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骤闻穆宗驾崩,都不觉伏地号哭。一位亲王,竟至晕绝过去。众人瞧时,晕绝的不是别个,就是醇亲王奕訢。

众内监慌了手脚,没做道理处。奕訢作主,叫人把他扶回邸第去。此时众人的哭被奕訢一吓,竟就此吓祝慈禧后命众王大臣到东暖阁瞧视穆宗尸体。众人遵旨入视,不免又哭泣一回。

忽一个内监跪向慈禧后道:“东太后请太后讲话。”

慈禧后点点头,起步踱了出去,众人也都散去。

只奕訢还留在里头,向着总管太监张得喜查问穆宗病情。

张得喜见没有人,才悄悄道:“奴才告诉了王爷,王爷可别与人家说呢。提起咱们万岁爷,真是天下第一个可怜儿。这条性命,还是西宫太后害掉的呢!”

奕訢吓一大跳,忙问怎么一回事故。张得喜道:“万岁爷原已经好点子,虽没有大愈,大夫叫过恭喜的了。前晚皇后来请安,诉说自万岁爷病了之后,受了多少的磨折,多少的气,说到悲苦处,不免伤心泪落。奇不奇,巧不巧,偏偏西宫太后撞了来,我要通报,太后摇手不许,退掉鞋子,放轻脚步,就在帐帏之外窃听。偏偏万岁爷说了一句得罪太后的话。”

奕訢道:“万岁爷怎得罪太后?”

张得喜道:“万岁爷说眼前委屈点子不要紧,咱们年轻,不怕没有出头日子,全是忍耐她一两遭是了。”

奕訢道:“这也不算是得罪呀!”

张得喜道:“太后一听此话,掀帘而入,大喝道:‘我把你这烂了舌坏了心的枭獍儿狐媚子,剖开肚子瞧瞧你那肠胃到底是什么做的!治死了你,也给那起不孝孩子们做一个榜样!’一边说,一边就动手,抓住皇后头发,拖着就走。万岁爷顾不得病,爬下床。跪在冷地里,碰头儿求恩。太后不睬,把皇后直拖出外,万岁爷受了惊,经了冷,就这夜加重起来。

回报太后,太后道:‘忤逆透顶的孩子,就死尚嫌迟呢!’万岁爷闻知,又添了一层气,延到今儿,就大渐了。”

奕訢偶尔回头,忽见一个人影儿一闪,仿佛是个小孩子,问道:“谁?

”张得喜连忙赶出瞧看,不瞧则已,一瞧时,顷刻面如土色。

奕訢问故,张得喜道:“王爷,奴才性命可没有了,西后宫中,最刁钻不过就是小太监李莲英。偏偏太后喜欢他,搬嘴弄舌,不知被他害掉多少人。方才那人背影仿佛是李莲英,定然听了去调唆太后。王爷,奴才还有性命吗?”

奕訢听说,脸上也变了颜色。这夜回邸,震悚恐惧,一夜不曾合眼。幸两两太后忙着干新皇帝即位事情,没暇查究。

次日,奕訢跟随众懿亲王公入朝,叩贺新皇帝登极,两宫太后明降旨意,称说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议,不得已以醉亲王奕訢之子载湉承继穆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侯嗣皇帝生有皇嗣,即继承大行皇帝为嗣,改元光绪,即以明年为光绪元年。又降旨封皇后为嘉顺皇后。此书一颁,自有一班希恩图宠之臣望风承旨,奏请两太后重行垂帘。只有醇亲王奕訢,孤僻顽陋,满肚子不合时宜,非但不肯附和,倒上了一道乞休的本章,措辞异常愤懑,大旨说:“是奴才侍从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时值天下多故,尝以整军经武,期观中兴盛事,虽肝脑涂地,亦所甘心。何图昊天不吊,龙驭上宾,奴才前日瞻仰遗容,五内崩裂。已觉气体难支,犹思力济艰难,尽事听命。忽蒙懿旨下降,择定嗣皇帝,仓猝间昏这,罔知所措。迨舁回家,身战心摇,如痴如梦,到触犯旧有肝疾等病,委顿成废。惟有哀恳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无遗,曲赐矜全,要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糜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使奴才受帡幪于此日,正邱首于他年。则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鸿施于无既矣”等语。懿旨令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一时议上,诏准关去各项差使,以亲王世袭罔替,奕訢还具疏恳辞,诏旨不准,慰再慰三,方才罢了。

