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二十

说符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黑牛生白犊,以问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荐上帝。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其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后合。其事未究,姑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复教以祭。其子归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壮者皆乘城而战,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围解,而疾俱复。

此所谓祸福相倚也。

卢曰:夫仁者爱人,义者济物,三世不息,其於积善深矣。若有其才则招禄,无其才则致福,此余庆之所锺也。吉祥之应,为善之征,克全其生而获其利。积行之报,岂虚言也哉?

政和:昭昭生於冥冥,有伦生於无形。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则倚伏之理何常之有?唯德厚者福衍,故福生有基而祸亦不来。此宋人之行仁义,所以能因祸致福。

范曰:福之兆乎物谓之祥,祸之兆乎物亦谓之祥。所谓吉祥者,岂非吉之先见者与?然捆之祥也,其父以为不祥;巫祝所以.为不祥者,神人以为大祥。盖忧喜聚门,吉凶同域,而祸福之相为倚伏,特未可知也。唯圣人为能知其所以然。

宋有兰子者,

凡人物不知生出主谓之兰也。

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见其技;以双枝长倍其身,属其胫,并趋并驰,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元君大惊,立赐金帛。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

如今之绝倒投狭者。

闻之,复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异技干寡人者,谓先侨人。技无庸,适值寡人有欢心,故赐金帛。彼必闻此而进,复望吾赏。拘而拟戮之,经月乃故。

此技同而时异,则功赏不可预要也。

卢曰:夫积仁义以守道者,福可全也;恃力技以侥幸,不常禄也。列子两举其事,以彰德行之为益耳。

政和:理无常是,事无常非,顾所遇之时如何耳。乃若执技而不通乎道,尤非所谓可常之道也。君子知分之无常,所以谨於去就。

范曰:得时者昌,失时者亡。苟骋徼利之心,而昧适时之道,鲜不及矣。

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

伯乐,善相马者。

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

问伯乐之种姓有能相马继乐者不?

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

马之良者,可以形骨取也。

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

天下之绝伦者,不於形骨毛色中求,故仿髴恍惚,若存若亡,难得知也。

若此者,绝尘弭。

言迅速之极。

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缠薪菜者,

负索薪菜,盖贱役者。

有九方单,比其於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

非臣之下,言有过於已。

卢曰:担缠薪菜者,饯役者也。子姓者,子弟之同姓者也。

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地名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谓九方皋。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

言其相马之妙乃如此也,是以胜臣千万而不可量。

卢曰:皋之相马,相其神不相其形也。形者,常人之所辩也。伯乐叹其忘形而得神,用心一至於此,自以为不及皋之无数倍也。故穆公以为败,伯乐以为能也。

若皋之所观,天机也,

天机,形骨之表所以使蹄足者,得之於心,不显其见。

得其精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

精内,谓天机;粗外,谓牝牡毛色。

见其所见,

所见者,惟天机也。

不见其所不见;

所不见,毛色牝牡也。

视其所视,

视其所宜视者,不忘其所视。

而遗其所不视。

所不应视者,不以经意也。

若皋之相马,乃有贵乎马者也。

言皋之此术,岂止於相马而已,神明所得,必有贵於相马者,言其妙也。

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卢曰:夫形质者,万物之着也。神气者,无象之微也。运有形者,无象也;用无象者,形物也。终日用之而不知其功,终年运之而不以为劳。知而养之者,道之主也。皋之见乎所见者,以神也,契其神者而贵於马也。代人皆不知所贵矣。

政和:道在体无体。若灭若没视之不可见;若亡若失,搏之不可得;绝尘弭,逐之不能及。中人以下才士也,岂足以识此?可以言论者物之粗,可以意致者物之精。得其精忘其粗者,言之所不能论也。知之外矣,不知内矣,在其内忘其外者,知之所不能知也。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此其见之所以独;视其所视,不视其所不视,此其视之所以神。惟其所索者不在於形骸之内,故其所得者非见於形骸名声之末,是乃进乎圣人之道。良马以喻才,天下马以喻圣人之道。

