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多兽心人面,亦有兽面人心。有德必报冤必伸,亲到法堂投审。

茂州史正纲,银匠出身,家故贫寒。因以掺铜卖假起家,挣钱四百余串,在城中开银铺,号“明月楼”,因正纲手艺极高,所以生意闹热。怎奈正纲为人奸伪狡诈,不孝父母。父爱吃酒,每天要两顿。一日家中无酒,父欲拿钱去打,正纲骂道:“你这穷骨头!无能无志,未曾与儿孙买得丘田块土,不是我挣得些钱,还要讨口咧!如今有了饭吃又想酒哈,再是这们,我连饭都不拿跟你吃,看你会做啥子!”又见父母年老,涕泣常流,不与同食,自己每日吃酒吃肉,虽父母过来过去,亦不喊吃。他妻胡氏,系先年父母所定,貌虽丑陋,性极孝顺,每每暗拿酒食事奉翁姑,不致冻饿。史银匠不喜,终日打骂,使用如牛马一般;平日又爱宿娼。

一日,在私窝子饮酒,有一乌七麻子专爱想方戳事,见史银匠在那里吃酒,一阵刀背说要送官。史无奈讲钱四串,回家忧气。他有一个老表,名何二娃,闻他挨打,特来看他,因说道:“如今的人,有财要有势,欺软则怕恶。有钱的人莫得门势,处处被人相欺,时时受人闷气,任你家财万贯,还当不得我们干人。”史银匠曰:“如何才得有势?”何二娃曰:“你不见我们江湖哥弟,时而当嫖客,时而假闹官;今夜东家歇,明晚西家眠;不惟不受气,而且不使钱。岂像你们那些湾毛搭儿,在家不通耍,出门当狗剐;使钱不上算,还要挨饱打。二天邓大爷做闲事了,拿几串钱,我保举你当个光棍。莫说无人想方子,而且还要肘架子,出门飞片子,说话攘袖子,口里攒言子,沾着几凳子,骂人充老子!倘若有事,哥弟们齐来硑贺,千百成群,要打就打,要杀便杀,那些不好?”史银匠听入耳了,出钱六串,开个人牌,于是洋洋得意,夜不归家。

一日,在背街见一妇人十分绝色,问知是王挑水的妻子,娘家姓陈,名叫翠翠,去年才接的,此乃城中出色妇人。史银匠一心想要嫖他,与何二娃商量。二娃曰:“这妇人与南街朱五爷相好,你怕惹他不下。我劝你将就些。这朱老五是城中有名的袍哥,人人称为朱老虎,平日吃铁吐火,喝人骗人偷人抢人,无所不为,无人敢与他作对。”史银匠也知他的利害,原是不好惹的,怎奈心中实在舍不得翠翠,总要何二娃打个主意。二娃曰:“我们江湖的规矩,下五牌要服上五牌所管,只要你破得钱,捐个大爷,他来惹你,你就拿草坪的法宝儿处治他,又多拿钱买活婊子,怕他朱老虎?就是老母猪也要宰他一支脚咧!”史银匠大喜,命二娃到各处码头敲响,帮钱四十串,二娃私吞十串。于是将史正纲烧个新一大爷,满城道喜,请客做酒。即喊二娃去与王挑水夫妇说明,每月拿两斗米、两串钱,首饰衣服任他而喜,以后不准外交,翠翠应允。史银匠将铺衾搬去,夜来日往。

常言道:“银钱是国宝,能使孬转好。倘若莫得钱,恩爱变烦恼。”因此朱老五一去,王家就骂。朱老五见史银匠夺了他的婊子,心中大怒,想要与他生事,又怕把自己光棍戳脱,于是打个主意,见史银匠吃茶开茶钱,吃酒开酒钱,巴巴结结,久来久去,史银匠也不疑惑了。

且说离城二十里,有个山嘴铺,三月三日赶百货会,极其闹热。史银匠拿些首饰去卖,片货早已卖完,只有几件粗货未卖。忽朱老五来请过午,史即推辞。朱再三苦邀,说在杨三姑娘店内已经办好。史即收拾包囊,来至店中,菜已端齐。朱又喊杨三姑娘陪客斟酒,殷勤相劝,前后出得有八九肴菜。史曰:“屡次厚扰,未曾报答,何得又赐盛宴?”朱曰:“大爷话说那里去了,蒙大爷与小弟达个好字,小弟就感恩不了,些微之敬,何云厚扰?”直饮到黄昏,方才出店分手。

