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孝节义是本根,男也当行,女也当行。困苦危亡不变心,事迹惊人,富贵惊人。

江西抚州府祟仁县有一谭楚玉,性孝。及父国良、母崔氏襁负归宁,见弟媳之弟妇刘张氏女儿藐姑秀丽,欲聘为媳,张氏请姐丈为媒,结为秦晋。崔氏以金钏为聘,张氏以鸳鸯怀镜答之。楚玉四岁母病故,病危时以怀镜结其纽上,嘱楚玉好好收存。国良继娶钱氏,此妇口慈心毒,当夫假装慈良,背夫十分残刻。楚玉孝性天成,任其詈骂,再不啼哭,只有告饶。

二年钱氏生子,名怀美,从此心肠指茅,总想害死,己子独占家产。这楚玉读书聪明,十岁能文,十四考列前茅;怀美蠢钝,读两年不识姓名,因此愈恨楚玉。怀美背不得书,每每责打楚玉,说他不教;又常在夫前蛊惑,时常偷些钱米回娘家,以诬楚玉,使他随时挨打。因说楚玉人大心变,叫他回家放牛,免得请人。国良曰:“我儿今年考了前十名,再读两年,定要入学,叫他放牛岂不可惜?”钱氏吵曰:“入他妈的学!不知他请何人放枪,回来哄你瞎子老汉!我的儿子未见你硑贺,总说读不得,他哥哥又不教,未必生来就晓得吗?我不要他读,看那个又把我怎样!”国良耳软,便不做声。过了年,几次使楚玉上学,钱氏不肯,因此废读,在家牧牛。做不得的要他做,担不起的要他担,食不准饱,衣不许缝,每日捡柴割草,挑水淋菜,十分磋磨。楚玉并无怨言,还是听讲听唤,发愤做活,钱氏犹说他懒,在外为非,寻故责打。国良因枕畔姣声迷了心窍,不察虚实,也说儿子不是。

一日,国良摇会得银八锭,钱氏与怀美商量,藏了四锭,故意问夫银用何处。国良惊看骇问,怀美曰:“昨天见哥哥拿一坨白的与捡柴妇人,忽见我去,脸红急走。”国良大怒,叫楚玉回家罚跪堂前,边打边骂:“只说养儿防老,谁知情性如驴!在外为非作歹,急得老子吹胡。

这阵急得双足蹬,骂声奴才不是人!

为父养儿苦费尽,只说长大把家兴。

谁知未大先变性,好人不学学流人。

背父嫖赌走邪径,偷去谷米卖相因。

时常责打来教训,只望奴才改性情。

如今越偷越不论,胆敢偷父四锭银!

为父把钱来苦挣,朝夕盘算把利生。

四锭值钱六十整,奴才拿去与谁人?

赶急拿回勿藏隐,不然定把狗命倾!”

楚玉明知母弟藏着,想说得来,又怕二老忧气,兄弟挨打,亏了孝道,只得低头哭泣。

好言问你你不认,叫你拿回不做声。

手执家法忙催阵,今日要你活不成!

楚玉痛苦不过,只得告饶曰:“父亲息怒,恕儿此次错了,日后把银慢慢赔还。”

奴才说话真糊混,忧得为父血奔心。

偷银罪大律加等,岂就饶恕不追根?

钱氏曰:“银已用了,打死也是枉然。这奴才坏了脾气,在家终久是祸,不如将他赶出,免得日后败家。”

一言将我来提醒,打死伤了父子情。

银子舍了各人滚,远走他方莫回程!

骂毕掀出门外,随出字白,不准亲友收留。楚玉出门,哭哭啼啼,无处栖止,不远有一破庙,只得进去,哭坐一夜,怨己不能感亲,以致如此。

且说楚玉有一堂叔,见(此)心不忍,喊楚玉说曰:“我去见你父亲,把你冤屈辩明,依然回去。”楚玉曰:“不可,叔父去说,我父必然追究母亲,使母丢脸,我的孝道何在?侄儿就讨口也无怨恨。”叔曰:“你也是读书人,怎说讨口?不如捡粪送来,我多出钱买,也可瞐口。”于是提两升米,拿些烂帐破被、锅碗刀箸与他,楚玉在庙安身,每日发愤捡粪。过了半月,积得百钱,割肉一斤,去看父亲,不敢进屋。半晌父出,楚玉叩头曰:“孩儿称了点肉来看父亲,望父拿进。”国良骂曰:“奴才!莫非偷人东西卖了称的?”楚玉将捡粪积钱,每日捡若干粪,卖若干钱算与父听,国良见是实情,将肉提进。楚玉过几天又称点肉送来,钱氏心中不悦。时至四月,国良吃酒去了,母子杀两只鸡来吃;至夜又命怀美拿起鸡毛,割麦一背,连路丢些麦线,至庙后茨蓬内,把麦倒下用草盖着,鸡毛放在岩洞。国良回来问曰:“昨夜失了两只鸡、半块麦。”国良去看,见路有麦线,追踪至庙后,见岩洞内有鸡毛,四处一看,寻出麦子,大怒,喊楚玉回庙,不由分说一阵毒打,又把帐被烧了,锅碗打烂,骂曰:“快快与我滚远些!若再在方圆住着,定要将你打死!”

