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九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进

汤问

殷汤问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无物,今恶得物?後之人将谓今之无物,可乎?

解曰:有天地,然後有万物。万物盈天地之间,原其所生,同於一气。一气之运,其际不可终,故万物之生相续而无间。由彼物化,迁流不已。日改月化,假名今古,物之有无,何殊今古?成汤以天锡之智而乃问是於夏革者,盖尧、舜、禹三圣授受至汤,而革夏为商,虽出於因时适变,而其为则古之所无有也。以今之所有验古之所无,推而上之至於羲皇,其道浸,入於简朴,则及於古原缺□□□□□有无於物也,此则汤问夏革之义也。

殷汤曰:然则物无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无极已。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

解曰:以形见物,散为万殊,先不识今,後不识先,虽一息之往来,不可紊其先後之伦也。以性见物,同於一真。始或为终,终或为始,虽天地之覆载,亦不知其先後於物也。究观物化,若鹞为鸇,鸇为布谷,布谷久复为鹞。鹞之所终,鸇之所始;鸇以为终,布谷以为始;布谷之终,鹞复始之;以至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其生也,莫知其所从来;其化也,莫知其所从往。譬犹日月往来,四时代谢,将先昼而後夜乎?将先秋而後春乎?则亦莫能知其纪矣。盖一囿於造化,均於沉轮,尚安有先後之别哉?欲知其先,其唯外於事物而混成者欤?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窈窈冥冥,昏昏默默,岂智之所能知哉?故曰朕所不知也。

殷汤曰: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革曰:不知也。汤固问。革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朕何以知之?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朕是以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

解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知此则上下八方可不言而喻矣。然计天地在太虚之中,虽未离於物,而为物之最巨,虽曰最巨,亦已有物矣。故其为有,异乎物之为有也。不可言之为有极,以其大也。不可名之为无尽,以其有也。谓之难终难穷,难则难识者几是矣。故夏革之言曰: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夫无极无尽,亦已至矣。於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极,无尽然後足以见天地之量尔。虽然,此所谓无,非真无也,因有形无尔。谓之无者,以遣有也。以夫天地之未离於有,故假无以显其大尔。要之,既已有矣,会归於尽。故始终寓之於不知尔。

汤又问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犹齐州也。汤曰:汝奚以实之?革曰:朕东行至营,人民犹是也。问营之东,复犹营也。西行至豳,人民犹是也。问豳之西,复犹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极之不异是也。

解曰: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营则居日之东,而景夕多风;豳则居日之西,而景朝多阴,地偏则风俗异习,而人民之情乃无以异於齐。豳之西,营之东,其偏於雨露益远矣,而人民亦不殊於齐,则四海之外,虽非足迹舟车之所通,以情度情,又奚待於见而後知,言而後实哉?

故大小相含,无穷极也。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

解曰:一身之内,一毛含於肌肤,肌肤含於一体,百体含於一身。虽一毛之微,亦具一体之全;用一体之用,亦不废百体之俱用。其於物也,焦螟则宅於蚊睫,鲲鹏则游於天地,焦螟无不足於鵾鹏,鵾鹏不有余於焦螟,大小相含,如斯而已。然而物量易以穷,故其所含有极。天地至大哉,其所含无穷。天地犹有形,未若道之含天地为无极也。且其言大小相含,大固足以含小矣,小如何其含大哉?盖谓天地含万物,虽可以形见,其所以含之,则有道矣,即道而言,虽一芥之微,莫不含天地之妙,故曰:含万物者,亦如含天地。其言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列子将扩学者之见闻,使之不囿於范围之内,要使觉者自知其道尔,终亦存之而不论,故曰:亦吾所不知也。

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练五色石以补其阙。

解曰:由大小相含以观,则知天地亦物而已。既已为物矣,安能无成与亏哉?此所以有不足而可补也。五色者,五行之英;石者,石气之坚精。练五行英妙坚精之气以和阴阳之盈缩,此谓补其阙也。方是时,裁成辅相之道,既已见矣。

断鳌之足,以立四极。

解曰;天地在太虚之中,浮游至微,直犹巨鳌之戴一物尔。既已不足而可补,则所谓浮游者始跱而不动,故鳌足可断,四极始立,上下八方不可易位矣。

其後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解曰:天柱,天之所恃以中立而不倚者,地维,则地之所资以四维而不亏者,此道之未离於浑沦也。尝原道降而一,见一兆天地生矣。天地奠位,人辟乎两间,於虚无自然之中,妄为明觉,是生同异,同异既立,爱恶交起。爱恶起而争竞立,则忿慉之气胜,而道之周徧咸者毁矣。此共工所以与颛顼帝争而触不之山也。折天柱,绝地维,则天地析,其浑全二气交而生化显矣,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百川水潦归焉。西北,万物归根之方也,日月星辰就於西北,则至阴之精并於下而奉於上,万物得以资其气而生。东南,万物敷施之方也,地不满东南,则至阳之精并於上而降於下,万物得以资其泽以成形。故天有精,地有形,天有八纪,地有五里,能为万物之母。其在人也,则右耳目不如左明,左手足不如右强。其於物也,虽形体万变,未有能违其化之宜也。

汤又问:物有巨细乎?有修短乎?有同异乎?革曰:渤海之束,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维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舆,二曰员峤,三曰方壶,四曰瀛洲,五曰蓬莱。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山之中间相去七万里,以为邻居焉。

解曰:水以喻道,道之为物,其大不可围,其深不可测,而众善之所宗也。故大壑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道之大原该备,天人冲而不盈,故八紘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山居之象不离道之大原,而为万化之宗,仙圣之所居如此。舆者木之为,峤者火之锐,方者金之体,洲者水之类,蓬莱者土之所以然。山之名,或指事,或象物,不一其义,要皆不出乎五行之理也。万盈数,以象道之备也。凡数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处於九,一三五七九,皆数之阳也,变化之道也。故此篇数称以喻道焉。

其上台观皆金玉,其上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

解曰:仙圣之人,真精不荡,故其所感变者,台观皆金玉,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木皆丛生,华实也。且其华实感变於自然,不甲拆於春而就实於秋也,故食之者不随厦迁,而老不逐化往而死也。仙圣之体至虚而无累,故常飞相往来。由是观之,丘陵荆棘。险恶不一,安知非人心之所自为耶?

