口,同时遇害。

洋人僭居御园的消息,传到长辛店,恭亲王急极,忙与瑞、桂二中堂商议。桂良道:“洋人不肯和议,大约为巴夏里未释的缘故。论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怡亲王当时原也欠于斟酌。

”恭亲王道:“释放之后,不知他肯就咱们的范围不肯?”

桂良道:“推情度理,总比不释放好一点子”。恭亲王道:“事到如今,除了这个,竟也没有别的法子。”

于是一面照会英人,一面行文顺天府尹叫把巴夏里开释,就派恒祺陪送他回营,约定次日开议款事。谁料巴夏里拘着,洋人还有个顾忌,一朝放出,宛似苍龙入海,猛虎归山,咆哮搏噬,猛烈得无可言喻。

这一夜,海淀地方,火光烛天,焚烧竟夕。恭亲王派人往探,说是御园左边的民房,被洋人纵了火。次日,军探报称,洋兵移营在安定门外,御园宫殿已被他们抄掠了个遍,狼藉到不忍言说。恭亲王此时,除了顿足浩叹,也没有别的法子。忽门上送进一角文书,却是洋官照会。拆开瞧时,要求全权大臣入城会议和约的事。恭亲王皱眉道:“这又是很难的难题目。”

桂良道:“听说留京王大臣合词奏行在,请旨趋王爷入城速定抚议呢。”

恭亲王道:“上节旨意,究竟没有下,我总遵旨办事是了。”

从此豫亲王等屡来催请,恭亲王切时不睬。后来催请的人愈变愈多,碍于情面,没奈何,移驻广宁门外之天宁寺,总算跟都城又近了一闸子。行止犹豫,进退维谷。正这当儿,忽地接到行在密谕,密谕大意:略称此时断难入城办抚,且令择地驻扎等语。恭亲王喜道:“明见万里,真是尧舜之君。”

从此恭亲王安居城外,每日只领恒棋等跟英人往来辩论。此时英法两国,开出条款,英国除八年所定五十六款照行外,续增九条;法国除八年所定四十二条照行外,续增十条:大意在加索赔款,多占码头,以及天津通商,京师寄住等事。恭亲王答应奏请圣裁,一俟奉到批回,即行订期换约。

似此有求必应,总无枝节可生。不意一波乍乎,一波又起,怡王擒获巴夏里时光,所有巴夏里的从人数十名,悉数囚送刑部讯供,监禁大兴、宛平两县牢狱。这一班洋人,平日卫生一道,都是很讲究的。中国黑暗地狱滋味,哪里尝的惯,二十多天工夫,早监毙了十多名。此番和约成功,例须释放回营,洋将大怒,行文责问,就要渝盟兴师。恭亲王皱眉道:“洋人真不好弄,事到如今,说不得吞声饮恨。”

立遣恒祺前往谢罪。

洋人不肯答应,声言要攻打紫禁城,恭亲王大惊。这夜圆明园忽然火起,烟焰冲霄,火光爝天,熊熊炎炎,直红了半片天,愈烧愈厉害。烧到天明,火得了风势,更得飞扬拔扈,倒壁摧墙,厉害到个不堪收拾。恭亲王派人探视,回报是洋兵纵的火,守园丁役,排龙灌救,都被洋兵开枪打退。这圆明园真也广阔不过,从景山焚起,昆明湖一带,直烧了三日三夜。雍正、干垄嘉庆、道光、咸丰五朝百余年积蓄,数万里的收藏,刚被洋人小小一点火,就烧了个精光完结。前儿还是兰宫桂殿,风阁龙楼,曾几何时,就变了数堆瓦砾,一片荒凉。只剩得颓垣破井,留在天壤间,徒供后人凭吊而已。最可惜是若大一座园林,凿水堆山,植卉种木,一应布景,经营意匠,都是四海文人,两江才子。往后就有这个物力,要恢复旧观,人才消乏,可也万万不能够了。赫赫宗周,莽莽禾黍,光景也是天数呢。

当下恭亲王惊恐异常,忙遣恒祺到法国公使噶啰那里,请他居间排解。恒祺回来,说法使已经应允了,大致不过多花掉几两银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恭亲王听了,心始稍宽,法使英营去了三次,反复辩论,总算说了成功。回告恭亲王,要中国抚恤死者银子五十万两,恭亲王一口答应。照会英人,请定换约日子。英使照复前来,须俟恤款交清,然后立盟修好。于是搜括京师内外库,勉强凑足了五十万,特派恒棋解赴英营。

