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亚伦的意思是要我替他多拉拢朋友。“我起初的见解错了,”他说:“起初我一心想走窦老头子的门路,当然这条路是不错的,但是要走的人太多呀,那个不想一登窦门,身价百倍呢?而且窦老头子又是个厉害的人,他若不厉害便没有今日的地位,人家想利用他,他却乘机利用了人家。试问像我这种青年又有什么可以供他利用的呢?于是他就推说已经看出我的心术不正,所以就看轻我,拒绝我,使人家还以为这是我的罪有应得。其实在他身旁的人谁又不是心术不正的呢?他也未始不知道,只是在利用他们的时候,不说出已经知道的话罢了。一个人要人家重视你,先要具备可以被人家利用的条件;假使在实际上你没有这个条件,你也得装做有,这样才能够沾到人家的便宜。唉,小眉,你不要笑我枉费心机吧?

“成败论英雄是太势利的看法,我过去虽然失败了,吃足苦头却落得一场空,但我仍认为这是技术问题,原则是不会错的。我们欲猎取富贵,第一个办法便是抢,第二个办法便是骗,至于‘求’是没有用的。即以上次事实来看,你替我求过窦老头子,窦老头子肯答应吗?后来你假借窦老头子的名义去骗另一个有地位的人,事情便成功了。又如我们觅保的时候,你曾进去求过七八家,他们肯答应吗?后来我以利‘饵’了小丁,小丁便上钩了。至于我后来上他的当是我另有贪图,估计错误,决不是因为感他替我做保之德才与他合伙做生意的。他替我做保在客观地位说起来是一件攀石头压脚面的事,你以后在这种场合千万要当心。

“不要以为他吃了我的亏就换得一个给我吃亏的机会,利害便平衡了;在他的利害立场上说是应该不替我做保而拉我合伙做生意的,在我的立场上说是应该拉他做保而不肯同他合伙做生意的,因为我们两个人都不够聪明,所以彼此吃了彼此的亏。到如今我也并不恨他,因为我自己先没有好意待他,在人生的战场上本来是一刀来一抢去的。只有你,小眉,我是真心实意待你的。我叫你不要转保,还不是维护你吗?你若再不肯在眼下危急存亡之秋帮我一臂,我只有与你同归于尽之道了。”

我为难地说:“你是叫我再去设法找窦老头子吗?”

他说:“不,我刚才不是对你说过这条路是不容易挤上去的吗?我们得从多方面设法。谋发展第一要人头熟,一个人不识字不要紧,不识人便会一筹莫展了。我们交朋友有两种选择方法,一种是从质的方面着想,另一种是从量的方面着想。现在我们自己的事业基础没有站稳,只好先量后质,存心要利用人,是人人都可以给你派上用场的。小眉,你没有听见过一个骗子的故事吗?他路见褴褛的老女丐叩头叫娘,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抬到绸缎店去替她买了许多料子,结果那骗子便托故拿着料子走,店伙以为有他的老太太在,不要紧的,谁知道这老太太是乞丐;临时冒充的呢?你想以一个楼槛女丐尚可派她用场,更何况其他的人呢?我们只要把房子粉刷得漂亮,多备好茶好烟,邀人来玩,渐渐的客人多了,我们自然可以从中得利。”

我笑道:“你怎么愈说愈荒唐了。我们又不开堂子卜峪人像来打茶围似的要付钱。陪人家玩,跳舞收不到舞票,看戏拿不着钟点费,打牌又不是稳赢的……如何从中取他们的利呀?”

他说:“照你这样讲来,上海这般交际花又是如何过活的呢?”

“她们是出卖色相呀!”