而五山之根无所连着,常随潮波上下往还,不得暂峙焉。仙圣毒之,诉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极,失羣圣之居,乃命禺强使巨鳌十五举首而戴之。迭为三番,六万岁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动。

解曰:既以不得暂峙为毒,以夫峙而不动为安,故必假於人,资於物,而即其安也。此所以诉之於帝而帝为之命禺强也。禺强,北方之神灵。龟为之使,故禺强使巨鳌举首而戴之也。虽巨鳌也,其力必有量,其用力也必或匮,故必合众力,迭为三番,而後能举焉。既已为物,而我所资以为安矣。则物必有为之害者,而物又将为我害矣。是以有鳌若此,乃有龙伯之国,人得以一钓而连六鳌,负而归,灼其骨以数也。

而龙伯之国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合负而趣归其国,灼其骨以数焉。於是岱舆、貟峤二山流於北极,沉於大海,仙圣之播迁者巨亿计。帝凭怒,侵减龙伯之国使厄,侵小龙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农时,其国人犹数十丈。

解曰:岱舆、貟峤,东南之山也。地不满东南,故二山流沉焉。於北极沉於大海,则复於本原而归於至道心故仙圣失其所居而播迁,後世之治显也,此帝之所以凭怒而古人之大体隐矣。

从中州以东四十万里,得僬侥国,人长一尺五寸,东北极有人名曰诤人,长九寸。荆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蚝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世岂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江浦之间生麽虫,其名曰焦螟,羣飞而集於蚊睫,弗相触也。栖宿去来,蚊弗觉也。离朱、子羽方昼拭眦扬眉而望之,弗见其形,角虎俞、师旷方夜摘耳俛首而听之,弗闻其声。唯黄帝与容成子居空桐之上,同斋三月,心死形废,徐以神视,块然见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气听,砰然闻之,若雷霆之声。吴楚之国有大木焉,其名为櫾。碧树而冬生,实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愤厥之疾。齐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为枳焉。鹳鹆不踰济,貉踰汶则死矣,地气然也。虽然,形气异也,性钧已,无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识其巨细,何以识其修短,何以识其同异哉。

解曰:万物盈於天地之间,其生殊方,其化异时,其变异数。动植飞濳,万形万状,其可胜穷哉?究其所目,造化之於万物,一本於自然。万物之於造化,又焉能有择?以之为虫臂,以之为鼠肝,唯其所寓而已。其为人也,生於龙伯之国则不得不大,为僬侥诤人则不得不小。其於植物也,为冥灵大椿於荆则寿,为芝菌於朽壤则夭。其於动物也,为鵾鹏於终北之北则大,为麽虫於江浦之间则小。大者不以大而有余於性,小者不以小而不足於性。虽寿必终,不能增其性之所无;虽夭亦生,不能损其性之所有。抽之不踰淮,鹳鹆之不踰济,貉之不踰汶,皆地气之使然也,若其性则无以相易矣。《庄子□逍遥游》之篇盖明此也。窃尝论之,物之大者,莫若巨鳌,观其能举首而戴岱舆、圆峤之山,灵亦甚矣,而不免有灼骨之息,则物也又奚以大为哉?物之微者,莫若麽虫,虽离朱、子羽、角虎俞、师旷弗能闻见其形声,至黄帝、容成子以神视而气听,则更见其有不可量之大,则物也又奚又恶夫小哉?然则物之巨细、修短、同异,亦不足识矣。

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遂率子孙荷檐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於渤海之尾。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署易节,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长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诚,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解曰:渤海之尾,隐土之北,则信足以容太形、王屋之高。子孙无穷而山不加增,则平高险,通豫南,达汉阴,其理亦可信矣。既有其理,又尽其诚,故虽操蛇之神,至勇者也,闻之而知惧。上帝之崇高也,亦感其诚焉。是以虽愚公弱子,能使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且以其为愚公弱子,此陇断之所恃以除也,盖愚公则欲虑柔而其诚至,弱子则志专气柔而不杂,是其所以能动天地、感鬼神也。如俾其内藏猜虑而居血气方刚之时,则计其力不足以平魁父之丘而止矣,此其妻所以献疑,河曲智史之所以笑而止之也。人生妄计我体增长已慢亏隔於道奚啻二山之塞?如俾其亦能忘智虑而无矜其血气,诚之不已而不以死生为问,未必不於一息之顷能顿释诸有而通於道也。其或不然,则亦诚之不至而已矣。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解曰:日影果何物哉?不量力而追之,役於妄见尔。由有妄见,是生爱渴。爱渴内存,虽竭河渭不足以止其焦炎之热,故卒渴死於道也。逮其既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乃生邓林,弥广数千里焉。夫以一身之泽浸润所弃之杖,而生数千里之林,乃不足以润一身之枯骨,妄见蠹身,有如此者。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九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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