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六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进

穆王下

子列子曰: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

解曰:昼之想,夜之梦。梦也魂交,觉也形开。昼夜迭运,物化往来,犹如空华,随起随灭。故信觉者不可以语道,信梦者不可以为达。虽然,神形所遇,虽合於物,究其所生,咸其自造。故夫想梦之颠倒与夫想梦之自为,非有佗也,亦在天神之凝不凝而已。所谓真人者,不离於精,而其神凝者也,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不逐於物化之往来,而於梦觉都无所信者也。故能其觉自忘,而其寝不梦也。

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国。阴阳之气所不交,故寒暑亡辩;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昼夜亡辩。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觉,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妄。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其阴阳之审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昼一夜。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持。其所云为,不可称计。一觉一寐,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妄。东极之北隅,有国曰阜落之国。其土气常燠,日月余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实,不知火食,性刚悍,强弱相藉,贵胜而不尚义;多驰步,少休息,常觉而不眠。

解曰:西极之南隅,坤兑之方也,万物由坤之致役而趋悦息之兑,故其国以梦之所为者为实。谓之古莽之国,则其道广莫,自古以固存也,是亦西南之类也。东极之北隅,艮震之方也,万物由艮之径路而达乎震之大涂,方将趋於相见之离,故俗常觉而不眠。谓之阜落之国,则以物生阜而为聚落也,是亦东北之类也。中央之国,阴阳审度,故一昼一夜,一寒一暑,以觉为实,以梦为妄,凡皆不能逃阴阳之变尔。

周之尹氏大治产,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弥勤。昼则呻呼而即事,夜则昏惫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觉则复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尹氏心营世事,虑锺家业,心形俱疲,夜亦昏惫而寐。背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駡杖挞,无不至也,眠中啽呓呻呼,彻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访其友。友曰:若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人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耶!尹氏闻其友言,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间。

解曰:昼夜各分,形神迭用。昼劳於神者其形则佚,故夜则神佚而形劳;昼劳其形者其神则佚,故夜则神劳而形佚。此阴阳消长、物极则反之道也。尹氏与其仆所以有苦佚之复而不得兼於觉梦也。昧者不察夫盈虚之理,信觉为实,以梦为妄,知趋於昼之利害,而不暇知梦之苦佚,殊不悟使梦而无知则可矣,梦而有知则哀乐欲恶不殊於觉,又安可以为妄哉?尹氏知以是为疾而访其友,是或神者先受之也。至於能宽其役夫之程,减己思虑之事,疾并少间,则其理诚可信矣。如俾其诚之不已於己,思虑损之又损,则至神可凝,想梦自消,奚止其疾少间而已哉?

郑人有薪於野者,遇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者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耶?讵有薪者耶?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耶?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耶?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按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辩也。欲辩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辩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解曰:人之常情,信觉为实,以其形之所接也。谓梦为妄,以其魂之所交也。今焉觉之所为而忘之,不几於梦乎?梦之所遇而有实,不几於觉乎?盖觉之所为,每出於有心,故易以忘神之所遇;或出於无心,故梦则灵。要其梦觉,初无二致,冥之则俱真,辩之则俱妄。如仞梦为实,方其梦时,奚不知其为梦?以觉为实,则既已觉矣,奚为复有夫梦?斯人之生,适居中央之国,故其於梦觉,别之如此。如以梦觉之理语诸古莽阜落之民,则其是非特未可定也。郑之薪者,其初以实为梦,终则以梦为实;取鹿者用其言而以为梦,取其鹿而争其鹿。梦觉杂揉,真伪交驰,是非相虀,此所以必有讼也。士师,听其讼而折之者也,将以取鹿者为是,则鹿本薪者之有;谓薪者为是,则寻而得之。盖出於梦,是非樊然,莫知其辩,据鹿而二分之,安可以为听讼之善乎?此郑君闻之所以叹而访之国相也。然而觉梦之理,平分昼夜,信觉不语,信梦不达,唯黄帝、孔子能辩其然尔,非黄帝、孔子则是非安可以遽而折之哉?然则士师之二分其鹿,虽为之不得已,要其至,则二分之者其於觉梦都无所信,而无所不信者也。虽未至於想梦自消,可谓能任之矣。且怐士师之言,不亦可乎?士师,法之所在也,凡有形有右而以法为分者,是非纷然,莫适为可,皆为之於且然而已,不得已而可乎可,不亦可乎?

