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一年,是光绪五年,上有女中尧舜,下尽虞阙皋夔。

言路大开,直臣遍地。张佩纶、张之洞、李端棻、宝廷几位,不是都察院御史,就是开坊翰林,都是好笔仗,掀波起浪,撼天摇地。不知被他们为了多少的利,除了多少的弊。参掉多少贪官污吏,铲掉多少恶棍土豪。闹得鸡犬不宁,烟云缭绕。北京城里,替这起造言生事之徒,起了一个美号,叫做“清流党”。满朝文武,听得“清流党”三字,头也胀起来。朝廷初时虽很嘉纳,日子久了,也渐渐嫌腻生烦。恰好这日,翰林院侍讲王先谦上了一奏,称说宜防流弊,两宫很为嘉纳。特下旨意道:近来颇有搀越陈奏,逞其私见,率意上陈,必至是非淆乱,渐开攻讦之端。甚至此唱彼和,议论纷腾,亦恐启党援之渐。

于风俗人心,大有关系。嗣后不得以雷同附和之词,相率渎陈。

钦此。御史台一见此旨,顿时大闹起来。内中要算李端棻最为激昂慷慨,飞笔草奏,立刻做成一折,弹参王先谦莠言乱政。谁知拜发了上去,朝旨下来,竟斥他为措辞过当。李端棻撞了一鼻子灰,没处诉冤去。在两宫太后,以为言路诸臣,经这么一斥之后,总会谨慎点子。哪知水尽山穷,偏遇花明柳暗。朝中于此时适有一桩外交事情,竟致激起滔天大浪。

原来同治十年,西域叛乱,强邻俄罗斯乘乱而入,一举手就把伊犁占据了去,只说代替中国暂行保守。这时光,政府精神全注在回子身上,谁还有暇询问俄人?光绪四年,削平回乱。

五年四月,特命吏部侍郎崇厚为出使俄国大臣,索取伊犁。赐与全权,许以便宜行事。可惜这位崇大臣,只有给人家便宜的本领,没有得人家便宜的能耐。新订条约十八款,第六款,俄既归还伊犁,中国愿给俄国银五百万卢布;第七款,伊犁既归中国,当以西河之西及麓山之南之地,以至于底克斯河,尽让与俄;第十款,除喀什噶尔及库伦两地已照先立和约,俄国立有领事外,今议定在嘉峪关、科布多、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无庸付税;第十四款,凡俄商贩通货物,至张家口、嘉峪关、天津、汉口等处者,可过同州府、西安府、汉中府各路。

其将中国货物运人俄国,亦由此路约文咨送到说。朝野骇然。

修撰王仁堪、庶吉士盛昱,交章论劾,意气很是激昂。洗马张之洞大出风头,特上一疏,词倒三峡,笔挟风霜,说得十分厉害。其辞道:新约十八条,他姑勿论,其最谬妄者,如陆路通商。由嘉峪关、西安、汉中、直达汉口,秦陇要害,荆楚上游,尽为所据。码头所在,支蔓日盛,消息皆通。边围难防,堂奥已失,不可许者一东三省,国家根本,伯都纳,吉林精华。若许其乘船至此,即与东三省全地任其游行无异。陪京密迩,肩背单寒,是于绥芬河之西,无故自蹙地二千里。且内河行舟,乃各国历年所求而不得者,一许俄人,效尤踵至。不可许者二。朝廷不争税课,当恤商民,若准、回两部,蒙古各盟,一任俄人贸易,概免纳税,华商日困犹未也。以积弱苦贫之蒙古,徒供俄人盘剥;以新疆巨万之军饷,徒为俄人缓输;且张家口等处内地,开设行栈,以逐渐推广,设启戎心,万里之内,首尾衔接。不可许者三。中国藩屏,全在内外蒙古,沙漠万里天,所以眼夷狄。俄人即欲犯边,迤北一面,总费周折。如蒙古全占,供其役使,彼更将重利以歃蒙古,一旦有事,音信易通,必撤藩屏,为彼先导。不可许者四。条约所载,俄人准建卡三十六,延袤广大。无事而商往,则议不胜议;有事而兵来,则御不胜御。

不可许者五。各国商贾,从无许带军器之例。今无故声明,人带一枪,其意何居?若有千百为群,闯然径入,是兵是商,谁能辨之?不可许者六。俄人商税,种种取巧,若各国希冀均沾,洋关税课,必然岁绌数百万。不可许者七。新疆已经议定之界,又欲内侵,断我入城之路。新疆形势,北路荒凉,南城富庶,争硗瘠,弃膏腴,务虚名,受实祸。不可许者八。伊犁、达尔布、巴哈台、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喀什噶尔、乌鲁木齐、古城、哈密、嘉峪关等处,准设领事官,是西域全疆尽归控制。

