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自然界里,可能没有比它更洁白的了,晶莹六出,赛玉欺霜,可以说人见人爱。古人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在西北的贺兰山,东北的新辽河,到了银汉无声转玉盘、帘斜雾冷湿桂花的中秋佳节的时序,已经是阴霾四伏,惠然雨雪。平津一带如果恰逢上半年闰月,节气后延,到了霜降前后也能初见瑞雪了。瑞雪兆丰年,冬季雪越下得多,来年秋收一定岁登大有。根据老农们的经验,雪深一尺,蛰伏的虫豸螟蝗就向下深入三寸,如果一冬得雪四尺,来年田里稻谷就不会遭受虫害蝗祸啦。又说瑞雪初降,可以驱散冬瘟,所以一飞雪花,虽然落地即融,谈不上什么赏雪观景,可是初透嫩寒,一股子清新开爽之气,是够人们怡然含吐、游目舒怀的呢!

北平初雪,气候尚非十分凛冽,六出初降,霏蕤着地,一片泥泞,俗称湿雪又叫霄雪,是很少有人外出寻梅访胜的。一般骚人墨客,也不过是生起一只红泥小火炉,旨酒佳肴在炉,喝喝酒作作诗,聊以遣兴而已。要到大雪纷飞,积雪盈尺,才是外出赏雪、悦目赏心的美景良辰呢!早年三海御苑深锁,划为禁区,大众尚不能入园观赏,只能在金鳌玉 桥凭栏远眺琼岛春阴雪后的景色,近处赏雪差不多是到积水潭、什刹海,远点那就要出西直门到香山西八处,欣赏所谓翠微积雪了。民国十七年舍亲李榴孙初来旧京,住在舍下。有一天大雪初霁,他忽然雅兴大发,拉着我一定要去西山赏雪,刚巧他的挚友林庚白兴致勃勃赶来,约我们到颐和园去看雪景。庚白名学衡,又号众难,他对自己的诗,评价很高。认为杜甫的诗,恪于时代,境界有欠恢宏,不得已他这位摩登和尚只好忝居第一了。对于词的方面,他倒是自愧不如李榴孙的博雅雄奇。同时他俩对于命理的研究,各有独辟的见解,林著有《人鉴》,李著有《新命》,妙理玄机,互相倾慕。所以林、李旅平期间,过从甚密,如果西郊赏雪,两人说诗谈命,顿忘时晷,我们就要关在西直门外关乡的鸡毛小店过夜了。所以我提议到景山赏雪。景山的绮望楼是城里最高旷幽敞的所在,他们二位很久以前就想看看景山明思宗殉国的那棵劫余古柏了,于是欣然同往。瑞雪初霁,静宇无尘,林木明秀,景物澄鲜,眺望故宫,回环九阃,金翅明廊,银光皑皑,如同处身琉璃世界。两人相顾大乐,于是我们三人就在复殿一角以浮屠令联起珠来(联珠游戏,是榴孙发明的,古人联句,我们联字,下一字只求能跟上一字联来讲得通即可,往往能得绝妙佳句,调寄《浮屠令》由一字到七字,也是榴孙研究出来的小令)。当时联了七八阕《浮屠令》,可惜事隔四五十年,一阕也记不得了。

民国二十三年仲冬,家姊荷畴在北平借蒯若木世丈西山别墅养疴,大雪初歇,霜风冽冽,我陪力伯京大夫上山,做例行检查。顺便带了些牛羊肉片、烤肉作料,打算看完病在铁纱环护的夹室走廊上,用平日积存的松塔当木柴烤肉吃。庭阶有几株老梅,枝干丫杈,经雪凝寒,徐吐冷香,加上炙肉,合葱配荽,膏润腴香,风送户外,真能香闻十里。碰巧北平戏曲学校金仲荪校长陪同程御霜到西山来赏雪健步,时届近午,饥火中烧,突然闻寒梅炙肉,气味芳烈,跟左邻幻园(叶遐庵别墅)看门老头儿打听,知是我在吃烤肉,彼此熟人,于是他们叩门而入,做一个不速之客。御霜是梨园中有名的“酒嗓”,酒越喝得多,嗓子越嘹亮,看见子旁边有乡下烧锅里的二锅头,既来之则安之,顷刻之间,最少也有半斤老白干下肚。酒酣耳热,我烦他唱一段,让大家一饱耳福。砚秋平生最怕没胡琴干唱,因为抽丝垫字,非有胡琴托衬才能好听。正在为难,碰巧舍下的王厨子送粥进来,我忽然想起王厨子在山上没事就听收音机,有时跟着收音机的京剧唱片拉拉胡琴,倒也有板有眼,何妨叫他拉一段试试。王厨子一听,真是惊喜交集,他认为最拿手的是《文姬归汉》那段胡笳十八拍,试了试琴弦,居然合辙,于是就唱将起来,其中虽然有几个小腔托得有欠严密,可是一气呵成,招引得若干踏雪的戏迷站在门外雪地上静聆雅奏。后来被剧评人景孤血知道了,还在《立言报》上写了一篇《寻梅吃肉记》,来开程老板的玩笑呢!一般人只知庐山雾重,所以才有不知庐山真面目的说法,其实嶰壑高寒,乱云霰雪,景观之美,更不是夏季庐山避暑人士所能想得到的。