楚玉满腹冤屈,心想:“不如一死,以谢双亲!”至夜走到生母崔氏坟前,哀哀痛哭道:

跪坟前哭声母咽喉已哽,儿几次遭冤枉有口难分。

皆因是儿的母早把命尽,丢你儿才四岁孤苦零丁。

后接来钱氏母心肠太狠,待你儿犹如那眼中之钉。

又生得怀美弟更把儿恨,总想要磋磨死免把家分。

读书时考前茅不准上进,叫回家来放牛说免请人。

在枕边常说儿变了脾性,不是嫖即是赌盗去钱银。

弄得父常打骂身不离棍,还说我爱躲懒徒混光阴。

清早晨饭煮熟去把安问,吃了饭把猪喂才准出门。

边放牛边捡柴还要捡粪,割牛草打猪草手足难伸。

到下午水缸满忙把菜荫,水桶大气力小压断板筋。

日三餐腹未饱饭已告罄,一年中冷热衣只有两层。

左磋磨右刻苦不得废命,暗地里使冷箭把儿倒腾。

偷银子诬告我做得合榫,父气激就将儿赶出门庭。

儿捡粪积银钱去把亲省,他见儿未远去诡计又生。

将鸡麦藏庙后令父寻问,致使儿跳黄河也洗不清。

丢锅头烧被帐饱打一顿,赶远方永不许你儿回程。

儿遭此不白冤有谁怜悯?也只得跪坟前泣告娘亲!

呀,妈呀!

为甚么生你儿这样苦命,尽孝敬都不能挽回亲心?

儿情愿陪母亲来至冥境,也免得在世上受尽鮶盆。

哭毕,就在林中自缢。谁知索断几次,忽回心想道:“此事不可,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知道的说我含冤受屈,不知的反说我偷盗忧亲,使我声名有损;况是后娘,父母又要受骂于人,岂不亏了孝道?不如远去,卖力瞐口,到亲感悟时回家罢了。”遂与堂叔说明。叔曰:“你素来力单,怎能卖力?不如游学,也不落于下贱。”楚玉曰:“侄儿衣服褴褛,如何进入书房?”叔即送些衣裤鞋袜与他,又赠钱二百文。

楚玉拜谢而去,从江州过福建转到广信,混了两年。腊月至湖亭场,住高升店,店主见他会写,叫他帮写帐目春对。隔壁何姓,在戏班唱净脚出身,名志雄。妻毛氏,幼年曾唱且脚,今唱老旦,人喊毛本家,挣得有些钱,欲合小班,约些子弟在家教戏,买了几个女子,色皆平常。年底,志雄从抚州买一女子回家,姿容绝世,但这女子性烈,不肯唱戏;劝他不从,继以怒骂责打,亦不愿从,遂将女子吊起来打。打得女子性起,指着毛氏大骂道:

这阵吊得浑身打,骂声虔婆老丫头!

“胆大丫头!连老娘都骂起来了,这还了得!与我再打!”

做事良心放背后,把人儿女当耍猴。

妇女当把闺阁守,登台唱戏把祖羞!

“你是我买来的,为甚不从我学戏?”

姑娘本是名门秀,岂同杨花逐水流?

志如金玉行不苟,焉能学戏去包头!

“你端我家碗,要服我家管,未必还犟得脱?”

依你除非身死后,任你打骂都不投。

“你这丫头,还要犟性,再与我结实的打!”

这阵浑身打起绺,咽喉哽哽泪不收。

谅必前生冤结就,致令今生遇对头。

“你才晓得利害?”

依从得来贱如狗,若不依从难下楼。

“看你依不依从?”

妇人名节要讲究,岂可忍耻把生偷?

祖先阴灵把气忧,丈夫人前把头钩。

儿孙人喊娼妓后,己身臭名播千秋。

“不怕你口里说得贞烈,遇着老娘,就是金子也要转成顽石的!”