有洋兵斯有洋商,有洋商斯有洋兵,初则夺我权势,继则反客为主,至彼有官而我无官,彼有兵而我无兵。且各国通例,惟沿海口岸,准设外邦领事,若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乌鲁木齐、古城、哈密、嘉峪关,乃我境内,今日俄人作俑,设各国援例,将十八省腹地均布洋官,又将何以处之?不可许者九。名还伊犁,而三省山岭内,卡伦以外,盘踞如故,据高临下,险要失矣。割霍尔果斯以西,格尔海岛以北,屯垦无区,游牧无所,地利尽矣。金顶寺又为俄人市尘,现与约定俄人产业,不更交还,是伊犁一线东来之道必穿俄巢,出路绝矣。寥寥遗黎,彼必尽迁以往,人民空矣。掷二百八十万有用之财,索一无险阻、无地利、无出路、无人民之伊犁,将焉用之?不可许者十。俄人索之,可谓至贪至横;崇厚许之,可谓至愚至谬。皇太后、皇上赫然震怒,遣使臣,下廷议,可谓至明至断。上自枢臣总署王大臣,以至百司庶官,人人皆知其不可。所以不敢公言改议者,诚惧经变约,或召衅端。然臣以为不足惧也,必改此议,不能无事,不改此意,不可为国。

请言改议之道其要有四:一曰计决,二曰气盛,三曰理长,四曰谋定。何谓计决?无理之约,使臣许之,朝廷未尝许之。

崇厚误国媚敌,擅许擅归,国人皆曰可杀者也。伏望拿交刑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则可杜俄人之口。按之万国公法,既有不准违训越权之例,复有臣执全权可否,仍在朝廷之条,正与崇厚不遵密函、不请谕旨之罪相合。耆英之案,成宪昭然,故力诛崇厚,则计决。何谓气盛?俄人欺我使臣软懦,逼胁画押,施一偿百,意犹未厌。不料俄国斯靦然大国,乃至出此,不特中国忿怒,即环海各国,亦必不直其所为。为俄使不待定约,声明归国,外洋亦无此例。况凯汤德系署理公使,岂能径归?其为恫吓无疑,情形显然。尽可听其去留,不必过问,莫如明降谕旨,将俄人不公平,臣民公议不愿之故,布告中外,行文各国,评其曲直,兼属各国。将我国家情理兼尽之处,刊诸新闻纸。明谕边臣,整备以待。据众怒难犯之情,执万不可从之志。俄国虽大,自与土耳其苦战以来,师劳财竭,臣离民怨,近闻其国君有防人行刺之举。若更渝盟犯顺,图远劳民,必且有萧墙之祸,行将自毙,焉能及人?故明告中外则气盛。

何谓理长?种种要挟,皆由伊犁而起。若尽如新约,所得者伊犁二字之虚名,所失者新疆二万里之实际。而每年尚须百万饷需,以供边师防军建城开屯之用,是有新疆尚不如无新疆也。

索伊犁而尽拂其请,则曲在我;置伊犁而仍肆责言,则曲在彼。

况使臣画押,未奉御批示复,一如载书未歃血,岂足为凭?俄人理屈词穷,焉能生衅?故缓收伊犁则理长。何谓谋定?俄人而讲信义,兵端可以不开。若俄人必欲背公法,弃和好,设防之处,大约三路,一新疆、一吉林、一天津。左宗棠席屡胜之成,兵素强。金顺、刘锦棠、锡纶、张曜亦皆战将,以静待动,俄人必敚遏其归路,则彼将双轮不返。若出吉林边地,辽东山谷丛集,其地去俄二万余里,悬军深入,馈饷维艰,不能用众,特简兼资文武之将帅,畀以重权,资以巨饷。分南、北洋海防之费,为经略东三省之资。命左宗棠、金顺选籍隶东三省知兵之将官数人,速来听用,招集索伦、吓津、打牲之众,教练成军。其人素性雄勇,习与俄斗,定能制胜。即小有挫衄,坚守数月,必委而去。天津一路,逼近神京。然俄国兵船,扼于英法公例,向不能出地中海,即强以商船载兵而来,亦非若西洋有铁甲等船者比。李鸿章高勋重寄,岁糜数百万金钱,以制机器,而养淮军,正为今日。若并不能一战,安用重臣。伏请严饬李鸿章,谕以计无中变,责无旁贷,及早选将练兵,仿照法国新式,增建炮台。战胜,酬以公侯之赏;不胜,则加以不测之罪。设使以赎回伊犁之二百八十万金雇募西洋劲卒,亦必能为我用。俄人蚕食新疆,并吞浩罕,意在抑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亦英之患也。李鸿章若能悟英使,辅车唇齿,理当同仇。近来之立功宿将如彭玉麟、杨岳斌、鲍超、刘铭传、善庆、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汉、郭宝昌、曹克忠、李云麟、陈国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来京,悉令其详议筹策,分驻京、通、津站及东三省,以备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销萌,故修武备则谋定。