话说醇亲王长子载湉,上继文宗,入承大统,正位北京,建元光绪,是为德宗,把御宇十三年的穆宗帝,一笔勾销。皇后见慈禧后如此作为,愈益心痛如割,泪下如珠。偏偏慈禧后训责备至,詈骂皇后道:“你这狐媚子!你媚死我儿子,你是安心做皇太后呀。”

皇太不敢分辩,心里愈益凄苦,日夜悲啼,两目尽肿。一等承恩公崇绮入视,皇后涕不可抑。承恩公也泪下如雨,父女两人相拥大哭。崇绮泣奏道:“皇后如此悲痛,何不随了大行皇帝去?”

皇后哭道:“我就要活也不能呢。”

崇公才出宫门,宫内轰传嘉顺皇后崩了。此时两太后已经重行垂帘,嘉顺皇后崩了之后,丧事礼节,很为草草。不过赐了一个孝哲毅皇后的谥号。众臣工虽然不平,谁敢为这不干己的事情多言贾祸。就都察院各御史,也不过弹劾宏德殿行走侍讲王庆祺素行不孚等皮毛细故,事关国计民生,就都噤苦寒蝉。

这日,奕訢在邸,正与儿子载澄私谈朝政,忽报惠王爷来拜。奕訢忙欲起迎,惠郡王奕详已经走了进来。一见奕訢,就道:“哥知道吗?总管太监张得喜不知犯了什么罪,已经奉旨充发黑龙江去了。”

奕訢惊问:“真有这事吗?”

奕详道:“谕旨都降了,如何不真?”

奕訢道:“也算他倒运。”

奕详道:“比他倒运的多着呢,哪里就算倒运了?即如王庆祺,宏德殿行走,拥讲里头也算红的了,就被陈彝一个参折,竟地把功名丢掉。现在的时势真也难!”

奕訢听了,默然不语。奕详道:“今儿又有两个不识趣的受着处分。一个是御史潘敦俨,奏请表扬穆宗,以光潜德,上谕‘孝哲毅皇后已加谥号,岂可轻议更张。该御史逞其意见,率行奏请,已属糊涂,并敢以无据之辞,登诸奏牍,尤为谬妄。潘敦俨着交部严议。钦此。’”奕訢道:“那是他自寻苦恼,还有一个谁呢?”

奕详道:“还有一个,就是内阁侍读学士广安。”

奕訢道:“奇了,广安素来很本分的。”

奕详道:“他的奏折,我还记得起,哥要听,我就念给你听。”

奕訢道:“你就念吧。”

奕详遂朗声念涌起来:窃维立继之大权,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窃预。若事已完善,而理当稍为变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缄默也。大行皇帝冲龄御极,蒙两宫皇太后垂帘励治,十有三载,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举,一旦龙驭上宾,凡食毛践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赖两宫太后坤维正位,择继咸宜,以我皇上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并钦奉懿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仰见两宫皇太后宸衷经营,承家原为承国,圣算悠远。立子即是立孙,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统绪,亦得相承勿替,计之万全,无过于此。

惟是奴才尝读宋史,不能无感焉。宋太祖遵杜太祖之命,传弟而不传子,厥后太宗偶因赵普一言,传子竟未传侄,是废母后成命,遂起无穷斥驳。使当日后有诏命,铸成铁券,如九鼎泰山,万无转移之理。赵普安得一言间之,然则立继大计,成于一时,尤贵定于百代。况我朝仁让开基,家风未远,圣圣相承,夫复何虑?我皇上将来生有皇子,自必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接承统绪。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善言引用,岂不负两宫皇太后诒厥孙谋之至意?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请饬下王公、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颁立铁券。用作奕世良谟。谨奏。

奕訢道:“言人所不及言,倒也亏他。上头怎样呢?”

