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九十九

武林道士褚伯秀学

列御寇第一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曰:恶乎惊?曰:吾尝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齑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1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况万乘之主乎!身劳於国而知尽於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已,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跣足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性,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郭注:浆,谓卖浆之家。先馈,言其敬己。内不解,则外矜饰。举动盘辟而成光仪,外镇人心内实不足以服物,若镇物由乎内实,则使人贵老之情笃也。以美形动物,则所患乱生矣。夫浆人权轻利薄,可无求於人。苟不遗形,则所在见保。保者,聚守之谓。任平而化,则无感无求,无感无求,乃不相保。先物施惠,惠不因彼,豫出则异也。必将有感,则与本性动也。细巧入人,为小言。夫无其能者,唯圣人耳。过此以下,至於昆虫,未有自忘其能而任衆人者也。

吕注:圣人被褐怀玉,全其形生,其藏身也不厌深眇。内诚不解,则未能忘心。诚发於形,而成光可谍,而知非藏身之道也。食於十浆,其半先鐀,是有以外镇人心,使之轻乎贵老而重已,则齑其息而自贻也。齑,同齑。唯感而後应,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乃能使人无保也。出异,则藏用不密。感豫,则摇而本性。养心存神之大患,故以莫告而小言者为孰,言其需蒸而至於成。为学者日益,故食无求饱,居无求安;为道者日损,去知巧而复无能,故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疑独注:内未能解脱,故见外而成光。谍,有密察之意。不能内隐其德,故有外镇之述,则人皆逐外而轻乎贵老。蛮者,物碎而杂乱之貌,谓德性未造悬解,而密察之心形于外,息由之而杂生矣。夫浆人利薄权轻,犹竞趋我,况万乘之主,身劳知尽,求贤为助,必将责我以功,所以惊也。善哉,观乎,言非徒见彼而能反观也。礼见尊者,脱屦而升堂。户外屦满,言归之者衆,果为人所保也。发药,谓善言教人,如药治病。夫列子能尽性矣,而未至於命,未能遗形灭边,故为人所保。非列子使之保,而不能使人无保也。经云使天下兼忘我难,是矣。物我两忘者,物感则应焉。用豫出异人之迹,而使之来感耶!必且有感,则摇动汝之本性,外物得以入之与汝游者,又莫汝告而以馅佞入汝,乃人毒也。不能觉汝之迷,曷为相孰?孰,犹知也。相知,则熟矣。巧知之人,不免忧劳。非巧非知,则无能而饱食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也。

碧虚注:内诚不解,心未虚。形谍成光,事威仪也。以外镇人心,使人畏其光彩。轻乎贵老而尊我,恐其息乱生也。贾利不多,而遇我若此,况万乘之主乎?主尚贤,则其责任不轻,是以惊也。户外屦满,人果保附。垂训苦口,犹医之发药。有迹故人保附,无心则人莫知。列子能不失德矣,未能支离其德也。感物悦豫,有心出异,摇汝本性,理何可堪?从游之人,皆出汝下,忠告莫闻,唯事巧毒,谁何明晓,以相规戒哉?且人来保汝,不求无为,而必学巧知,唯圣人知其然也。故虚怀无系,委任群村,无劳无忧,饱食遨游而已。