臣非敢迂论高谈,以大局为孤注,惟深观事变,日益艰难。

西洋挠我政权,东洋思启封疆,今俄人又故挑衅端,若更忍之让之,从此各国相逼而来。至于忍无可忍,让无可让,又将奈何?无论我之御俄,本有胜理,即或疆场之役,利钝无堂。臣料俄人,虽战,不能越嘉峪关,虽胜,不能薄宁古塔,终不至掣动全局。旷日持久,顿兵乏食,其势自穷,何畏之有?然则及今一决,乃中国强弱之机,尤人才消长之会,此时猛将谋臣,足可一战。若再越数年,左宗棠虽在而已衰,李鸿章未衰而将老,精锐尽澌,欲战不能,而俄人行将城于东,屯于西,行栈于北,纵横窟穴于口内外通衡,逼胁朝鲜。不以今日捍之于藩篱,而他斗之于庭户,悔何及乎?要之武备者,改议宜备;不改议亦宜备。伊犁者改议宜缓,不改议亦宜缓。崇厚者改议宜诛,不改议亦宜诛。此中外群臣之公议,非臣一人之私见。独谋在疆臣;作气在百僚;据理力辩,在总理衙门;决计独断,始终坚持,则在我皇太后、皇上。

张之洞折子上去后,不过一天光景,上谕下来,着交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议奏。众人见他得了个彩,愈加起劲,风发潮涌。你也一折,我也一折,主张的都是调兵开战,说的话都是锋利无比,十分动听。三五天工夫,朝廷收到请战奏折,计尚书万青藜,侍郎长叙、钱宝廉,司业周德润,少詹事宝廷,中允张楷,给事中郭从矩、余上华、吴聘之,御史孔宪瀫、黄元善、田翰墀、邓承修,员外郎张华奎,赞善高万鹏,御吏邓庆麟,侍读乌拉布、王先谦,编修于荫霖,御史叶荫昉,肃亲王隆勤、检讨周冠、员外陈福绶等二十三封。下旨一并付议,并命醇亲王奕譞一同会议具奏。这时候,满朝里发扬蹈厉,勇不可当,好似一个下马威,就能把俄国君臣吓走爪洼国去。偏偏俄国斯人吓不倒,调派兵舰,竟在辽海一带,出没巡哨。朝廷大怒,叠下了好些严旨,命沿边江海备兵。又命北洋大臣李鸿章在烟台大连湾整顿海军战舰;彭玉麟、李成谋整顿长江水师;派通政司刘锦棠帮办新疆军务;加吴大澄三品卿衔,饬赴吉林带办防务。起复刘铭传、鲍超、曹克忠等一班百战过来的老将。又下特旨,征求将材。一面因崇厚不候朝命,擅自回京,革职下狱,定了个监候斩罪名。千雷百霆,一时俱发。

在朝廷不过想大振国威,保全疆土。却不道这个消息,传到湖南地方,竟被它吓倒了一双人物,你道是谁?一个是前任出使英法大臣、一个是新任出使英法大臣、一等毅勇侯、大理寺少卿曾纪泽。当下纪泽请假修墓,还在原籍耽搁。这日,门上送进京里才寄到的邸报,拆开瞧阅,见了张之洞等几张奏折,又见了那几道很严厉的旨意,吓一大跳。暗忖:中国兵力,哪里够得上跟俄国开仗?书生误国,朝廷要是偏信这一班人,中原从此多事矣。想要抗疏争论,自揣望浅言微,未见定生效果。

忽然想起郭嵩焘是个老前辈,跟他商量,或者有旋乾转坤的妙法也说不定。主意已定,袖了邸报,径投嵩焘家拜谒。嵩焘接进坐定,问道:“老年侄来此何为?”

纪泽道:“近来邸报,年伯瞧见过没有?”

嵩焘道:“莫非为了伊犁事情吗?”