却说离城十里,有个乔景星,习的内外两科,手段高强,无论风寒暑湿,诸般肿毒,药到病除,犹如手拈一般;兼之心慈爱物,制药不用生物,治病不讲银钱,品行端方,又不骄傲,只因时运欠通,可以养家而不能积钱。一日看病回家,天色将晚,径从大山下过,见一狼阻道,退后又一狼阻之,景星大骇,靠岩坐下。见二狼摇头摆尾,口衔小褡裢,一个吐于乔前,即往前走,又转来点头复走,如是者三四次,乔不能解。见狼容似不恶,因捡褡裢一看,内有首饰三四件,约一两余,心想:“未必二狼请我医病,以此作聘的?”因说道:“你果是请我医病,点头三下。”狼果点头。乔想向前不得,退后不能,再是一阵天黑怎了?只得破命撞个造化,遂随狼去。走二三里入深山,石洞内有大狼头生一疽,有碗口大,朽烂生蛆。乔与狼拔去朽臭,又衔泉水与他洗净脓汁,然后与他敷药。二狼仍送乔归,未及半里,有狼数十把乔围住欲噬,前狼人群如相告然,群狼尽去,前狼送至山下方去。乔边走边想,口中称奇。

将有半月,家中断粮,那几日又无人请,遂将首饰拿进城去卖。走了几处无人出价,进馆哈茶,将首饰和褡裢放在桌上。忽来一老者,衣服褴褛,将首饰及褡裢细看一阵,问:“从何处得来?”乔曰:“是我妻的,家中无钱,拿来换卖。”老者问:“是何处打的?”乔曰:“我妻嫁奁之物,不知何人打的。”问:“要多少钱?”乔曰:“一两八钱,拿二串七百钱就是。”老者将首饰拿起,叫乔跟去拿钱。走到衙门,乔问:“那里拿钱?”老者说:“在门上。”方至大堂,老者大声喊冤,乔大惊欲走,老者拉住不放。门上问:“甚么事?”老者曰:“我儿卖货有一月未回,找寻无迹;今日此人拿起我儿的货来卖,定然是他谋财害命,望大老爷伸冤!”门上叫差人押住递呈词。

这老者正是史正纲的父亲。因那日史正纲赶山嘴铺未回,去问王挑水,说昨夜未来;往山嘴铺去问,有人说他回去了,插黑出场。于是四处访问,并无踪影。一家着忙,求签问卜,俱说凶多吉少,膝下又无儿女,二老天天流泪。是日见了乔景星的首饰,认得是他儿打的,所以证他进衙喊冤。

差人押起,递了呈词。此时乔景星如半空中打个霹雳,惊得条条大战。太爷坐堂问史老曰:“你儿卖货未回,乔景星的首饰,或是你儿手中买的也未可知,如何就告他谋财害命?”史老曰:“既是小儿手内买的,焉有一月就卖之理?况此褡裢亦是小儿的,民问他从何来,他说是他妻嫁奁之货,此语就可疑了,不是他谋财害命是谁?”官问景星曰:“你的首饰是那里来的?可从实诉来。”乔景星战战兢兢,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诉分明。

民幼习内外科与人看病,近处请远方接少把足停。

那一日看病回路过南岭,见二狼前后阻进退难行。

口吐下小褡裢首饰装定,又摇头又摆尾来清先生。

“狼乃伤人之物,怎么说请起先生来了?你那时到底去也未去?”

民随他进洞去一狼得病,脑顶上生一疽朽臭难闻。

民与他将腐肉剖洗干净,上丹散贴膏药然后回程。

狼送我下山来前把路引,忽来了数十狼想把我尽。

见二狼入群中如相言论,众豺狼尽散去才回家庭。

过几日少钱用又无人请,才进城卖首饰就遇灾星。

史老儿见首饰起心不正,假说他儿不在白肉生疔。

在法堂诬告民谋财害命,望太爷伸冤枉仔细详情。

“胆大狗奴!满口胡言!你说首饰是狼送的,狼是野物,说他就无对证了,此话诳谁?明明是你见财起意,夺银伤命也是有之,还不从实说来!左右与爷重责四十!”

呀,大老爷呀!

民生平守本分行端品正,将医术来济世救活多人。

未谋财为甚么诬我害命?真乃是将活人抬在死坑!

“你未谋财害命,这首饰褡裢是那得来的?明明有凭有据,还要强辩?与爷打、打、打!”

这本是狼请医拿来作聘,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胆大狗奴!如此犟嘴,左右与爷结实的打!”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扑地下爬不起寸步难行。

史正纲生与死民不知信,将小民来打死也不招承。

“好好问你,还要烈嘴,左右拿夹棍来夹起!”