战前笔者于役武汉时期,每届盛暑,主管都要到北平避暑,顺便到协和医院检查身体,看守老营的责任,就由在下一肩挑了。武汉匡庐虽然交通便捷,信宿可达,可是因为职责所系,始终未能一登匡庐。有一年冬季连连大雪,武汉绥靖主任何雪竹要在庐山招待外宾赏雪,派办公厅主任陈光祖先行上山部署,陈约笔者同行。一路冰霜皑皑,反而觉得天气澄和,风物清美,到山上就住在绥署准备的临时宾馆。一夜朔风,推窗远望,高岩峻壁全部换上银装,檐溜冰柱,恍若水晶球帘,架空一条条的电线每根都积雪盈尺,堆玉拂云,香引轻飔。这种玉髓飞琼扑人眉宇的况味,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高爽清新感觉。下山之后跟人谈起,大家都认为崭岩高寒、坚冰凝冱,当然不如夏季的修竹夹池、草木秀异令人心旷神怡。其实庐山冬雪之美,没身临其境的人是体会不出来的。

民国三十四年胜利复员,资源委员会调派我到热河北票煤矿参加沉泥掘窟复建开发工作,因为业务关系,经常往来平、津、锦州、沈阳等地。农历岁除,从北平赶回北票,行装甫卸到餐厅就餐。同人携眷的少,大众都参加伙食团,餐厅宽阔,可以容四五百人同时进餐。户牖弘敞,窗前走廊,临时都铺上崭新的芦席,厨师们一个个据案临窗,揉面、擀皮、拌馅、包捏,包好之后,向窗外一掷,立刻坚挺,凝成冰球。小时听说,东北隆冬,冷得怕人,站在松花江桥上凭栏啐唾,掉在结冰的江面,冻成一团,能滚多远。当时以为过甚其词,现在亲眼得见,方信古人之言,尚未我欺。饭后整理报告,深宵方睡,晨兴已是声声爆竹丁亥新年,急欲赶往小寮的会议厅参加同人团拜并参加午宴。不料一夜大雪,深可三尺,大门被雪阻塞,一片银白,四野茫然。合两工友之力,再加上我从旁帮忙,帚铲并用,铲剁齐施,始终无法清除积雪,铲开一条道路打开大门。后来还是电召矿警特务队支持,来了二十余位对铲雪有经验的人,斧凿刀斫,才得脱险赴宴。等我到达会议厅时,同人们兀候多时。有几位匠心巧手的同人,已经不耐烦,在庭阶石栏左右,堆砌镌镂出两只劲骨丰肌、仪容伟丽、高有五尺的雄狮来了。有些爱玩雪的朋友,尤其是闽粤一带来的朋友,几曾见过这种鹅毛片片的大雪,也都见猎心喜,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堆了若干千奇百怪的雪人或动物来。工厂部门有几位制作模型高手,堆了一座高有两丈多的七层玲珑宝塔,堆砌成塔形之后,然后雕空,随雕随泼水冻实。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大约费了两小时光景,一座钩檐斗角、巍峨堆空、剔透磨光的宝塔就巍然矗立在雪地上啦。入晚每一层塔心放一座不怕风雪的电石灯,繁灯点点,飞光射壁,比起看高空烟火,还觉得巨丽清新,别饶情趣。现在偶然跟朋友谈起打雪仗堆雪人,当年北票堆的那座玲珑玉琢的宝塔就在眼前打转了。

自从来到台湾,若干年都没见过雪。有一年听说梨山松雪楼一带降雪,等到赶了去,说什么银沙蔽野,瑞雪盈畴,薄薄的一层飞絮流黀,已经被捷足人们践踏得淋漓沾渍,泥淖难行了。不过有一次到高雄县的新威六龟公干,在当地一家饮食店进餐,远处连峰磔竖,银光闪烁,一片纯白,据说此峰是玉山支脉,连日山中风雪,氛雾冥冥,浮云来去,峰峦披雪,更显得烟云相连,嵚奇挺秀。这种奇观只能远望无法登临,而且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来到台湾三十多年,只有六龟远山这场雪,算是在台湾看到的真正最壮观的雪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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