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这种古老交通工具,现在坐过它的人,固然为数寥寥,就是偶或亮相,也不过是在电视、电影以及民俗文物展览场合惊鸿一瞥而已。

台湾光复之初,在高雄县美浓、广兴、南隆、龙山、旗山一带客家人聚族而居的地带,还可能看见乡间娶亲使用花轿。这种花轿,也不过是芦席编织,外加蓝红两色油漆,轿顶悬挂一块红绸子,就算是新娘子坐的喜轿了。虽然轿子简陋不堪,可是在麦浪翻风盈畴绿野中姗姗闪过,倒也别有一番古趣,可惜这种喜轿,现在在乡间也难得一见了。

说到喜轿,南方的轿型格局式样,跟北方就大有不同,南方的喜轿以宁波式的最为考究。轿子本身胶漆画镂技巧横出,宝盖珠幢琉璃耀彩,只可惜分量太重,轿夫又是些未经训练的笨汉,抬几步歇一歇,高声喝道此呼彼应,新人明珠翠羽地坐在轿子里,晕头涨脑,所受的罪可就有口难言了。北方的喜轿讲究大方高雅,不尚华丽,尤其北平的喜轿有两种不同的款式。一般老百姓用的喜轿,多半是大红绣花的轿围子,锡顶红绡,流苏四垂,更有在轿子四角,悬挂细巧鲜花彩球,踏步行来,香风四溢。官宦之家反而用的是大红细呢的花轿,轿子上虽无银饰彩,可是轿杆子漆得黑而且亮,交手缠缰鲜若丹砂,用一次换一次所以异常整洁。这种抬轿子的人,都是经过训练的高手,服装整齐划一,夏天头戴红缨子苇笠,冬季换戴冕高冠,冬夏一律蓝色驾衣白布挽手,黑色扎腿套裤,白袜子洒鞋,走起来步履齐一,稳练飘举,不到地头,只准换肩,不准落轿,新人坐在轿里,可比坐宁波花轿舒服清静多啦。可是有一桩,轿子里没有垂腿地方,上轿后都得盘腿而坐,幸亏北方人从小习惯在炕上盘腿操作,在花轿里盘腿而坐,似乎还不过分辛苦。可是南方小姐到北方出阁,让她盘腿坐花轿,一坐就是一两小时,喜轿到门,新娘子两腿酸麻下不了轿,那是常见的事不算稀罕呢!

从南到北办喜事所用花轿,都是向喜轿铺租用的,据当年上海宁波同乡会会长乌崖琴说:“有一位宁波同乡,是位暴发户出身,他的千金于归,他认为租赁的喜轿,嘉偶怨偶都坐过的不吉利,于是自己订制了一顶花轿。据说那顶花轿的造价,在当时可买一百亩地而有余,当然是彩错镂金,华缛夐绝,没想到造好之后分量太重,八人大轿,加了一倍轿夫,才顺利完成嘉礼。喜事办完,他把这顶喜轿捐赠给宁波同乡会,以为办喜事的人家,必定是争相借用。可是搁置了半年从没有哪位同乡借来使用,后来细一研究,敢情谁也不愿多出一倍轿夫的力钱,后来只好当荒货卖给捡破烂的了。”

官轿 就是所谓八抬大轿,顾名思义抬轿子的一定是八个人了。依照清朝定制,每晨朝参,武官骑马,文官坐轿,到了同光年间有了玻璃篷马车,大家为了舒服快捷,都改乘马车。同时因为官轿用的人多,开销太大,有的人改乘骡车,所以到了光绪末年,乘坐官轿上朝拜客的已经不多见了。早先按品级有绿呢官轿、蓝呢官轿之分的,就轿子尺寸来说,是绿大蓝小,方檐圆顶,窗牖明敞,倒也崇隆严丽。走起来虽然四平八稳,可是速度太慢,随着时代进步,当然渐渐归于淘汰。

小轿 清朝因为天街御路漫长绵邈,朝廷顾念勋臣耆旧,赏赐穿朝马以供朝参乘骑,可是南人未习弓马,不谙乘骑,于是赏坐小轿。这种小轿非常轻便,如同安乐椅加脚凳子而已,照例应当由四名小太监抬扶而行,可是实际都是由苏拉们代劳,小太监们只是在两旁随行照顾而已。这种小轿仅在东华门神武门行走,所以外间是难得一见的。有些朴实的京官,最怕赏乘小轿,三节给太监苏拉的赏赐,少了拿不出手,多了又负担不起,实在令人作难呢。

神轿 这种轿子是专供神像出巡乘坐的,北方只有东岳庙、城隍庙备东岳大帝、城隍老爷出巡专用,比起台湾各庙宇的神像如关圣帝君、上天圣母、玄天上帝、东岳大帝、霞海城隍都要巡行全域保境安民,所以台湾省神的轿,比起别的省份的来,恐怕要多出若干倍。至于神轿,因为神像法身比常人雄伟健硕,所以尺寸也比一般轿子要宽大宏敞。不但窗牖四启而且要镂空实花,斑龙九色,轿内更是铺锦列绣,彩牒玎珰,既壮威仪,更引善信瞻礼。神轿有别于一般轿子的是重檐四垂,堞栏出底,这些地方现在一般人已经不太注意,其实人轿跟神轿,是大有不同一望而知,是不容随便混淆的。