奕详道:“两宫懿旨是:前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业经明白宣示,中外碱知。兹据内阁侍读学士广安奏请饬廷臣会议,颁立铁券等语。冒昧渎陈、殊堪诧异,广安着传旨申饬。钦此。

奕訢道:“只得着申伤的处分,也总算皇恩浩荡了。”

哥弟两人讲了一会,也就散去不提。

却说德宗登位而后,母后垂帘,群臣用命,治理得国里头万民乐业,四海升平,居然十分隆盛。就不过这几年里,开了几个前人未发之端,遂致启出后世无穷之利。第一是借洋款。

光绪二年,为了出关饷需繁迫,准左宗棠借洋款一千万两,这便是外债的开始。第二是赎路。英商筑造上海至吴淞铁路,总督沈葆桢照会阻止,不允。诏李鸿章与威妥玛妥商,以银二十八万五千两赎回,行止听中国自便。后来竟不曾筑造,这便是赎路的开始。第三是派遣学生。李鸿章、沈葆桢奏请于闽厂前后学堂选派学生三十名,分赴英法两国,学习制造驾驶。派道员李凤苞、洋员日意格为监督,这便是派遣学生的开始。这年,云南地方酿起了一桩交涉事情,是戕掉英国一员翻译官。朝廷先派李鸿章入滇查办,又命李鸿章为全权大臣,赴烟台与英国使臣威妥玛会商。亏得李鸿章有能耐,一阵舌剑唇枪,说得英人唯唯应允。不过订了三条约款:第一端,昭雪滇案;第二端,驻京大臣及各口领事与中国官员往来之礼,及审办案件交涉事宜;第三端,通商事务又有专款一条,是拟明年派员前赴西藏探路,请给护照的话。似这种得寸进尺远虑深思的计划,中国人眼光里,只当是过眼烟云,哪里肯存在心上?

不意外患乍平,内争又起。光绪五年三月,大葬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于惠陵。辒辌首辙,惨看白虎抗旌,袭衮委衿。

悲起火龙炔彩,繁华富丽,备极哀荣。两宫皇太后、皇帝、太妃、贵皇妃、各亲王、贝子、贝勒、各部大臣、文武各官、公候各爵,没一个不送,没一个不随。人山人海,如火如荼。不意这随扈众人里,有一个小小京官,精忠贯目,至诚格天,竟干出一番泣鬼惊神的大事来。此人姓吴,名可读,甘肃皋兰人氏。起先原是个御史,为了请诛乌鲁木齐提督成禄,言过赣直,落了职。德宗登极,起用废员,吏部主事补了。可看见朝局纷更,深虑大统授受之间,横生变故,遂发起一个尸谏的念头,在蓟山马伸桥三义庙里饮毒毕命,一纸遗疏;恳请吏部长官代奏。其辞道:窃罪臣闻治国不讳乱,安国不忘危。危乱而可讳可忘,则进苦口于尧舜,为无疾之呻吟;陈隐患于圣明,为不详之举动。

罪臣前因言事忿激,自甘或斩或囚。经王大臣会议,奏请传臣质讯。乃蒙我先皇帝典赐矜全,既免臣于以斩而死,复免臣于以囚而死,又复免臣于以传讯而触忌触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则今日罪臣未尽之余年,皆我先皇帝数年前所赐也。乃天崩地折,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之变,即日钦奉两宫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贰。不得已,以醇亲王之子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承大统,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特谕。罪臣涕泣跪诵,反复思维,以为两宫皇太后一误再误,为文宗显皇帝立子,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为我大行皇帝立嗣,则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统,乃奉我两宫皇太后之命,受之于文宗显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来大统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归之承继之子,即谓懿旨内既有承继为嗣一语,则大统之仍归继子,自不待言。罪臣窃以为然。自古拥立推戴之际,为臣子所难言。

我朝二百余年,祖宗家法,予以传子,骨肉之间,万世应无间然。况醇亲王公忠体国,中外翕然称为贤王。观王当时一奏,令人忠义奋发之气勃然而生。言为心声,岂容伪为!罪臣读之,至于歌哭不能已已。倘王闻臣有此奏,未必不怒臣之妄,而怜臣之愚;必不以臣言为开离间之瑞。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两宫皇太后授以宝位,将来千秋万岁时,均能以我两宫皇太后今日之心为心。而在廷之忠佞不齐,即众论之异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赵普之贤,犹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学士王直之为国家旧人,犹以黄(王厷)请立景帝太子一疏出于蛮夷而不出于我辈为愧。贤者如此,遑问不肖;旧人如此,奚责新进?