宋阳里华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与而朝忘在涂则忘行,在室则忘坐,今不识先,後不识今。阖室毒之。竭史而卜之,弗占;谒巫而祷之,弗禁;谒医而攻之,弗已。鲁有儒生自媒能治之,华子之妻子以居产之半请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请之所祷,非药石之所攻。吾试化其心,变其虑,庶几其瘳乎?於是试露之,而求衣,饥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传世不以告人。试屏左右,独与居室七日。从之。莫知其所施为也,而积年之疾,一朝都除。

解曰:理涉於情伪则卦兆可占,为见於利害则祈请可祷,疾得於嗜欲则药石可攻。迷忘之疾,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又何占相、祈祷、药石之所能已乎?露之而求衣,未能忘寒暑也;饥之而求食,未能忘形体也;幽之而求明,未能忘好恶也。由是知华子之忘特以疾而有所蔽尔,非真能忘世态者。故儒生欣然知其疾之可已也。如真忘者,虽造化亦末如之何矣,岂儒生浅术之所能已哉?儒以诗礼发塚,最为害道之大原者。其所以使斯民离实学伪,亦有以密移而罔觉之,使人由之而不知也。故自以谓其方密传世,必屏左右而独与居也。与之居七日,则浑沌死,而视听食息均於人矣。故积年之疾一朝都除。

华子既悟,乃大怒,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宋人执而问其故。华子曰:曩吾忘也,荡荡然不觉天地之有无。今顿识既往,数十年来,存亡得失,哀乐好恶,扰扰万绪起矣。吾恐将来之存亡得失、哀乐好恶之乱吾心如此也,须臾之忘,可复得乎?子贡闻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顾谓颜回记之。

解曰:真之难遇而伪之易以乱人也久矣。所乐在於真,则万物不足以易其好,虽妻子之爱为可割矣。所物不足以拟其尊,虽儒生之道不足守矣。故华子既悟,则黜妻罚子,操戈逐儒生也。华子知忘之为可乐,则宜於世累能忘之而弗念矣。犹恐外物之乱其心而不复得须臾之忘,又况於初不知忘之为可乐而日趋於是非之涂。若华氏方且以华子之忘为阖室之毒,儒生方且欣其疾之可已,则其心之淆乱何如耶?所谓宋阳里华子者,阳则以生育长养为事,华则得阳而蕃鲜,是皆趋於扰扰之涂者也。中年病忘,则落其华而反本焉。及其既悟,则复趋於胶扰之涂矣。反常者兑之悦泽,生出者震之决躁,故华子既悟,乃大怒也。子贡居言语之科,方且以贤於方人,见斥於孔子;若颜子则能忘仁义,忘礼乐,屡进而至於坐忘矣。故孔子顾谓颜回记之。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壮而有迷罔之疾。闻歌以为哭,视白以为黑,飨香以为朽,尝甘以为苦,行非以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无不倒错者焉。杨氏告其父曰:鲁之君子多术艺,将能已乎?汝奚不访焉。其父之鲁,过陈,遇老聪,因告其子之证。老聃曰:汝庸如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觉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倾一乡,一乡之迷不足倾一国,一国之迷,不足倾天下。天下尽迷,孰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尽如汝子,汝则反迷矣。哀乐、声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

解曰:歌哭、白黑、香臭、甘苦,至於天地四方,水火寒署,纷纷之名,同一妙本,初无二致。由彼妄情,有於爱恶,物物分辩,种种假名,寻名求实,执着不易,莫有觉者。即其一端而论之,以白为白,是从众也;以白为黑,是从我也。从我则众疑,从众则我惑。彼我异言,白黑殊名。名言虽殊,体性不动,是以名言之异。众寡相倾,寡不敌众,以迷导迷,沦胥以溺而不反矣,安可遽以众人之同疾为是,一人之独觉者为非耶?杨氏以为我之道倾天下,方且与儒墨相为是非白黑,故为逢氏病之,而俾之访於鲁之多术者。逢氏则逢物而偶之者也,故少而惠,长而以迷罔为疾。

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况鲁之君子迷之邮者,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若遗而归也。