霎时间乔景星痛死一阵,险些儿这性命有死无生。

左一思右一想难把计定,满腹中含冤屈似箭穿心。

“你既谋财害命,还在本县台前称冤叫屈吗?不如招了,免得受此苦刑。”

呀,大老爷呀!

望只望发慈悲施番恻隐,又何必为招供过用非刑!

倒不如放小民去到南岭,命公差押着我去把狼寻。

诉毕,愿去寻狼对质。官曰:“狼乃蠢物,心毒口恶,又不能言,怎能分辩?”景星曰:“大老爷免虑,彼既知请医治病,以银谢医,是已晓得报恩,固非寻常之狼可比。他若见民身受冤屈,必来当堂讯质,是否立明,望大老爷原谅。”

官即准情,命差押至南岭,往狠洞一看,并无一狼,只有些枯骨乱草。二差怒骂曰:“乔景星,你这个狗奴!诳言欺官,使我们走些空路,爬山越岭,寻你老子的狼!如今狼在那里?快快喊来还则罢了,不然定要将你一顿饱打!”乔即上山四处喊叫,并无影响。看看将要天黑,差人边走边骂,扬拳欲打,急得景星眼泪双流,喊天哭道:

寻豺狼喊声天,珠泪滚滚话难言。

想当初,学医艺术本不浅,半积阴功半挣钱。

呀,天呀天!

该使我一年康泰,四季平安,广招市主,多买田园。

为甚么使我受此牵连,被一个无头公案,害得我负屈含冤?

因豺狼请我把病看,谢我首饰银两有二三。

回家卖银遇坷坎,有史老说我谋财害命告在官。

不招供,丢付签,板子夹棍都挨全。

苦苦求官施恩典,才押我寻狼到此间。

呀,天呀天!

进洞来狼不见,四处寻口喊干。

从早来此天将晚,莫无些儿影响在那边。

差哥怒满面,口骂手动拳。

真真是,

坛内栽花冤屈死,到作难处又作难。

呀,天呀天!

莫不是从前多过犯,行医把心偏?

仔细思量,屈指打算,不知何处结冤牵。

该因是爱富嫌贫贱,人命当戏玩,利市先讲断,方用好丸丹。

若是钱太短,使你病缠绵,因此天怒人怨,使我一跌三鉰。

呀,天呀天!

从今愿把心肠变,与人医病不流连。

要存割股心念,不论有钱无钱。

呀,天呀天!

虚空中天开慧眼,使豺狼早些出山。

往前再去看,并无一狼焉。

呀,天呀天!

何不快把威灵显,得豺狼酬良愿,宰羊杀猪唱梨园!

转弯又下坎,东倒更西偏。

猛然间来了一个救命天,用目仔细看,疮疤尚未痊。

呀,狼呀狼!

你把我害得好惨然,你把我弄得受熬煎!

为寻你出了几身汗,为寻你眼睛都望穿。

倘若是再一时不见你金面,我性命定然要交代那钏钏。

还望你莫迟延,同到公堂去伸冤。

劝莫将恩来报怨,把我一言送阳关。

各人做事各方便,是物类也知结草与衔环。

这阵哭得声气短,唇焦舌燥口已干。

狼大爷呀!

你看我可怜不可怜!

哭毕,狼即跳至乔前,将爪来抓铁链,几爪抓之不脱,转身来咬差人。差人抽刀欲砍,其狼纵上土埂,望山中大叫几声,满山豺狼飞跑而来,不怕刀棍,齐来咬差,把衣抓得稀烂。差人无奈,只得向乔告哀,求他嘱狼免死。乔即对有疮疤那个老狼说道:“你忙把众狼喊回山去,休要逞凶!倘若将差咬死,害得我二罪归一,更加不得活了!千万要看我面,留下这个人情。”老狼怒目良久,对左右众狼摇头摆尾,众狼遂回洞去。乔对老狼曰:“你前番生疮,我不怕死,来到洞内与你提脓拔毒,去腐生肌,不惜药本与你医好。虽然谢点银子,不知你是那里来的,害得我挨打受气,都是小事;大老爷还要我招供填命,我未曾谋害史银匠,又不知他生死存亡,你看我怎样得了?不如与我一路同到州去见官,辨明我的冤屈,不然你就在此把我一口吞了,免得死在狱中,做鬼也不干净。”