范曰:牝而黄,牡而骊,相去远矣。九方之相马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则忘其外,造天机之妙,而色物牝牡无所致知。此伯乐所以喟然而叹,以为千万臣而无数也。

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

詹何,盖隐者也。

詹何对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

卢曰:损物以厚生,小人之常情也;损生以利物,好名之诡行也。安社稷者,后其身也;善理身者,国自理之矣。君者国之主,神者形之主。理国在乎安君,理身在乎安神,神安则道崇,道崇则国理。神者身· 之本,道者神之功,故不敢以末对。

政和:国之本在身,是以明明德於天下者,欲治其国,先修其身,所谓治其本面末从之也。古之人以道之真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岂有身治而国乱?

范曰: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善为国者岂有他哉?盖亦反其本矣。詹何之钓鱼也,以弱制强也。以轻致重而曰洽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於一握,由是观之,举斯心以加诸彼,固其所慢为也。

狐丘丈人谓孙叔放楚大夫也曰:人有三怨,子知之乎?

狐丘,邑名。丈人,长老者。

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

卢曰:夫心益下君,道之用也;施益博者,德之用也。用道以下身者,无怨恶也;用德以周施者,主恩惠也。向之三怨,复从何而生哉?

政和:君子不欲多尚人,爵益高,心益下,此所以免於人之妬而无失;其为高官益大,心益小,此所以免於上之忌而无失;其为大禄益厚,施益博,此所以免於怨之逮而无失。其为厚,是谓持后而处先。

范曰:孙叔敖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以是而期免於怨,固无往而不可矣。

孙叔敖疾,将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为我死,王则封汝。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恶。楚人鬼,而越人机,

信鬼神与机祥,

卢曰:机字,巨衣切,又居希切。《淮南传》曰:吴人鬼,越人畿。畿,祥也。

可长有者唯此也。孙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辞而不受,请寝丘。与之。至今不失。

汉萧何亦云,子孙无令势家所夺,即此类也。

卢曰:人所争者,有力必取之;利之薄者,人所不用焉。不争之物则久有其利,必争之物则不能常保。人知利厚而共争,不知长有而利深。故嗜欲者,必争之地也。全道者,长久之方也。善於道者,触类而长之,何适而非道?

政和: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唯处众人之恶而不争者为几於道而可以长久。

范曰:古之得道者,处众人之所恶,不以自好累乎其心。以寝丘之封,孙叔放所以戒其子也。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郸,遇盗於耦沙之中,尽取其衣装车。牛步而去,视之欢然,无忧吝之色。盗追而问其故。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盗曰;嘻,贤矣夫。既而相谓曰:以彼之贤,往见赵君,便以我为,必困我。不如杀之。乃相与追而杀之。燕人闻之,聚族相戒,曰: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适秦,至阙下,果遇盗,忆其兄之戒,因与盗力争。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辞请物。盗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将着焉。既为盗矣,仁将焉在?遂杀之,傍害其党四五人焉。

牛缺以无吝招患,燕人假有惜受祸,安危之不可预图皆此类。

卢曰:夫知时应理者,事至而不惑,时来而不失,动契其真,运合於变矣。若见名示迹,不适其时,则无往不败也。牛缺不知时,其弟亦过分,亦犹孟氏之二子出於文武哉。矫名过当者,未尝不如此也。

政和: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牛缺之见杀是已。富贵者以养伤身,贫贱者以利累形,燕人之见杀是已。然则轻生固所不免,而重生者亦未离於有累。圣人所以有身为大患。

范曰:牛缺以无吝招辜,燕人以力争遇害。祸福之理不可预图,有如此者。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钱帛无量,财货无訾。登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击博楼上。侠客相随而行,楼上博者射,明琼张中,反两吐合切鱼而笑。