解曰:天下本无正是,大道不涉言诠。但圣人垂世立教者,不免於云云耳。又恐学者以众人之言为非而以圣人之言为是,遂认而不舍,守而不忘,谚所谓黄金虽贵,入眼成瞖。故老子曰:吾之此言未必非迷,况鲁之君子立仁义忠信之教,垂诗书礼乐之文,迷中之最迷者,又安能解人之迷哉?荣汝之粮,不如遄归,盖使之返照,求之於内耳。

燕人生於燕,长於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指城曰: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叹。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哑然大笑,曰:予昔给若,此晋国耳。其人大慙。及至燕,真见燕国之城社,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更微。

解曰:传教者有真伪,受道者有先後,先入者为主,後入者为客。今之学者,先遇一师,传以伪法,遂认而守之,谓其无以复加矣。数年之後,忽遇真师,传以真理,反执而不信,至于终身不悟,良可悲哉。故御寇设此燕人过晋之喻。斯人也,生于燕而长于楚,既老而归。过於晋国,同行者诳之曰:此燕之城也。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也。乃喟然而欺。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也。乃涓然而泣。指壠曰:此若先人之坟墓也。乃哭不自禁。同行者哑然而大笑,曰:此晋国也,向吾给若。其人大慙。及至燕国,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遂消沉而不能更发矣。盖境之感人,初见则动情也,深再见则视犹平常。且父母之邦,本以乐生也,今愈近而愈蹙,终至於涕泣而止尔,何生之乐哉?又其所谓燕者,初非燕国,实晋城尔,彼以伪给真,此以真信妄,自给之者以观,真足资其默笑尔。由是知人之所谓内外亲疏、喜怒哀乐,未有不犹燕人之给也。从而亲疏忧乐之,亦未有不见笑於造物者,犹燕之人也。如亦悟其不真,则亦必思其当悲忧之时,何至而能尔也?然而亲疏不在物而在我,真伪不在境而在心,心真则虽伪亦真,心惑则虽真亦伪。向俾晋人终不自言其给,则燕人之情终亦不易矣。及知其为给,虽真见先人之庐冢,悲心更微矣。何则?人之心未始不真,一诱於人,伪欲复於真,不可得矣。是以燕之人真情一散,漫不可复。其後彼虽以诚而来,我亦审其无妄矣,欲强之悲,终亦弗能矣,可不慎哉?尝原老列之教,大抵期镇斯民以无名之朴,使之不荡於伪而已,不以治斯民於既浇漓之後为教也。故《道经》终言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以静,天下将向正,而《穆王》之篇终之以此也。

穆王解

由皇而下至於王功,虽曰道之屡降,要帝王之应世,咸本於道,皆圣人之所为也,特其因时适变。居帝者之世,不得不为帝功;至王者之时,不得不为王业尔。治至於王功而末矣,虽贤人可久之德,亦庶几及之矣,故禹汤文武同为王功。启之贤亦足以承禹之道,成王之中才亦能特守文武之业也。至於穆王,道不足以传,化人之妙不盈于德而谐於乐,周道自是而衰矣。於帝言其盛,於王言其衰,始终之理也。且五帝之德,三王之功,其道密庸,或由幻化,直若一梦尔。故此篇剧育觉梦之理,有若古莽之国,以梦中所为为实者;有若阜落之民,常觉而不眠者。役思虑於昼则昔昔梦为人仆,劳形体於昼则昔昔梦为人君。至於争鹿之讼,则觉梦又不可得而辩矣。圣人应世之迹,如斯而已。诚能审觉梦之道,则知病迷者非本迷,病忘者非本忘。是非美恶,同之於道。道化德业,同於一致。其尘垢枇糠足以陶铸尧舜而有余,而况於王功乎?尝原天下之治始於三皇,方是时也,以道在宥天下,民结绳而用之,卧则居居,起则于于,可谓至治矣。然既已出道而为治矣,则时运而往必降而为帝者之德。帝者之治,若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亦已盛矣,然德已显矣。必至於汤武之王,人皆知王者之功见於夏禹之时,殊不知其闓端乃自於三皇之前,而其末存乎千岁之後也。故譬道之每降,犹水之离源,其流无已,去本日远,必不可复反矣。庄子谓有虞氏为招仁义以挠天下,谓圣人为不忍一世之伤而謷万世之患,盖谓此也。虽然,有圣人者能以道御时,不随世降,虽成周之王可使民之攸槩不殊於至德之世,此则子列子,之垂训有望於万世,旦暮之遇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六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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