岂似虔婆脸皮厚,老来还在卖风流!

假装少艾全不丑,见人就把意来丢。

走路歪斜前后臭,只顾银钱不顾羞。

礼义廉耻全无有,二世许你变沙牛!

“你这丫头,还敢痛骂老娘?真是铁匠死了不闭眼,你还欠捶!与老娘结实的打!。

这阵衣裳血浸透,疼痛好似把筋抽。

红颜落在薄令手,该因前世未曾修。

心想上天无路走,欲待入地无缝投。

呀,天呀天!

口喊苍天来保佑,快教阎王把簿勾。

呀,打不得了!

街坊快来把命救,德积子孙作公侯!

呀,痛死人呀!

不死不活情难久,怎耐三寸不断喉。

楚玉听得心中怜惜,想这样贞女落于污泥,百折不变,实在难得,遂大声喊道:“隔壁打人的老婆!何故逞凶?倘若逼出人命,我们街坊不依,要你不得下台!况是贞烈之女,理宜怜惜,好心看待,岂容你乱打么?”店主亦曰:“就是你买的,要他学戏,也该慢慢劝他,何得苦打?”

毛本家见有人不依,乃放下关在楼上。那女子哭得十分伤惨,是夜楚玉亦睡楼上,听得那女子自恨命薄,对着明月,把自己苦情哀哀哭诉道:

刘藐姑在楼房自嗟自叹,想起我生平事珠泪不干。

今日里打得我浑身血染,无非是全名节保惜耻廉。

红颜女多薄命古今定案,这也是妇人家难跳迷圈。

一更里月无光星稀数点,奴只好把苦恨对星来言。

自幼儿出娘胎聪明能干,习针黹会剪裁又读书篇。

二爹妈他把奴当作宝玩,张氏母每日间教训便便。

在襁褓与谭郎结为姻眷,鸳鸯镜来答他各执一边。

二更里现出了月光一线,月光神该知道奴的苦冤。

奴的父刘伯仁不知谋算,在外面口赌钱押宝摇滩。

输滥了请中人卖了田产,母亲娘劝不转口喊皇天。

因此上得疾病竟把命染,未几载奴的父亦丧黄泉。

丢奴家十四岁无人照管,孤单单冷清清苦不能堪。

三更里月光明又被云掩,好比奴受苦况一跌三鉰。

恨只恨哥和嫂做事短见,全不念爹妈情姊妹连肝。

只顾他两夫妻穿衣吃饭,并不管小妹子受尽饥寒。

总说他难盘活家中贫贱,送奴到外婆家来把身安。

四更里月偏西半明半暗,悬天际如破镜何日才圆?

想外婆得疾病寿数已满,恨舅爷做的事灭理欺天。

假说是方境中有贼作乱,哄奴家抚州城去避烽烟。

他见了二百银便瞎双眼,暗地里把奴家卖入梨园。

五更里满街中鸡声唱乱,风凄凄雾濛濛月落西天。

想谭郎读诗书胸藏万卷,闻景况与奴家皆是一般。

被后母苦磋磨赶出外面,到今日不知他身在那边。

你哪里知道妻受尽磨难?鸳鸯鸟两分飞不得团圆。

妻今日顾名节不肯丢脸,就死在九泉下好见祖先。

耳畔中忽听得钟声一线,听钟声更添了奴的愁烦。

恨只恨奴容颜不合太艳,才惹出无边苦万种摧残。

这都是奴前生未曾修善,到今日受打骂痛苦难言。

奴好比笼内鸡离锅不远,又好比网内鱼难跃深渊。

想此情处此境柔肠裂断,有何人打救我跳出牢关?