明琼,齿五白也。射五白得之,反两鱼获胜,故大笑。

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侠客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而此不报,无以立懂於天下。懂勇。请与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属必灭其家为等伦。皆许诺。至期日之夜,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

骄奢之致视败,不以一涂。虞氏无心於凌物而家破者,亦由谦退之行不素着故也。

卢曰:前章言学仁义,三代以致祥,此章言积骄奢,一朝以招祸。行之不着,飞灾所锺。祸福无门,惟人所召。此之双举,诫之深焉。

政和:祸福之来,惟人所召。而天之所恶,孰知其故?

范曰:道者去奢去泰,奢则淫於德,泰则侈於性,岂道也哉?虞氏富乐日之久矣,肆轻易之心,亡谦恭之行,故其亡也,立而待也。

东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将有适也,而饿於道。狐父之盗曰丘,见而下壶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后能视,曰:子何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盗邪?胡为而餐我?吾义不食子之食也。两手据地而欧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则盗矣,而食非盗也。以人之盗,因谓食为盗而不敢食,是失名实者也。

卢曰:求名失实,违道丧生,其爰旌目之谓乎?有道者不然矣,使盗者变其心,成乎仁也。身行其道,人沐其化,君子济危,食之两全也。欧则双失,又喀喀而吐,伪愚也哉。

政和:贤者过之,道之所以难行也。此伯夷之隘,君子所以不由。

范曰:嘑尔之与,乞人弗屑;嗟来之食,饿者弗受。矧夫所谓盗者哉?然有御人於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虽孔子受之,讵曰以其人之盗而不食其食乎?

柱厉叔事莒敌公,自为不知己者,居海上。夏日则食菱芰,冬日则食橡栗。莒敖公有难,柱厉叔辞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与不知无辩也。柱厉叔曰:不然,自以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将死之,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则死之,不知则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厉叔可谓怼以忘其身者也。

卢曰:彼终不知己也,乃死其身以明彼之不知己,岂有道者所处乎?名之累愚,多若是矣,与夫全生宝道者远矣。

政和:君子有杀身以成仁者,仁不可去也;有舍生而取义者,义不可辞也。忿诚无由,适足以杀其躯而已。不能惩忿窒欲,而刻意异俗以丧其生,此未闻君子之大道也。

范曰: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顾所以处之如何耳。死者非难,处死者难。公子纠之难,召忽死而管仲不死,古之人未尝不非子纠而多管仲,矧夫所谓不知己者哉?以怼忘身,君子不贵也。

杨朱曰:利出者实及,怨往者害来。

利不独往,怨不遍行,自然之势。

发於此而应於外者唯请,

请,当作情。情所感,无远近幽深。

是故贤者慎所出。

善着则吉应,恶积则祸臻。

卢曰:唯请者,若自召之也。祸福之来,若影与响耳,故贤者慎其所出也。今之慕道者,皆脱略名教,轻弃礼法,放情任己以为达生,以任义为桎梏,以屋宅为裈袴,忽彼报应,人事不修。故嵇康之徒死亡而不暇,嗣宗之辈世疾如仇雠而不知真理乎。

政和:言出乎身,加乎人;行发乎迩,见乎远。言有招祸,行有招辱,君子不可不慎也。曰发於此而应於外者唯请,盖言祸福荣辱之来。唯人所召。

范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荣辱之来,各象其德。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可不慎乎?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岐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笑者,何哉?杨子不答,门人不获所命。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

身体发肤不敢毁伤也。

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

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彼三术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杨子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出。孟孙阳让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哀哉。

卢曰:羊以踰神,守神不失为道也。一失其羊而奔波歧路,不可得矣。但守其神,为无丧无得,而为无待也。多方於仁义者,亦若是矣。

政和:自道术为天下裂,百家往而不反,故天下之人各自为方,判离涣散而不见古人之大全,此多歧所以亡羊,多方所以丧生也。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盖若微子之去;使我杀身以成名,盖若比干之死;使我身名俱全,盖若箕子之智,然是三仁者同归于道。使天下之人虽殊涂而同归,则无得丧矣。