鬳齑云:诚积於中而未化,形容动成光仪,所以人敬之。

赵州云:老僧修行无力,被鬼神覰破,即此意。贵者老者,人所当敬,今反轻彼而敬我。齑,犹聚,言其迹愈露,则不能逃当世之息也。卖浆之家,敬我若此,况为君者乎?君方身劳知竭,必将求我为用,使效其成功,此乃齑其所息。人将归向保汝为师矣,此保字便有不足之意,看瞥人之见,又高一着。古人坐席,必脱屦而入,急於迎暋人不及穿屦,提之而走也。不能使人无保汝,即是使人忘我难。而焉用之,言汝何以至此。人感动悦豫若此,汝必不能自晦,乖异出见乎外,且摇动汝之本性,尤无益也。汝朋友又无相规正者,则终身无所觉悟,谁复问汝为如何。巧者I自劳,知者必自苦,唯体道自然而不用其能,则饱食嬉游而已。此段文归结在一虚字上,真奇笔也。此章全见《列子》。止於何相孰也其间,有三两字不同。南华添巧者以下数句,总结前义,愈觉精彩,如光弼之将子仪军也。按列子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则此五浆先馈,当在居郑之前,然见绩浆而惊,其察人检已亦微矣。户外屦满,则是不能韬晦。人争趋而保附之,汝焉用此感悦之道,出异以动人耶?凡有以感人者,必先摇其本性,彼方从而化之,又何说也,我若无心,鬼神莫能测,况於人乎?汝之朋友又莫汝告,徒以巧佞入人,而汝莫觉悟,何相需蒸习熟若此?古文熟与孰同。争任巧知以劳以忧无肯安於无能者,此无能犹云无为也。无为,故无求饱食以遨游。泛若舟之不系,亦虚而已矣。碧虚照《列子》本文,作无多余之赢。郑人缓也呻吟於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缓为儒。河润九里,泽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即为楸柏之实矣。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於人,以贱其亲。齐人之井饮者,相拌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形,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衆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郭注:翟,缓弟名。缓怨父助弟,感激自杀。死而见梦,谓己能为儒,又化弟令墨,弟受己化而不能视己为良师,遂便怨死,精诚之至,故为楸柏之实。夫造物以下,庄子辞也。积习之功为报,报其性不报其为,然则习学之功成性而已,岂为之哉!彼有彼性,故使习彼,缓自美其儒,谓己有积学之功,而不知其自然也。夫有其功以贱物者,不避其亲;无其身以平往者,贵贱不失其伦也。穿并所以导泉,吟咏所以通性。无泉,则无所穿;无性,则无所咏。世皆忘其泉、性之自然,徒识穿、咏之末功,矜而有之,不亦妄乎?观缓之谬以为学,父任其自尔而知,故无为乎其间也。夫仍自然之能以为己功,逃天者也,故刑戮及之。圣人无安无不安,顺百姓之心所安。相与异,所以为衆人也。

吕注:缓自为儒而使弟为墨,以至相与辩。其父助翟,而缓自杀,皆其人而已。若缓之所以为儒,翟之所以为墨,则其人之天也。论其人,则父子、兄弟不一其身,儒、墨不同其业。论其人之天,则一而已。其父之所梦者,乃缓之天,缓之天即其弟之天,而缓不自缓矣,言彼之为墨天实使之良者。受之於性,非学所能,亦天而已,谓其弟为而子自谓己之天为良,则忘其父子兄弟之辞。学儒而儒,学墨而墨,与缓之为柏实,乃其所以报,皆天使之也。而人不知所以使己助人者,未尝异也,乃以己为有以异於人,至於贱其亲,如缓之所为可不悲哉! 此与齐人以井为己有,而至於相捽者无异。世之不知其天而贱彼贵我者,皆缓也。原其所以失性如彼者,以其有知而已,有德者以不知所以全其天也,况有道者乎?有知则遁天,遁天倍情则不免於复,是以古者谓之遁天之刑。圣人安其所安,衆人安其所不安。所安者,天也;所不安者,人也。