楚玉听了,一夜未眠,尚未听完,枕已湿透;先前不知,赞他贞烈,今夜才知是妻,心想:“这样有才有貌有节烈的妻子,落于泥涂,咫尺不能相会,好不伤惨!”于是朝夕打算,无有良策。过了两日,忽然想出一计:“我不免上班唱戏,叫妻也唱,日后挣钱赎娶,岂不是好?虽此时不能完娶,亦可借戏称夫叫妻。”于是求店主引荐上班,只说:“那位女子与我有亲,我若去劝自然肯听。”志雄满心欢喜,即令楚玉去劝。楚玉上楼,遣开左右妇女,上前问道:“娘子可认得小生么?”藐姑曰:“素未会面,不能认识。”楚玉曰:“小生姓谭,名楚玉,与娘子同乡。襁褓时父母与我二人结成婚姻,我家以金钏为聘,你家以鸳鸯怀镜答之。后我母死,继母不贤,百般磋磨,用计把我赶出,流落江湖,游学至此。前夜闻娘子哭叹,才知是妻。想了数日,思得一计,故来相会。”藐姑曰:“听你之言亦是,但未会过,不敢相认。”楚玉曰:“娘子不信,汝家回聘之物,小生还带在身旁,拿去一看,自然明白。”藐姑接来一看,与自家带的一比,果然雄雌不差,心中犹如刀绞,不觉眼泪双流,曰:“你果是夫君!今日相逢,莫非做梦?”楚玉曰:“虽非做梦,却与梦境相同。”二人抱头而哭。楚玉告知己意,藐姑曰:“唱戏抛头露面,岂是妇女所为之事?”楚玉曰:“人要通权,处此境遇,也无可如何了。只要心贞,即居下流,亦能守节;况又可以借戏做夫妻而生乐趣,不然怎得团圆?”藐姑应允。楚玉曰:“此事不可说破,只以兄妹相称,后有机会方才赎娶。”遂出对志雄曰:“他乃是我表妹,已经劝转,但他是良家女,要顾名节,所住之处要别男女。”何志雄应允。

二人从此在班唱戏,一见便会,唱了几台,比师还强,遂取名王笋班,往各处去唱。但此二人唱戏与别人不同,别人喜下台,他二人喜登台。何也?下台者好躲懒,登台则好做夫妻。因此这班子一天好似一天,一日贵似一日,不上几月,就写二十多串钱一本。藐姑有个脾性,在内台不与男子交言,只有女旦问字领教方才说话;在外台不与别人当妻,必谭楚玉方才出脚。因此楚玉兼唱外、末、丑、净数脚,声名日高,遂辞本家要回。本家不允,问何缘故,楚玉曰:“日兼数脚,工价太少,若将藐姑配我,就无钱亦可,不然我就不唱。”本家曰:“刘旦是我买的,你要娶他,若在本班唱戏,以原价赎身;不在本班,不准赎取。”遂与众议,一串钱一天,楚玉苦积,从不妄费。

一日唱至急水滩,是晏公圣诞。晏公庙在场外,一边靠滩,一边靠山,戏台从水里砌上,只有右半边在陆地,后面、左边是水。晏公极其灵验,此河通鄱阳湖水,其滩最险,往往打烂船舟,下滩者诚心喊晏公,就平安无事。因此香火辉煌,圣诞闹热。此处有一富户,姓杨,名克明,家富贪淫,恃势欺人。其先辈乃大利盘剥兴家,到克明手中,每年要收四千余租,又捐个新一大爷,家中宾客来往不绝。妻妾五六个,尚无儿子,只有七个女,日用奢华,雄踞一方,无人敢惹。那日来庙看戏,见藐姑生得十分绝色,就要去嫖。有人说:“此旦性烈,不与男子交言,岂肯与你同宿?”克明闻言,如水泼面,好莫兴头,问左右弟兄:“打个啥主意方得到手?”众人说:“不如多出银子,把本家买活,娶他回去;他见你富豪,自然应允。”克明大喜,命人去说。本家起初不允,其人曰:“唱小旦是下贱门路,见人叫万福,称老辈子,未像贵班上这位小旦,动说要顾名节,不与外人交言。倘遇高升官长,富强豪客,要他劝酒唱曲,似他这样性格,你本家如何下台?如今多拿点银子与你,把他嫁了,另买几个,岂不是好?”毛氏闻之有理,说要两千银子才嫁。克明答应,不少分厘。毛氏对藐姑曰:“你动说要顾名节,如今将你嫁与富家,遂你从良之愿,你该也喜欢了。”藐姑曰:“我自有丈夫,岂肯改嫁?”毛氏问:“你夫是谁?”答:“谭生。”问:“那是戏上夫妻,都认得真吗?”答:“烈女不更二夫,是真是假,就死都不改嫁!”毛氏怒曰:“贱丫头!由你不嫁吗?你是我买的,生死权柄在我手中,你犟得去么?”遂对来人曰:“叫杨老爷明日来接。”克明把银子交足。