范曰: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体道者一以贯之,岂以多为贵哉?会殊涂而同归,该百虑而一致,则於道几矣。

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此篇明己身变异,则外物所不达,故有是非之义。不内求诸己而专责於人,亦犹杨布服异而怪狗之吠也。

卢曰:夫守真归一,则海鸥可驯若失道变常,则家犬生怖矣。

政和:君子之行,内守之而外不变,或知白守黑,或以黑尚白,众人固不识也。若丧其质之真,而外变於白黑,又岂能使物之不怪乎?

范曰:物变无常,是非各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者,妄也。真伪强生分别,名实震乎朝暮,毁誉迷於再三,岂不惑哉?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在智则人与之讼,在力则人与之争,此自然之势也。未有处利名之中,而患难不至者也。语有之曰:为善无近名。岂不信哉。

卢曰:求名之善,人所必争。故曰为善无近名者,不与人争利也。行人之所不能行而不伐者,慎为善也。

政和:善不与名期而名自至,名不与利期而利自至。货财聚而睹所争,则其流生祸也。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故言行之发,必慎其独也。《庄子》曰:为善无近名。

范曰:善者人之所欲也。一有所欲,则或殉名而不息,或逐利而无厌,决性命之情以争之,而攘夺诞谩无所不至矣,故伯夷饿于首阳之下,盗跖暴于东陵之上。岂不惑哉?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幸臣谏曰:人所忧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过乎生。彼自丧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诛。有齐子亦欲学其道,闻言者之死,乃抚膺而恨。富子闻而笑之曰:夫所欲学不死,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胡子曰:富予之言非也。凡人有术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无其术者亦有矣。卫人有善数者,临死,以决喻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问之,以其父所言告之。问者用其言而行其术,与其父无差焉。若然,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哉?

物有能言而不能行,能行而不能言,才性之殊也。

卢曰:或人有非术者,云徒能说虚词以辩理,未有自能行.而证之者,故疑其所言,以为不实耳。故此章言有知之者,有能知而未能行者,有能行而不知者,然则知而不行,行而不知。不行不知,虽俱能悟,非无差别矣。况闻斯行诸,因知而获悟者,岂不贤於不知言者乎?

政和:小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女偶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或有其才,或有其道,所以未能俱至於圣也。有衍而不能行者,有道之谓;能行而无术者,有才之谓。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庶几则其果为圣人矣。孰谓死者不能言生术哉?

范曰:言人之才性不同,有如此者。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於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卢曰:夫人知所以善者,皆事之末也。若理其本则众所不能知,而功倍於理末者,皆若此也,故小慈是大慈之贼耳。名教之迹,理其末也;大道之功,理其本也。众人皆睹其小而不识其大者焉。故略举放鸠以明此大旨也。

政和:天地之於万物形色智力,使其自遂而已。圣人好生之德,盖亦以匝。

齐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於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

同是生类,但自贵而相贱。

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纳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卢曰:夫食肉之类,更相吞啖,灭天理也,岂天意乎?鲍子之言,得理之当也。尝有俗士言伏羲为网罟,燧人熟肉而食,彼二皇者皆圣人也。圣人与虎食肉何远耶?释氏之经,非中国圣人,约人为教,利人而已矣。释氏是六通圣人,约识为教,通利有情焉。今列子之书乃复宣明此指,则大道之教未尝不同也。

政和: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则类与不类相与为类。然形名而降,大则制小,远近之相取,高下之相倾,智力消息,皆其自尔。故圣人之道,任万物之自然而不为。

范曰:人之於物,无所不爱也。所谓放生以示有恩者,岂其然哉?天之於物,无所不生也。所谓生物以为民用者,岂其然哉?