英人答应准十一日,在京城礼部大堂换约。恭亲王立刻传谕该部备办供帐。

九月十一黑蛋,恭亲王奕訢率同大学士贾桢、周祖培、尚书赵光、陈孚恩、侍郎潘曾莹、宋晋等各带护卫入城,到礼部衙门等候。禁兵人等都在正阳门外排队站立。候到辰牌时光,才见洋兵整队而来。间以洋乐,声情激越,闻之令人气壮,公使参赞坐的是八人大轿,其余翻译人号都是四人轿。轿子到大门,恭亲王率同众官拱手相迎,公使额罗金、参赞巴夏里,就在轿中行了个免冠礼。出了轿,恭亲王陪着,分东西阶入内,陪到大堂,筵席早巳设好,恭亲王与额罗金分左右入座。作乐上莱,樽俎之间,彬彬有礼。那张和约,就在席间调换了,礼成而散。次日,就与法国换约,一应仪注,悉与英国相同。不过法国公使噶啰,只坐得四人肩舆,却比额罗金稍逊了。条约中最要紧几款,是特许英法两国派遣公使领事常驻中国,赔偿英国银一千二百万两;法国银六百万两;除五口通商外,增设牛庄、登州、台湾、潮州、琼州、天津等为码头。恭亲王办妥之后,专折奏闻行在,不多几天,奉到上谕:恭亲王奕訢等奏互换和约一折,本月十一、二等日,业经恭亲王将八年所定和约及本年续约,与英法两国互换,所有和约内所定条款,均着逐款允准,行诸久远。从此永息干戈,共敦和好。彼此相安以信,各无猜疑。其约内应行各事宜,即着通行各省督抚大吏,一体按照办理。钦此。

英法换约之后,接着就办俄罗斯国换约事宜。约中最要的是一此后通商,不论恰克图及现准英法二国通商之各海口,悉听该国水陆自便;其通商条款税则事宜,概照英法办理;中俄两国边界,东自黑龙江及西疆交界之处,应各派大臣秉公查勘,以防异日争端。只有美国,已于上年钤印换约,约中词意,很为恭顺,通商居住都有限止,只不过转笔灵活,中国依旧没有得着便宜。如第五款限止京师居住;第六款说道:嗣后无论何时,但中国大皇帝愿与别国立约允准之处,以及在京师居住,或久或暂,应许美国来使一律照办,同沾此典;第十五款,限止贸易下,就接笔道:倘别国有按有条约更改者,即应一体均同;第三十款内载明现经两国议定之后,倘大清还有何惠政思典,施及他国,或关涉船只海面通商往来等件,为此条约所无者,亦当准美国官民一体均沾。凡此重言絮语,不厌反复叮咛,无非预为道地,包扫一切,你道他乖不乖,巧不巧呢?和议既成,特下上谕,罢掉南中劝王之举。此时在京王大臣等联衔恳请文宗回跸。不意上谕下来:本年天气渐趋严寒,朕拟暂缓回京。俟明春再降谕旨。钦此。

京外大臣,有奏请西行的,有请于陕代之间暂设行在,俟洋兵全行退出大沽口外,然后奉迎返跸的,文宗悉数留中。这其中原来有一个大大的原因,此时朝中执掌政权的,共是三位大臣,第一位是怡亲王载垣;第二位是郑亲王端华;第三位是协办大学士户都尚书肃顺。载垣、端华,都系咸丰初年袭爵为王,历任宗人府宗令及领侍卫内大臣等职;肃顺是端华的同母昆弟,由郎中供奉内廷,荐升至协办大学士。这三个人聪明相等,志趣相同,互相吸引,互相保卫,真是同保富贵,共用荣华,休戚相关,患难与共。肃顺更有一桩好处,礼宾下士,爱才如命,知名之士被他吸引的倒也不少。肃顺常向人道:“咱们旗人都是混蛋,不很足忌,汉人明白事理的多。”

他那管笔尖儿也很厉害,因此旗人跟他,更是不很相合。肃顺才高气盛,哪里放在心上,上年二月里,借着科场搜弊名目,杀掉大学士柏骏之后,胆职愈壮。又借铸钱局事情,兴起大狱,户部司员,尽都褫职逮问,京师自缙绅以至商店,株连破家的,不可胜数。

威尊势盛,权重令行,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也难尽述。敌骑西来,乘舆北狩,一大半也是肃顺的尽筹硕画呢。

当下,文宗接到京内外大臣恳请回銮的章奏,召集随扈各大臣,共同会议。各大臣遵旨,都到避暑山庄行过殿见礼。怡王取出奉旨交议折件,递给众人阅看,随道:“此事应准应驳,咱们从长计较,众位不妨各抒所见。”

众人都道:“我们伺候王爷,听候王爷钧谕。”

怡王道:“不是这么说,这是奉旨交议事情,自应大家发抒意见,从长计较。”

众人还没有答话,就见肃顺开言道:“此事从我看来,上头意思,是不愿意回跸呢。”

顺王道:“这话就对了,如果愿意回跸,批准了就是了,何必交议呢?”

怡王笑向众人道:“诸君听此论如何?”