藐姑心想:“此事真真冤枉!看他们的局面,见了两千银子,岂容我不嫁?这又如何是好咧?罢了!人生百岁终是要死,我不免一死殉节!”又想道:“且慢,这班子人多,左右有人,岂能自便?那日死不能死,抬到他家强逼失节,就死也是玷玉了。我死要死得明白,使众人知我冤屈。我死谭郎必不唱戏,依然落难,须要把他保全,才算女中豪杰。”想了一阵,遂对毛氏曰:“他要娶我,喊他再拿一千银子与我,不然决不嫁他!”问:“你到他家饱使饱用,拿来做啥?”答:“谭生与我虽是唱戏,也算夫妻,这银拿与谭郎。”毛氏对克明说明,克明应允,即把银子拿来。藐姑喊楚玉去拿。楚玉此时五脏火冒,七窍烟生,愤怒曰:“瞎眼的人!要银何用?”藐姑曰:“我与你不过戏上夫妻,拿一千银子与你方才改嫁,也对得你起了,何须怨恨。”楚玉曰:“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要你的银子?你嫁你的,我就饿死也不要非义之财!”说罢忿恨去寝。藐姑将银封好,欢欢喜喜。

到了次日,克明领了花轿执事鼓乐前来接人。藐姑对克明曰:“我今嫁到你家,谅想不能再来唱戏。我新编了一局戏,从未唱过,意欲唱了辞别众人方去。”克明喜曰:“如此甚好,快唱,快唱!”遂端把椅子坐在台上观看。藐姑即唱《荆钗记?抱石投江》,命人拿一石头上台,先唱孙汝权用计离间夫妻,钱玉莲含冤莫白以死殉节、走到江边的情形,将石抱至面前曰:“我今日把这石头当作奸贼,骂他一番,待那顽石点头,方才住口。”遂将自己的冤屈,边哭边唱道:

将石头当奸贼来把苦诉,借往事比今生聊表心腹。

想奴家出世来福薄命苦,受不尽冤中冤屈中含屈。

方跌下污泥内无有出路,又遇着苦海中波涛涌沸。

奴心想随洪波滚来滚去,又怎奈坏名节羞辱丈夫。

想夫妻居五伦原非细故,有月老将红绳系着双足。

使夫妻如比目难分难去,相唱和又好比水上关睢。

若能够从一终人中算数,倘若是嫁二夫鱼鸟不如。

我今日唱《荆钗》有个缘故,无非是把冤情一一表出。

借戏上孙汝权离间夫妇,效玉莲守节操抱石投湖。

使你们看戏人百千万数,都知道贞烈女不似下愚。

指顽石骂奸贼你该清楚,做此事你定要地灭天诛!

我夫妻好比那鸳鸯戏舞,因阻隔未能够交颈同铺。

又好比鸿雁鸟雌雄配聚,单一只他宁肯一世受孤。

骂一声无良贼做事可恶,为甚么拆散我一对妻夫?

你只想贪淫欲诡计满肚,那知我身可夺志不可屈!

到那时我要你人财两去,遭报应入阿鼻万劫变畜!

呀,丧心的贼呀!

全不想你家中也有子女,倘遇着这样事你心肯不?

呀,无廉耻的贼呀!

你家中也还有结发之妻,丧廉耻败名节你心悦服?

呀,绝众孙的贼呀!

你家中又还有高堂老母,抛尔父跟他人你又何如?

呀,遭天杀的贼呀!

你又有姐和妹姑娘媳妇,你未必也用钱把他奸污?

你姑娘本是那无瑕美玉,焉能够与牛马去偕花烛?

不怕你家富豪南田北土,你姑娘只当似水内鳖鱼!

不怕你有门势扬威耀武,你姑娘只认做跨下毛驴。

要相从奴情愿去到冥府,见阎君诉冤恨把贼来诛!

杨克明曰:“这戏果然唱得好,就是铁石人闻也要掉泪。”

既顽石已点头且把口住,破一死殉节烈身葬江湖。

骂毕,手中抱石,从左边耳台角踊身向河内一跳。看戏人说:“这个小旦才有些奇,怎么当真跳下水去?莫非他识水性,还会泅水吗?”又有人说:“莫非他有遮眼法?这样急水,就会泅的也去不得。”谭楚玉上台说曰:“众人不知,这是我的妻子,从小聘定。我因晚母赶出,他被舅爷骗卖,今日为杨克明逼娶,我妻不屈,以身殉节,跳水而死。呀,贤妻呀!你今为我而死,我又焉能独生?贤妻慢慢而行,等候夫与你一路!”说罢,亦从台角跳下河去。

众人惊骇,皆曰:“为甚今日出了两场命案?”毛本家出来曰:“这是杨克明逼死的。众人快快拿下,莫等他走了!”克明见事不好,先下台去。众人见走大喊,有人说:“在那里!尚未出门!”一拥上前,他忙退入官房,把门关住。众人围着乱闹,首事遂把克明锁起;命人捞尸不见,首事即将克明交官。官问明情由。笞四十丢监。首事又禀:“何志雄、毛氏贪财逼嫁得银二千,才有此事。刘旦要银一千拿与谭生,如今二人身死,求大老爷把三千银子追出,在本处与二人立庙,也使义夫节妇魂有所休,亦使后人皆知节义为重。”官将何志雄、毛氏叫来,各打二百,把银追出,交与首人,首人领银就去晏公庙侧与二人立庙塑像,又买田三十亩,以作春秋祭祀。