狼听此言,心中明白,见乔前走,他即跟来。行至中途,有一腰店,天色将晚,差人肚饿瘾发,遂进店摆灯烧烟,割肉打酒,问乔要钱,又要打烟。乔曰:“钱已用完,不如走到城内,今晚消夜打烟罢了。”二差不依,只想与乔摆些口案,横顺要钱。乔气急,只得与差告哀曰:“离城只有六七里,此时尚走得拢,若是吃饭烧烟,难走黑路,大家耐烦将就些罢了。”差骂曰:“乔先生,为你这个案今天走一天,连晌午烟饭都打脱了。路上人少,你都心痛钱,进城去还要加班,那时跟你摆个大筐筐,才叫心痛咧!我看你是乡空子,不晓得规矩,出钱还要受气。”乔曰:“最毒衙门人,做事莫良心。下乡去叫案,动说钱与银。若把人叫倒,吃饭又开灯。乡人非本分,谨防不徇情。今天我不救,只被豺狼吞。”话未说完,只见老狼怒气勃勃跳上床去,把灯盘抓来丢了,即来抓差。差人躲乔背后,告饶曰:“乔先生,快来救命!我们也不吃饭过瘾了,请你把狼喊开,我们收拾好走。”乔向狼说道:“他们既不摆布我,你且饶他罢了。”狼怒犹未息,转身向灶上将肉抓来吃了。差人曰:“乔先生,此狼凶恶,你可拿法绳拴住,路上免得伤人。”乔向狼说道:“你既来与我伸冤,也是你一番好意,我想不把你拴住,又怕路人恐惧,二差亦不敢同行,反使我心内担忧。望狼千万息怒,拿绳拴着,把案审了,杀猪宰羊前来酬谢。”遂上前拿链去拴。这狼轮睛舞爪势更凶恶,满店之人说的说打,喊的喊杀。差人曰:“你们只徒口说,全不思想,将狼打死,案怎得明?”再三告哀作揖,方才拴住,牵起一路进城。差人禀官,把寻狼拴狼之事一一细说,官亦口口称奇,吩咐把乔与狼关锁萧曹庙中候讯。

次早悬牌,审问豺狼满城风闻,男女千万都来看审。官坐大堂,差将史老、乔景星与豺狼一齐带到。官问狼曰:“你前日请乔景星医病,谢他首饰银子,是也不是?”狼不言。乔指狼头上伤痕,官看狼头果有碗口大的疮疤,又问:“这首饰是不是史银匠的?这史银匠又向那里去了?生死存亡你知道么?”狼不言不动。官曰:“莫非是你把史银匠吃了,得他首饰来谢医生,是也不是?”狼不动如故。官曰:“莫非有人买了史银匠的首饰,你将那人吃了,拿首饰谢乔景星?史老见银心黑,将儿藏了,假报命案,图搕银钱?若果如此,可以点头三下,本县便问史老的诬告。”狼亦不动。官曰:“莫非史银匠有别故出门去了,失落首饰,被你捡得,拿来谢医,是也不是?”狼更加不动。官沉吟半晌,曰:“本县观你能请医治病,以银谢医,今又亲身上堂听讯,虽是野兽,也有灵心,定知史银匠下落。生死存亡,你去寻来,免得拖累乔景星,你可愿去么?”狼还是不动。官忧闷不乐,想了一会,无计可施,忽拍案大叫曰:“哦,是了!莫非史银匠被仇人杀死,将尸丢在深山,被你吃了,得了首饰?若是这样,你定知凶手是谁,本县命差与你前去拿来,你愿去么?”狼即起身向外便跑。当下看审之人见狼来得凶猛,退躲不及,往外便倒,大声吼噪;狼向众中左右乱钻乱跑,人如山崩潮涌一般,也有失落鞋帽,也有踩伤手足,也有跌伤面门、挤烂衣裳的。官亦惊惧,叫众好生站着,“这狼是不吃人的!”那里呼得倒。忽见那狼口衔锦履一支,走上大堂,吐放案下,依然如前立住。