齐有贫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众莫之与。遂适田氏之厩,从马医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戏之曰:从马医而食,不以辱乎:乞儿曰:天下之辱,莫过於乞。乞犹不辱,岂辱马医哉?

不以从马医为耻辱也。此章言物一处极地,分既以定,则无复廉耻,况自然能夷得失者乎?

卢曰:士有折支舐痔而取进用者,亦求衣食也。役於贱医之门者,亦求衣食也。获多利则以为荣,获少利则以为耻,代人亦孰知荣耻之实者乎?

政和: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已明乎此,则天下之辱不足以辱其身。此有道者之所贵也。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遗契者,遗弃。归而藏之,密数其齿。刻处似齿。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

假空名以求实者,亦如执遗契以求富也。

卢曰:举俗之人,迷於空名,失於真理,皆如拾遗失之水契,计刻齿之数以待富焉。亦犹不耻乞丐於市而耻受役於人矣。亦何异乎人间逃奴,弃其主而别事於人,执劳不异也,而自以为不系属於人。随妄情而失实义,其类皆如是矣。

政和:世之所贵道者,书也。道虽书之所传,而亦非书之所能得其真。彼载之空言而因以求道,则去道远矣。执遗契以待富,凡以明此。

范曰:以内观为务者,安至足之分,故从马医而不以为辱。以外慕为心者,肆无穷之欲,故执遗契而期以获富。

人有枯梧树者,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其邻人遽而伐之。

言之虽公,而失厝言之所也。

邻人父因请以为薪。

又践可疑之涂。

其人乃不悦,曰:邻人之父徒为薪,而教吾伐之也。

在可疑之地,物所不信也。

与我邻,若此其险,岂可哉?

卢曰:劝之伐树,公言也;请以为薪,理当也。劝伐而请疑过生焉,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勿谓无伤,其祸将长。此之谓也。

政和:处嫌疑之域,则触类而生疑,道之所以不行也。

范曰: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然则践可疑之地,失措言之所,讵能使人之不疑哉?

人有亡鈇者,意其邻之子。视其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俄而相其谷,而得鈇,相音掘字。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

意所偏惑,则随想念而转易。及其甚者,则白黑等色,方圆共形,岂外物之所能变乎?故语有之也,万事纷错,皆从意生。

卢曰:事有疑似而招祸者,多矣。自飞鸢坠鼠,皆疑似成患。唯积德守道,无情不私者乃能无患焉,故失鈇疑邻,其事一也。

政和:藏猜虑之心,则随在而有蔽。故道之所以不明也。

范曰:万物纷错,皆从意生。意所偏系,随念而易。又况虚明之中,有物探之,沈沦性真;迷着外好,则事之物变。盖有甚於窃鈇者。

白公胜虑乱,

虑者,犹度也。谋度作乱者。

罢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贯颐,

錣,杖末锋。

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意之所属着,其行足踬株埳,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政和:意有所至,形有所忘。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嗜欲之乱人心,如此之甚也。故古人有言:察秋毫之末者,不见泰山之形,调五音之和者,不闻雷霆之声。夫意万物所系速着外物者,虽形声之大而有遗矣。况心乘於理,检情摄念,泊然凝定者,岂因万物动之所能乱者乎?

卢曰:张湛云:嗜欲之乱人心,如此之甚也。故曰:察秋毫之未者,不见泰山之形;听五音之和者,不闻雷霆之声。心有所存,形有所忘,皆若此者也。此章言嗜欲不可纵,丧身灭性之大也。今以丧其身之物,意欲厚其身也。若能无其身,复何用金为?所言无身,非谁灭身也,盖不厚而已矣。

政和:见得而忘形,见利而忘真,此世俗之人所以丧已於物也。是篇终之以攫金,盖亦符《天瑞》为盗之说。

范曰:白公虑乱而杖茉贯头,齐人攫金而衣冠之市,意有所至而形有所忘,可不慎数?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二十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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