骡驼轿 这种轿子在飞机火车未设站通行之前,是旅行西北荒凉沙漠地带的一种主要交通工具,现在是早已绝迹了。由骡马驾辕走起来,踱步安详,坐在轿里毫无颠簸抖颤之苦,而且可以垂膝伸腿,当年先伯祖文贞公远赴乌里雅苏台任所,出了玉门关,大半旅程,都是乘坐骡驼轿。有些重要奏折就是在骡驼轿跚跚其行中亲笔写的,奏折的字要匀直细密,俗称一炷香,不是轿行平稳,是没法落笔自如的。西北气候昼热夜寒,有时遇到龙卷风,人畜都要蜷伏偃卧,等狂风过去,才能再上征途,加上草十八站水源稀少,能有骡驼轿坐,算是最舒适豪华的交通工具啦。

领魂轿 北平有钱人家出殡执事中有所谓领魂轿者,也是四人抬,锡顶素围,庄严肃穆。跟一般轿子不同的地方是轿子两旁方窗,不用玻璃而用实地纱,据说用纱窗,是鬼可窥人,人不能见鬼,而且便于魂灵出入的。虽然迷信无稽,可是杠房供应丧家的领魂轿,两边窗户一律都用玄色实地纱那是一点儿也不假的。这种轿子向不坐人,传说有一家大宅门,户主病故,灵未出堂执事摆了满街。有个轿夫,耍钱熬了一夜,躲在轿子里打盹,不料就此一瞑不视,所以后来抬轿子的,谁也不敢在领魂轿里睡觉。虽是鬼话连篇,可是言之凿凿,令人疑信参半。在南方大出丧,仪仗中也有一顶轿子,不叫领魂轿而叫“旌忠轿”,记得当年李仲轩(经羲)病故后,在上海大出丧,他生前在清朝曾经开府西南,到了民国又担任过十八天的国务总理,所以他故后逊清、北洋都有恤典封赠。大出丧时由旌表领先开路,紧跟着就是旌忠轿,所有褒忠状表,要由一位未婚少男双手持着坐在轿里,送到营奠场所。当时笔者正在上海,所以这个差事就由在下承当了。这种八抬大轿固然是豁亮宽敞,走起来平稳不颤,可是从新重庆路到虹桥,走走停停足足磨蹭了四小时,可把人急坏啦。这种旌忠轿在北方出殡,还没有谁家用过。

爬山轿 这种轿子轿杆子奇短,轿型取其轻便,也特别简陋,可是每顶轿子要用五个人,轿子虽然二人抬,可是抬上半小时就要大换班,旁边还有一个瞭高的,为的是山路崎岖险巇,有人从旁帮衬,以策安全。到戒台寺、潭柘寺礼佛歇夏,上年纪的人多半要坐爬山轿,到妙峰山进香,要走一瞪眼、两瞪眼、鬼见愁几处岩崖峭竖的山路,转折参差又多,轿杆子特短,所以才有“山兜子”别名。不过顶上支有单层布料篷子,可以遮阳避日,尤其妙峰山高岩四合,连峰鼎峙,都可以尽情瞻眺。风景之美,比起花莲燕子口的风景,还是嵯峨壮丽呢!

民国十四五年,江浙一带轿子已不常见,可是我每年总要去镇江、南通公干一两次,从镇江火车站经过京畿岭,坡峻岭长,黄包车上坡挽曳吃力,下坡人车悬空迅若奔马,稍一不慎,小则车打天秤,重则人仰车翻,坐在车上真是提心吊胆。所以每次一出火车站只要有轿子接客,我必舍车而轿。轿子扎竹而成,布幛芦屏轻巧舒适,上坡固然不甚吃力,下坡急走亦不担心,一直到无人问津轿子绝迹,改坐汽车之后,才不致视京畿岭为畏途。凡是到过四川的人大概都坐过“滑竿”,所谓滑竿实际也是二人小轿,不过抬滑竿儿的人,老手新手差别很大,老于坐滑竿的人,坐定之后走不了几步就能感觉出来抬滑竿的火候了。一般滑竿都很简单实际,就是小圆椅,我友相倬兄说:“我坐过一次最豪华的滑竿,座椅靠垫都装有弹簧,扶手也是软绵绵的,坐在上面如安坐上等沙发上。”据说那副滑竿,是合川一位袍哥老大私人所有,抬滑竿儿的奉命送客,回程放空,我们相兄碰巧赶上开了一次坐豪华滑竿的洋荤。

抗战之前到苏州逛天平山,也有一种轿子可坐,形式大小,跟一般山轿大同小异,只是轿夫由健颀的男儿,改为妙龄秀发的少女而已。有一次笔者同李榴孙、竺孙昆季,周涤垠游完太湖,又到苏州天平山看枫叶,一行四人雇了四乘山轿,周涤垠体重逾七十公斤,偏偏抬轿子的有一人是出道未久姣柔细 的少女,山程未半,她已慵喘咻咻。我们看她辛苦吃力,于是竺孙跟涤垠换轿而坐。那个娇柔少女,名叫三囝,她自从换了较轻工作,精神大振,一路上指点山林言笑无忌,在回程时候,竺孙年少好弄,让轿子倒抬,可以面对面言笑宴宴,清兴不竭。那趟倒抬山轿逛天平山看枫叶情景,历久不忘,算是坐轿子绝妙的一段趣事了。现在坐轿子,已成历史陈迹,就是随便聊聊,也等于白头宫女说天宝遗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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