他笑道:“那末你就没有色相吗?老实说吧,男人都是蜡烛,也不专讲色相的。上海漂亮的姑娘有多少?就是小舞厅里的阿桂姐,也有不少是美貌的,为什么交际场中的灿灿红星便只有这几个呢?我以为第一流交际花能够影响国内甚至于国际的政局,第二流也能够帮人拉拢生意买卖,第三流才是供人玩乐,专卖色的哩,但其中也还有‘艺’的成份在内,‘名’的成份在内,我希望你要力争上流,以你的聪明才学,再加上我的设计,包管不会错的。”

我说:“我有自知之明,无色,无艺,无名,这又是怎么好呢?只好辜负你的期望了。”

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明明是你的推托之辞,不过你一定不肯做也没有关系,我们等着瞧罢了。”

我听着不禁心里一吓,口气便软了下来道:“我也不是不肯呀,我是不知道如何做法。”

他这才回头嘻道:“办法我是有的。第一,把你的两个女孩子都送到A城去,给你母亲抚养,生活费用一概由我们寄去。第二,把这几间公寓粉刷一下,添些漂亮用具,旧的不雅观的东西都卖掉或丢掉,不要舍不得。第三,你得多做漂亮大方的衣服。第四,每天转脑筋,有什么熟人可以拉他到我们家里来玩。第五,来了以后,若认为其人有可利用之处,就要用手段把他们笼络住;若认为暂时无可利用,便不妨冷淡些,但也不能得罪他。第六,要拣几个俏娘姨,可以传俊客人。第七,有漂亮或有名的女朋友也要常常请她们来玩,譬如叫她们出义务堂差;而她们也落得到这里来做做广告,争取机会。第八,招待客人要派头大,不惜工本,而且绝对不能向他们占小便宜。

“啊,小眉,这里我有一句话要提醒你,女人最容易犯的毛病便是爱占小便宜。我以一个男子的立场说,我是最瞧不起这种女人的。一个女人若能做到不卖地步,男子虽知难而退,但看重她的心思愈切,爱慕她的心思也愈深,甚至于死不变的。否则就是代价高些,男人也觉得其可贵了,所谓‘千金之躯’,探龙穴而获细珠,自然应该什珍以藏。假使一个女人只要到手一双高跟鞋之类便肯陪着男子睡觉呀,男子以后对她便没有胃口了,别人瞧不起她,而塌过她这件便宜货的男人更加瞧不起她。所以人家开口骂女人便说贱货,意思说她不值钱,你千万要记牢这些。”

我说道:“哪个女人又不想自高其身价呢?也许她没有好机会,只得将就一下罢了。”

史亚伦摇头说:“那是不成的。譬如说做买卖吧,你若天天去摆大洪雅子,薄利多销,试问摆了一年又能赚多少呢?许多古董商人也许整年卖不出一件古董宏,但是只要一次交易成功,获利便可胜过摆大饼摊子一世的了。我们只要准备好三个月的生活费及交际费,不怕得不到一个好机会呀。这个资本归我来出,我情愿卖掉钢笔手表同西服,来做这资本。仅使我的计划不成功,你在金钱上总没有损失,而且多少白吃我三月饭,A城老少的费用也归我出,这样好吧!”

我听着自己无蚀本之虞,心中便也活动起来,又问:“我们究竟等些什么机会见?”

他沉思片刻,答道:“这个就要靠你合作了。因为我现在既无资本,又无特别势力,要想同人合作经商是不能够的。其实我对于识别货色的眼光倒是有的,不过商人也许比我更精明;就是他们肯请教我呀,我做一个技术人员分利总是有限,我也不高兴浪费自己宝贵的脑力。其次则是托人谋一个位置,哼,不是我夸句口,连这些主席的官俸还不够找几天花呢?我的计划只是混,反正混到哪里是哪里,总之只要有利就算了,这个你可不必替我担心。

我也想了片刻,说:“但是你出了这件事,不怕……不怕人家不信任你,瞧不起你吗?”