名位已定者如此,况在未定?不得已于一误再误中,而求归于不误之策。惟仰祈我两宫皇太后再行明日降一谕旨,将来大统仍旧承继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虽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异言进,正各定分,豫绝纷纭,如此则犹是本朝祖宗来子以传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两宫皇太后未有孙而有孙,异日绳绳揖揖,相引于万代者,皆我两宫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谓一误再误而终归于不误者,如此也。彼时罪臣即以此意拟成一折,呈由都察院转递。

继思罪臣业经降调,不得越职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大臣、重臣、亲臣,则为深谋远虑;出之小臣、疏臣、远臣,则为轻议妄言。又思在廷诸臣忠直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为可缓言亦无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办废员内蒙恩圈出引见,奉旨以主事特用,仍复选授事部,迩来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环顾在廷诸臣,仍未念及于此者。

今逢我大行皇帝永送奉安山陵,恐遂渐久渐忘,忘则罪臣昔日所留有待者,今则迫不及等矣。仰鼎湖之仙驾,瞻恋九重;望弓剑于桥山,魂依尺帛。谨以我先皇帝所赐余年,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数行于我两宫皇太后之前。惟是临命之身,神志瞀乱。

折中词意,未克详明。引用率多遗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缮写又不能正庄。罪臣本无古人学问,岂能似古人从容”昔有赴行死而不复成步者,人曰:“子惧乎?”

曰:“惧。”

曰:“既惧,何不归?”

曰:“惧,吾私也;死,吾公也。”

罪臣今日亦犹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罪臣岂敢比曾参之贤,即死,其言亦未必善。惟望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怜其哀鸣,勿以为无疾之呻吟,不祥之举动,则罪臣虽死无憾。宋臣有言:“凡事言于未然,诚为太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言之何益?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无及之悔。”

今罪臣诚愿异日臣言之不验,使天下后世笑臣愚;不愿异日臣言之或验,使天下后世谓臣明。等杜牧之罪言,虽逾职分;效忠鳅之尸谏,只尽愚忠。罪臣尤愿我两宫皇太后、我皇上,体圣祖、世宗之心,调剂宽猛,养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争外国之所独争,为中华留不尽;毋创祖宗之所未创,为子孙留有余。罪臣言毕于斯,愿毕于斯,命毕于斯。再罪臣曾任御史,故敢味死具折。又以今职不能专达,恳由臣部堂官代为上进。罪臣前以臣衙门所派随同行礼司员内,未经派及罪臣,是以罪臣再四面求臣部堂官大学士宝鋆,始添派而来。

罪死之臣,为宝鋆所不及料,想宝銮并无不应派而误派之咎。

时当盛世,岂容有疑于古来殉葬不情之事!特以我先皇帝龙驭永归天上,普天同泣,故不禁哀痛追切,谨以大统所系,贪陈缕缕,自称罪臣以闻。

吏部堂官见了可读遗折,不觉都惊惶失色。事关承继大统,又未便壅于上闻,没奈何,只得替他代奏。两宫太后相顾嗟叹。

慈安后道:“小臣中竟有此人,可见大行皇帝恩德感人之深。

”慈禧后道:“此人虽然忠正,心地究竟是糊涂。”

随命军机拟旨,把吴可读原折交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斡詹科道会议。军机遵旨拟上,慈禧后瞧时,只见上写着: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降旨,嗣后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此次吴可读年奏,前降旨时,即是此意。着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斡詹科道将吴可读原折会同妥议具奏,钦此。

慈禧后笑向慈安后道:“照此缮发下去行吗?”

慈安后点点头。于是立刻颁发了去。欲知众王大臣如何议复,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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