众人都道:“王爷高见,某等万不能及。只有一桩奇异处,每逢王爷发出的议论,某等初听,总不很为然,等到细想了去,才觉头头是道,句句不错,可见一个人的聪明才智,原是勉强不来的。”

顺王笑道:“诸君自不思耳,圣上平素最不喜是大内里头祖制严重,规矩烦琐,起居一切,很是不方便,所以一年四季,都住在园子里。现在圆明园被洋人烧掉了,回銮之后,一来是居住不方便,二来是瞧见了颓垣败井,烬柱破砖,也要伤心呢。”

众人尽都唯唯,只有太常寺少卿焦佑瀛是新由肃顺吸引,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当下就迎合道:“为了圆明园的事,圣虑十分焦劳,恳请回跸,是做臣子的不但不能分忧,反倒添忧。”

怡王道:“就在这里,圣心也很郁郁,因为东南军报不很利,宁国、严州相继沦陷,周天受又死了,经不起再添上这无谓的忧闷。”

议了好一会,公决恳求御驾暂缓还京,文宗自然欢喜。从此文宗就在热河避暑山庄行宫总理万机一切。

此时英、法、俄、美等国,都派遣公使,驻扎北京,办理交涉。政府大臣事务纷繁,不暇兼顾,于是设立总理各国通商事务衙门,专管洋务。特命恭亲王奕訢、大学士桂良、文祥入内办理。并于内阁部院军机处各司员章京内,满汉各挑取八员,作为司员定额。再命崇厚为办理三口通商大臣,驻扎天津,管理牛庄、天津、登州三口通商事务。从此北京、天津又多了两所洋务衙门了。

却说文宗帝聪明天慧,即位之初,励精图治,很欲大大干一番,无如民乱如毛,国家多故,用尽精力,使尽心思,依旧不得太平。奋发有为的小尧舜,当着这个时势,怎么不要心灰意懒!于是纵情声色,聊以解闷驱愁。女色这东西,究竟是断丧身子的,何况仓猝出狩,月露风霜,未免失于调养。又闻海淀被焚,少了个悦性怡情所在,虽说是圣度汪洋,究竟有点子可惜。如此堆三聚五,凑四合六,竟然成功一病,睡梦不宁,茶饭懒进。初时还挣扎着坐朝听政,后来一天重似一天,卧在寝宫,竟不能动弹了。热河地方又没有好医生,开上方儿,无非是麦冬人参等腻补东西,投下去哪里有点子效验?怡亲王等几位王大臣趁著文宗有病,正好专断发行。因此休戚相关的,一个也没有。今儿挨明儿,明儿挨后儿,挨到咸丰十一年七月里,看看要挨不过了,壬寅这日,文宗自知不起,命召宗人府宗令载垣、右宗正端华、御前大臣肃顺、景寿、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十八人到寝宫,托孤道:朕躬不德,不堪奉祀社稷,得罪天地祖宗,以致外患恁陵,内乱蜂起,颠越播迁,以至于此。尔等千里追随,相同患难。

朕与尔等,名是君臣,情过骨肉。现值乾坤震荡,天下鼎沸之秩,朕没于此,人心不无浮动。皇子载淳,年岁过幼,万机一切,均赖尔等竭力赞襄。苟能削平群寇,重致升平,朕死九泉,亦暝目也。

众人听了,尽都感泣,当下承遵朱谕,册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此时皇太子年方六岁。六岁的孩子,懂得什么,瞧见大众哭泣,也跟着哭泣,才罢,却又嘻笑如常。这日无事,到癸卯寅刻,文宗两眼一翻,双脚一挺,大行去了。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等钦承遗诏,扶皇太子就柩前即了皇帝位,是为穆宗。尊皇后及生母皇贵妃那拉氏均为皇太后。旋上皇太后徽号,名叫慈安皇太后;生母皇太后徽号,名叫慈禧皇太后。新皇帝年号,拟定是“祺祥”两个字。新皇帝通只六岁,大小政务,悉由怡亲王等专断专行。因文宗托孤,曾有“赞襄”两个字,怡亲王等八个人,遂自号为“赞襄政务王大臣”。

哀诏颁发到京,留京王大臣等恸哭失声,恭亲王拜折恭慰新主大孝,并请来热河奔丧。怡亲王等私议道:“奕訢系大行皇帝胞弟,于宗支最近,我等赞襄政务,两宫太后颇不为然。

他一来此,怕与两宫协同谋我,我们可就危了。”

郑亲王道:“所见极是,趁他没有动身,快降一道旨止住他。”

于是立刻拟旨,只说京师地方重要,该王大臣留守责重,毋庸来热奔丧等语,才待颁发,忽见一人,匆匆奔入道:“我等祸事到了。

”众人瞧时,正是赞襄政务大臣焦佑瀛。怡亲王就问:“什么祸事?”

焦佑瀛道:“才得着一个很紧要消息,听说两宫皇太后有垂帘听政的举动。”

怡王道:“你这句话从哪里听来的?

”焦佑瀛道:“是家人告诉我的。”

肃顺道:“谁的家人?”

焦佑瀛道:“是我家里的家人。”

郑亲王笑道:“焦佑瀛,你做了赞襄政务大臣,连一个家丁的话也会相信,我真替你惭愧呢!”

焦佑瀛道:“王爷休要笑话,我那家丁他这消息,是从他哥哥那里得来的。”

郑亲王道:“他哥哥又是谁?”

焦佑瀛道:“他哥哥也是一个家丁,却在安太监家里当差的。”

怡亲王问:“谁是安太监?”

焦佑瀛道:“就是西太后身旁的安得海安太监。”

众人听了,宛如顶门上轰了个霹雳,不觉都默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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