官会意,命扛头门,令看审诸众人各整衣履,如有失鞋者,亲身上堂来领。一晌无人来拿。官叫差人去清问失鞋之人,比时互相清问,皆已寻着穿起,独一人踩伤左足,立在地上,失鞋一只。差将其人拉上堂来,官看所穿之鞋与所衔之鞋无异,即问姓名。其人曰:“小人姓朱,名武,住本城南街。今日听审豺狼,谁知众人涌挤,踩落鞋子一只。”官曰:“你谋杀史正纲,尸首丢在何处?好好从直招来!”朱武曰:“小人安分守己,并未为非作歹,也不知史正纲坐东朝西,未曾谋杀,何敢乱招?”官曰:“胆大狗奴!明明是你谋杀,还不认吗?”朱武曰:“史正纲小人认他不得,况是人命,关天关地,大老爷说是小人谋杀,倒底有何凭据?”官曰:“鞋子就是凭据!”朱武曰:“鞋是众人挤落,豺狼衔来,何得为凭?”官曰:“这们多的人他不去衔,单衔你的鞋子,不是你是谁?”朱武曰:“狼乃蠢物,若以衔鞋之故说是小人谋杀,真真把小人冤枉了!”官曰:“这狼请医知谢,见冤知雪,心比人灵,衔尔之鞋,岂得无因?”朱武曰:“小人实未杀人,大老爷何得以偶然冤屈好人?”官大怒,骂曰:“胆大狗奴!本县好好问你,还要强辩!左右叉下去,重责八十!”打毕,官问:“有招无招?”朱武还是不招。官又叫:“拿夹棍来,与爷夹起!”朱武怕受非刑,自知终难隐瞒,乃叩头诉道:

大老爷不必动刑杖,听小人从头诉端详。

民自幼行为多放荡,说的是武马与长枪。

入江湖要得一身响,当管事欺弱逞豪强。

做片官往来赌场上,耍假哥晚来宿妓娼。

陈翠翠与我情义广,想接他异日效鸳鸯。

史银匠做事不妥当,捐帽顶抢了我的行。

逞他的家中银钱广,买活我婊子变心肠。

他一人要占股硬帐,并不准外人沾点光。

不服气偏要撞一撞,陈翠翠一见便□娘。

惹得我龟火高三丈,恨不得杀了史正纲。

又恐怕以下去犯上,越了教不准入香堂。

朝日里心中细思想,假相好巧言去投降。

山嘴铺做会百货广,弟兄们个个去赶场。

三姑娘店中把宴享,劝得他昏昏入醉乡。

黄昏时回家向前往,我随后身把短刀藏。

史正纲见风酒涌上,未三里醉倒在路旁。

我假说送他苚背上,从别路一直往南岗。

因此地少有人来往,深林中送他见阎王。

见丰草将尸来安放,谅鬼神也难知行藏。

我不知他身有银两,致首饰几件入豺狼。

乔太医卖银把祸闯,我比时心中喜洋洋。

只说是别人遭冤枉,我从此不得把命偿。

又谁知报应毫不爽,今日里听审到公堂。

看豺狼怎能把话讲,那知他暗地起祸殃。

将锦履衔放大堂上,青天爷一见便知详。

谙定是小人把祸酿,八十板打得好心伤。

常言道难欠性命帐,有冤鬼朝夕随身旁。

不怕你能言又会讲,到哑地无地去编诓。

不招供难以受刑杖,作恶人焉能有下场。

这便是实言无虚诳,大老爷额外施恩光。

诉毕,官命将朱武押至杀史银匠处,仵作看验,尸被狼食,只有头首、手足、残骨而已。命史老认明,叫人掩土就地埋之。豺狼摇头摆尾而去。官回衙,即将朱武丢卡;又唤王挑水夫妇上堂,骂曰:“王挑水夫纲不振,陈翠翠贪淫败节,这场人命是你起根,各重责一百,逐出城外。”放乔景星归家。详文上司,朱武斩决。

再说史老回家,命媳抱子承宗。媳极尽孝,二老从此衣食有余,享寿古稀,其媳亦以寿终。乔景星亦从此为善不倦,济世救人,时运亨通,十年即成巨富,子登进土。王挑水搬出城外,其妻依然接客。何二娃前番与史银匠当蔑片时即与翠翠私通,今见史、朱二人已死,意欲独占;后来与客争锋,被客杀死,客远逃。王挑水夫妇拖死卡中。

各位你看,史银匠刻亲不孝,嫖娼人流,只想逞强,谁知身遭杀丧,尸被狼餐。其妻贤淑,抱子兴家,卒享高寿。朱老五不务正业,逞凶好淫,不怕你做得机密,久后败露,斩首法场。王挑水纵妻偷情,夫妇死于狱囚。何二娃引人作恶,终亡于刀下。乔景星救人为心,才得豺狼伸冤,卒享富贵。从此看来,人之作恶,不怕你巧用机谋;天之救人,自然要巧于报应。不然,豺狼一野兽耳,何以上堂雪冤哉?吾愿众人各宜洗心,勿为邪欲所累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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