疑独注:呻吟,诵咏之声。裘氏,地名。儒者之成名,必至於通天地人而後已。吟咏三年而得之者,特其粗耳。当时通儒已不可得如缓者,郑国用之。河润,喻泽及之远。三族,父母妻也。缓之为儒,弟之为墨,盖因其性分以充之,而各以其术辩争是非,父助翟而缓自杀,又托梦於父谓教汝子为墨者子也,翟不能顺已而父又助之,予所以怨死,其真性已化为楸柏之实矣。良,如良心、良能之良。知能与心皆出於真性,谓之良。楸柏,坚固後凋。言为儒之性不可变,人各有一天,学者所以充其可欲也。造物之所与,人不能强无之;造物所不与,人不能强有之。此缓、翟、儒、墨之分,虽父之尊严,兄之爱友,不可得而移。盖彼有一天,使之如彼也。夫人之以其所见有异於人而贱其亲,皆由学术之偏,此虽人也,亦有天存焉。齐人之井饮者相捽,汲水而不知其源,犹当时为儒者执其末以争是非。学不至於命,则无由知其本。有德者犹能以不知为知,而不自矜,况为道者乎?天刑,谓命之自然而不可逃。缓乃欲遁之。庄子所以不取所安者仁,不安者不仁,皆人道也;若天道,则无安无不安,乘理应时而已矣。

碧虚注:缓以积愤而自杀,父以妄念而成梦。塚上楸柏成实,言其坚贞不化,锺此岁寒之资以为信也。夫离、旷之性本聪明,故造物报之以聪明,彼性本有者报之於彼形,非缓自能为儒又能教弟为墨也。学者争教而相辩,无异井饮而相捽,皆胜心所使,唯有德者则不欲人知,又况为道者乎?遁天之刑,谓弃蔑天理而自就刑戮也。圣人安其鹤胫之长而不续兔胫之短,衆人反此,故天理人事悖矣。

鬳斋云:河润九里,泽及之广,以其余资使弟从墨学。学不同而论异,父爱翟而助之,缓怨父而自杀,遂见梦於父曰资给汝子为墨者,我之余泽也,今争而致杀,何不视我家上松柏已成实矣!言其死之久。良,是埌,音浪,冢也。庄子从而断之曰缓谓己能使弟为墨,而不知造物於人自有报应之理,不以人之能者为应,而以人之得於天者为应,彼学墨而墨,是造物以其天应之,非汝以人力资给而成也。彼故使彼,上彼指造物,下彼指其弟。夫人,谓缓也。齐人之井饮相捽,私有其水,所见与缓同。夫有德者以造物为不可知,而况得道者乎?遁,谓弃其天理。刑,谓得罪於造物也。

人各有正性,得之於天而不可移,缓之为儒,翟之为墨,皆天性本有,假学以成之耳。儒师尧、舜,墨师大禹,皆学於圣人,儒主中庸,墨则流於兼爱,过犹不及,故圣门不取焉。当时儒墨并行,皆足以致贵显,缓乃自谓己能为儒,又能使弟为墨,以此自多。二教指趣不同,遂相与辩,其父不能槩之以理而偏助翟,为缓者当顺处而徐悟之,天性无不复之理,何遽至怨父而自杀?其所损亦多矣!余愤未消,犹见梦於父,谓何不试视己冢上,其精灵已化为楸柏之实。实,犹质也。言其坚贞不变,真性犹存。庄子於是断之曰造物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报,犹复。天,言性也。缓之化为异物,不复其形矣,而能见梦以自陈,其性未尝灭也。彼故使彼结上文,言人形非久,性必有归,一念所存,不可泯也。缓以怨愤而死,性犹不灭而化为坚贞之木,然则养生得理尽年,遗累顺化,而复初者,其真性所归,当如何哉!郑人之为楸柏,语之似怪,按夸父之生邓林,则亦或有之。盖有情无情,生化何极,举不离乎形器之变幻,-人处其中而不自知,所以与之俱化。若知有所谓无形而不变者,则不受物化而化能物矣。夫人至皆缓也,所以责世儒之陋,所见若是,何望其通三才而理万物?有德者以不知,言缓所以失道为有知而分别耳。浑然不知所以,全其天也。遁天之刑,训解不一,详下文所安所不安,即其证,或析为别章,遂至经意不贯。言缓遁逃自然之理,而弃背父子兄弟之天,是不安其所安,怨愤而自之於刑戮,是安其所不安也。南华以遁天之刑一语结缓之公案,所以为後世不安天理而狠愎自戕者之戒云。

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九十九竟

#1据成疏『多』上有『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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