纪泽道:“原来年伯也瞧见过了。”

随把袖中邸报,取置几上。嵩焘见了,暗暗称赞:“公侯食肉家的纨绔哥儿,竟这么留心时事,一点子习气都没有,涤老可为不死了。”

只听纪泽道:“年伯看来,朝士的议论,是否可采?”

嵩焘因要观纪泽器识,反问道:“老年侄意思里怎样呢?”

纪泽道:“据小侄看去,这种书生之见,如何行得?即如香老折中,以二百八十岁金,雇募西洋劲卒一节,这是战国时光纵横家故智。目下东西列邦,君非战国之君,政非战国之政。各邦虽不尽民主,而政都由议院主持。军旅大事,尤必事心齐一,始克有成。咱们的使臣,就使辩如苏张,智如隋陆,也不能遍赴各国议院,说得他人人心肯,个个依从。就使心满意足,一说成功,也无非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法子。何况万国公法,两国开战,各邦中立,他们必不肯显违公法呢!”

嵩焘听了,大大佩服道:“究竟你们留学过的人,见解高人一等。京里这一班人儿都是混蛋,拿了几句《战国策》里的陈言谏语,当做救世金针,匡时利器,笑也笑死了人。咱们跟西洋构患以来,一总用了三回兵,头回广东,为的是禁烟,后来两回,一回在宁波,一回在天津,都为的是换约。措置虽均失宜,但彼时中外隔绝,一切底蕴,两不相知。

激于廷臣谬论,愤然求战,也还罢了;现在信使交通,衡情处理,自有余裕,俄人狡焉思逞,又万非英法各国专以通商为事可比。衅端一开,构患将至无穷。国家平发匪、平捻匪、平教匪、平回匪,用兵三十年,财殚民穷,情见势绌,比了道光、咸丰时,气象又差多了,如何战得?纸上谈兵,说得锋芒是没中用的。”

纪泽道:“他们知道什么邦交国势?张香涛辈,还把俄罗斯国当做西域回子呢。”

嵩焘道:“俄人蚕食诸回部,拓土开疆,环中国一万余里,水陆均须设防,国力实所不及。

即使俄人侵扰边界,犹当据理折之,不与交兵角胜。何况这一件事,原可从容辩论,耀兵构衅,很没道理。”

纪泽道:“照万国公法,再没有全权大臣为了定约受诛的。朝廷把崇厚问成大辟,好似有意跟俄人过不去。这一层也宜斟酌。”

嵩焘道:“崇厚也真荒唐,记得那年,在法京巴黎跟崇厚会面,我问他使俄机宜,只回我‘伊犁重地,此去定然争它回来’,当时颇怪其视事不易。不料这位先生,但博收回的虚名,竟把国事之利病,洋情之变幻,都不计较,你想他荒唐不荒唐?”

纪泽道:“崇厚致误之由,实坐于不明西北地势,至被俄人玩弄到如此地步!小侄详查天山南北两路,所以号称肥饶者,正以河道纵横灌输之故。俄人所踞之西伯部,一万多里都是荒寒之地。近来侵夺塔什干浩罕诸部,蓄意经营,不遗余力。前年瞧见俄国《新报》上,言其提督斯哲威尔探寻巴米尔郎格拉湖一带,报称喀拉库拉湖到阿克苏有通长不绝河源,深入俄国荒漠之地,为历来人迹所未到,举国相为庆幸。其睨视西域,蓄谋已深。

伊犁一城,尤为饶沃。从伊黎河以南,哈尔海图产铜甚富,沙拉协和齐产铅甚富。北面有山,名叫空杂讯尔峨博的,专产煤;名叫辟箐里的,专产金;名叫索果的,专产铁。从前,河南设有铜厂、铅厂,山北煤铁各矿,都没有开采,西洋人都视为上腴之地。伊犁所设九域,专驻兵弁,其膏腴并在河南山北。西至霍果斯,亦设有一城,跟伊犁不逾百里。所设额尔齐齐罕诸卡,都在五百里以外,这会子划分霍尔果斯河属之俄人,则伊犁一河,亦截去四分之三,而五百余里之屯卡,皆弃置之矣。

划分特克斯河属之俄人,则旧设铜、铅各厂,亦与俄人共之。

而特克斯河横亘天山之北,其南直接库车、拜城,风气皆致阻隔,所设屯卡,直达特克斯河源,皆弃置之矣。名为收回,其实不异割地。”

嵩焘听到这里,不禁道:“老年侄西北地理这么熟悉,朝廷倘然派了老年侄去,倒还可以挽回一二。”

道言未了,两个家人匆匆奔入道:“抚院派人立请曾侯爷,说京中来有电谕呢。”

纪泽听说,吓了一跳。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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