再说杨克明请人去与官讲,愿出钱买命。官要银五千,克明求少。官曰:“彼一女旦,尚出银三千,何况买命?”克明只得依从,把钱缴足,释放回家不题。

又说毛本家的班子去了生旦,写不上价,跌下才写四五串钱一本,未几而衣服当尽,银钱用完,班子顶与别人;闻杨克明在耍班子,夫妻前去帮他。又说这杨克明自坐监回家,用银受气,正当改恶从善,谁知依然乱为,见得珍珠班女旦体面,又想去嫖。这女旦姓颜,人称颜本家,原是娼戏并卖,见了这样财主,口都笑大了,忙请上台,与他朝夕调情,又逗他耍班子。克明迷了心窍,百说百从,拿几千银子把班上什物办得一新,又接些有名戏子在各场胡闹。年底扎班拉回家去,那些戏子见他姬妾、女儿美貌轻狂,唱些淫戏引动春心,暗中遂成苟合。

再说谭国良自把楚玉赶出,钱氏喜其独占,把怀美当作掌珍。那知娇养太过,每每抵触,国良夫妇不敢惹他。稍长即为匪人所诱,在外赌钱。钱氏闻子输了,反偷些钱米与子填还,因此胆子越大,渐渐有人来家索钱。国良忧得喊天流泪,才知前子贤孝,已无及悔,于是命人去喊怀美回家,意欲责打一顿,以泄其忿。及怀美回来,国良骂曰:“奴才在外干些甚事?还不与我跪下!”怀美曰:“我未杀人犯罪,怎么要跪?”国良曰:“你在外面赌钱欠下债帐,来家取讨,还假装不知吗?”怀美曰:“我输我的,与你何干?”国良执棍去打,怀美曰:“你要打么?我莫得手吗?”随拿尖担,口说:“来嘛,来嘛!”国良见此情景,气逼胸膛,跌地气死。怀美大惊,不顾而去。国良半晌苏醒,口吐黑血,哭道:

这一阵急得我肝肠寸断,急得我咽喉哽吐血不鲜。

骂一声小奴才如同牛犬,全不知天伦重父母为先。

父只说来责打把你来管,免得你去赌博败了家园。

父责你无非是拿块篾片,忤逆于一见了就苙尖担。

见此情急得我浑身打战,跌地下险些儿命丧黄泉。

倘若是那时节父把命染,我看你忤逆子怎样排安?

孝子案十里充五里该斩,丢官长诛九族要掘坟山。

把逆子化成灰都还甚淡,连累了许多的好人受冤。

这都是你的娘把你习惯,到而今身长大无法无天。

想起我楚玉几何等孝念,父那时不识好不辨愚贤。

都是你后母娘起心奸险,暗地里总说儿偷米盗钱。

他见我肯信从常施冷箭,贤孝儿遭冤枉赶出门前。

留得个忤逆子急瞎双眼,这都是老天爷报应循环!

爱儿子反转把儿子害陷,害儿子才知道儿的孝贤。

楚玉儿读诗书朝夕不倦,若在家此时节谅把桂攀;

忤逆子性愚蠢又爱躲懒,读几载似囵茄不进油盐。

楚玉儿性谦和言语温婉,又聪明又勤俭品正行端;

忤逆子说的话牛踩不烂,又粗鲁又乖张作科犯奸。

到今日只落得悔之已晚,正是那仇报仇冤又报冤。

我定要为逆子忧成病患,早些死看得到一个安然。

钱氏妇我要你受他磨难,死不死活不活泪要哭干。

劝世人切莫把前子作贱,将耳朵放硬些莫听谗言。

如不然你且把我来作鉴,才能够跳得出麻篮圈圈。

哭罢,命人去寻怀美,正在打牌,不肯回家。国良心想,儿子不肖,若把媳妇接回,将足绊住,免得在外输钱。于是与子完婚。谁知媳妇面麻性乖,怀美在家未上半年,依然赌钱,而且又嫖。国良叹曰:“完了,完了!我家从此败矣!”忧气而死。