他哑然失笑道:“信用两字在现社会上根本是不存在的,连国家都失信于人民,朝令暮改的,抗战前在银行的定期存款都等于零了,个人与个人之间谁还讲什么信用?儿子代老子做生意还赚钱哩,特务组织中更是你监视我,他又监视你的……就算我不发生这件事,谁又肯真正相信我呢?至于瞧我不起,那也请不必过虑,我凭三寸不烂之舌便骗到了著名小气的犹太人二十根金条,就连‘正人君子’都瞠目惊诧不已,难保他们心中不在暗暗羡慕我,别说其他的人了。

“试看小丁不是因为我有这些钱,才来替我做保,拍我马屁要想拉我合伙做生意吗?哼!我本来是个穷光蛋,这次反而有了身价。只不过你千万别对人家说出我的身价已经完了,我还得装出仍旧有这二十条在腰包裹的样子,而且表示与小丁之类合作生意赚到不少钱,此刻也许快到一百条的财产了,至于官司呢?我还不是仗着窦老头子替我撑腰,所以我到如今仍旧没事一大堆的。这样一吹,众人便视我为一个有财有势的人了,还怕他们不肯同我结交?”

“不过——”

“不要不过呀,你也得替自己吹吹说是窦老头子如何追求你,窦太太与汪小姐又如何吃醋了,这才显得你是一个美人。西施是经过吴王夫差的宠爱才成名的,不然只凭她一个老死芒萝村的乡下女人,还配这许多历代诗人替她歌颂吟咏吗?就以最近的例子来看,如目下权倾朝野,红极一时的苗凤校小姐,还不是因为她过去是内地某军长的宠姬,这才连这里的大小官员都好奇起来了,争着以一沾玉肌为光荣吗?其实她跟某军长的时候是个黄花少女,也许还好看些,现在吸上了鸦片,牙齿黄黑的,还有什么余妍呢?偏有这般以耳为目的人,仿佛某军长是巨眼识美人的,经他挑选过的女人一定不错,不知道他是有名的拉坡马车,见了女人好比叫化子吃死蟹般,只只都好,不过看谁有机会触到他手边罢了。仙人有点金术,他又没有化五为美术,难道女人与他接触之后,平凡的统统就变成天仙化人了?可惜你不知道世人心理,又常墨守旧说,以附庸权贵为耻,平日避嫌唯恐不及,唉,真是太落伍了。”

我也觉得他的话有些道理,但是做不到,又想起《离骚》有句云:“宁渴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我也不愿意随世浮沉。

他见我沉吟不语,便看了一下手表道:“事情就是这样决定,我们第一步工作乃是找些朋友打打牌,麻将,挖花,牌九,骰子都要预备,还得买一副顶新式漂亮的筹码。小眉,你可知道打牌留客是唯一好办法吗?人家同你清谈是谈不上两个钟点的。而且人多了又怎么办?你只有一张嘴巴呀,应酬了甲乙丙丁,就冷淡了戊己庚辛了,还是叫消娘姨把牌桌放好,让他们自管自埋头苦打的好。而且人家到你家来打牌,还得给你头钱,这是天经地义她们应该付的钱,上海人要面子,出手决不会少,你也受之无愧,而且你的应酬愈周到,酒菜愈好,条烟愈讲究,车饭钱打发得愈客气,他们给你的彩也非多不可,一切开支阔绰都是出在别人头上的,有余还可自己派用场,而人家在玩毕出去的时候还要谢谢你主人家,世界上便宜的事情那有胜于此的呢?”

停了一停,他又说明:“既然这些好处都是归你的,我不会想分到半文。我只不过在这里可以多交几个朋友,找机会捞一票,而且我也可以跟他们赌博,只说是你的亲戚。小眉,你可不用担心,我很了解人的心理,对于赌博这类事情常有相当把握,除非是运气特别不好。不过,无论如何,我输了钱总是由自己负责,赢了钱一定买些东西送你,这个子你是丝毫没有坏处的。”

我还想再叫他从长考虑时,他已经拿起帽子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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