怀美自此益无忌惮,少有归家,又捐一个帽顶。看看紧促,请中(人)便将地方卖尽,上街居住,饱使饱用。闻河洲场班子唱得好,带银二百前去看戏,这班子正是杨克明的。怀美飞张片子,拜问克明,留在班上赌钱。有一女旦,戏虽不好,貌美年轻,克明极爱。怀美用钱哄诱成奸,约为夫妇,乘夜拐逃,使本场子弟断后,又命人回场,搬人来接。未上二十里,后面撵的已到,前有一寺,忙进寺内堵门。撵的见有准备,带信回班。克明大怒,往各处飞片,誓于众曰:“有能杀死一人者,赏钱五十串;杀死自家的,百串钱烧埋。”次日两边的人都到,一仗打起,怀美人少先崩,追六七里把怀美杀死,又杀死硑摆的六人,把小旦抢回。克明这边只有何志雄想赏,好勇轻进,被怀美那边杀死。地邻报案,官来看验,见连路杀死八人,命埋官山,出票捉拿凶党。克明听得不敢散人。

怀美之母钱氏听得儿死,哭得声嘶眼肿,那些被杀之家父母、妻子来家要人,朝夕吵闹,衣服器具尽皆拿完。钱氏请约保来和,每人出六十串钱的烧埋钱,钱氏把店房顶了,取些押租开消,自住后房,媳妇改嫁而去。钱氏此时人财两空,不得下台,只得告门叫化,朝夕啼哭,眼睛气瞎。乡街见他从前做事过分,不肯打发,饿死岩洞。

再说颜小旦,见杨克明扎人不退,恐累班子众人,遂对克明曰:“我去见官求情,把票消了,免得人多费钱。”克明喜允。颜旦乘轿进衙,见官说曰:“此事皆杨克明一人所为,不与班子上相涉,其杀人行凶者亦外处人,求大老爷只罪杨克明一人,莫牵连班子上。”官问:“如何才把他拿得到?”颜旦曰:“大老爷把票消了,候他人散,班上不帮忙,自然一夫可擒。”官见他娇声媚语,先已喜悦,一一从命。颜旦回班,对克明曰:“官已准情,不来捉人了。”克明将钱开销,众人散了。不过十日,来些差人将他拿去。官骂曰:“杨克明,胆大狗奴!清平世界,聚人逞凶,都造得反了,这还了得!”命打一千丢监。颜旦领起班子到他家中,将他姬妾、女儿哄诱上,密把银钱衣饰、玩好器物收卷一空,逃往远方而去。后毛、颜二人争锋挟仇,毛氏将颜旦杀死,众人禀官,毛氏拖死卡中。

克明的妻进城告诉丈夫,克明听得气死在地,半晌苏醒,叹曰:“罢了,这是我的报应,有啥说的!”命妻:“回家卖地办银送官,救我性命。”妻将田地卖了两股,打一万两银子的票送官,官不要银,总要办他。又写信回家,叫妻把业卖尽,“务要把我救出”。妻又把田地房屋概行卖了,拿银进城,打两万银子的票见官。官见银多,把票收了,将案改松,坐徒三年释放。其妻在城内住后房,都还贤淑,绩纺度日。克明往往饿饭,无方可想,见妻年虽四十,颜色未衰,遂卖人为妾,得银三十两。未及半年。其银亦尽,于是与些匪徒杀墙度日,游荡远方不题。

再说谭楚玉夫妻跳下河去,晏公见他二人节义,将他尸首化成比目鱼,在水中游泳,相附而行,所以打捞不得。

且说鄱阳湖边有一渔翁,姓慕容,名忠,幼年曾中皇榜,在杭州为官。因见朝事日废,仕途昏暗,兼之膝下无嗣,看透宦情,与妻商议挂冠而隐。只带老仆随身,在鄱阳湖中买了一段胜地,修造几间茅屋,将慕字去心;名叫莫渔翁,妻叫莫渔婆,仆号渔童,仆妇曰渔婢,借打鱼以为乐。一日,见两只大鱼有四尺多长,渔翁曰:“此是比目鱼,雄雌相附不离,否则不受行。”走上了数日以后,遂一网打上,抬回家中,意欲放在池内观玩;把网捞在岸上,却是两个死尸,男女相抱。渔翁曰:“这就奇了!分明是鱼,如何霎时就变?”用手去摸,胸膛还热。即喊渔婆烧碗姜汤灌下,不久苏醒;又煮些粥汤与二人吃了,才问来历。二人叹气一口,说曰:“提起心头事,叫人泪两行,来在尘世上,还疑一中央。老伯要问,听生道来:

未开言肝肠痛断,尊老伯细听详端。

家住在抚州郡县,名楚玉本是姓谭。

遭后母心肠奸险,谋害我想占田园。

苦磋磨不把命短,将谗言常告枕边。

弄得父贤愚莫辨,才将我赶出门前。

借游学远方逃难,江亭场遇着冤牵。

我的妻到家生产,名藐姑幼把婚联。

父母死兄嫂不管,被舅爷骗卖戏班。

顾贞节不居下贱,打得他血透衣衫。

我就计去把妻劝,借做戏了却姻缘。

我唱生妻唱小旦,那班子越加值钱。

杨克明见妻体面,二十银苦逼上船。

我的妻殉节赴难,将身儿跳入波澜。

我一见痛裂肝胆,随我妻去到冥间。

蒙晏公来把圣显,搭救我夫妻团圆。

将尸首即时化变,成鱼形比目相连。

每日间悠游水面,两夫妻快乐无边。

至今朝觅食江畔,被网收又到人间。

也不知怎生活转,脱鱼皮返本还原。

上前来拜谢恩典,望老伯另眼相看。

这便是苦情一片,老伯呀!你看我惨不惨然!”

渔翁听罢,说曰:“原来一对节义夫妇,可喜可敬!”命渔婆取衣服与二人换了。楚玉曰:“既蒙老伯救命之恩,我夫妻愿拜膝下,事奉晨昏。”渔翁曰:“就把二位屈了。”夫妻即时叩头。渔翁曰:“观尔举动斯文,自然诗书满腹,不如依旧读书,后来定有官做。老夫粗知文理,与尔圈点,尔意如何?”楚玉允谢。从此发愤苦读,渔翁用心讲解,读了三年,入了黉案,联科及第,中了进土,榜下分发湖广湘陵知县。告假回家,见得地是人非,问知情由,好不伤惨。此时亲邻已知楚玉荣归,都来迎接亲候。于是备办三牲酒礼,在父母坟前哭祭一场,又将晚母安埋。宴客三日,然后上任。念及堂叔前日顾盼之恩,接到任上养老。

一日,有人送盗,报是倒伤失主。楚玉细看,却是杨克明。克明心想:“今日莫非遇鬼?”自知案大,又逢对头,只好延颈待死。谁知楚玉并不发怒,问曰:“杨克明,你还认得本县么?”答:“认倒认得,但大老爷前日赴江,今日为甚又在做官?”官:“你谅穷人无发迹之期么?本县承蒙你使我夫妻团圆,功名成就。你的万贯家财那里去了?如今反做盗贼,倒伤失主,你知悔么?”答:“自从逼死大老爷夫妻,尚不知悔。后遇横事,逞凶杀人,丢在禁监,家破入亡,此时知悔已无及了。无计生活,因此做贼。今又失手倒伤,都是天不容我,才遇大老爷,做个冤冤相报。”官:“你杀了本县兄弟,本县都宽恩不究了,为甚又要杀人?”答:“大老爷能容我,天老爷不能容我。还望大老爷免我刑杖,与我一个快性,到阴间一下受刑,就沾恩了。”官命丢监,申文上司,秋候斩决。楚玉又念莫渔翁厚恩,因他不肯进衙,送银子万两,又买一良家女送去与他为妾。渔翁受妾返银,后生二子,楚玉看顾他,亦为显宦。

却说楚玉为官清正,后来由府升道,做至布政。又将夫妻被难死节情由,奏闻皇上,皇上封藐姑为节烈一品夫人,楚玉封孝义公。后来辞官,在莫渔翁处买了千亩良田,修造府第,生四子,俱为大官。夫妇活到九十六岁,同日含笑而逝。

从这案看来,天地间惟忠孝节义之人,乃能受磨难而不变其志;惟忠孝节义之人,乃能享福寿而克终其身。你看谭楚玉孝亲受恩,久受磋磨而不怨;刘藐姑守贞殉节,宁受责打而不污。所以晏公救护,莫翁提携,成就功名,安享富贵。至如谭国良爱妻逐子,反因逆子以亡身;钱氏损人利己,卒因己于而饿死。又如不孝不悌之谭怀美,贪淫好色之杨克明,压良为贱之何志雄、毛本家,卒致人财两空,死于非命,此皆自作自受者也。他如颜旦之类,恐房过还祖宗风流债耳,又何责焉?惟有莫渔翁夫妇,看淡宦情,际得就水,兼能救难济急,成人功名,此固高人一等者,后生贵子,夫出偶然乎?至若谭楚玉之堂叔,动一时之怜念,得终身之奉养,于以知天之报施于人,固无丝毫之或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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