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居广州大总统府,日夕与伍老博士(廷芳)接谈,今举其遗言遗事,逐条记之。

老博士曰:“予往英国伦敦,习法律。何启字沃生,亦先在伦敦习法律,皆得大律师学位。予娶沃生之妹,梯云亦娶沃生长女,我与沃生为两代郎舅。沃生娶英国下议院议员女,归香港,未几病殁。沃生哀之,建医院,为丧耦纪念,附设学校。孙中山、陈少白等,皆卒业于此医学校,亦排满革命中华民国建议发祥之地。予还香港,业律师。沃生为律师,兼港绅,领华民政务司事。沃生之友胡礼垣,最善中文,同发表《驳张之洞<劝学篇>书》后,传诵一时。沃生又与陈少白等着《盛世危言》,中山先生曾参以己意。孙先生与陈少白来沪,将此稿售于粤人上海招商局总办郑观应,由观应出名刊行,售价二万金。《盛世危言》全部最后一篇,则孙先生与陈少白所补录也。孙先生携此两万金,草就《上北洋大臣李鸿章书》,未果行。予在港,理律师事,皆未与闻。沃生则颇有兴味,然始终未作清朝之官,此沃生高尚过人处。沃生死矣,其手创之亚理士医院学堂,即藉此以纪念其英国夫人者,得学生如孙中山、尤烈、陈少白等,皆为建造中华民国之伟人,亦足慰沃生之志愿矣。”

伍博士又语予以英国大律师之制,谓:“中国各城区法律家悬牌办案者,多称大律师,实未明来历。英国律师制度与美国不同,英国大律师( Barrister)出庭辩论大案件。其在大律师下之律师,则为办案事务律师(Solicictor)。大律师出庭,法官甚惮之,大律师由‘吧’( Bar)出身,故名望甚尊。英国之‘吧’有四,以‘哥伦比亚吧’、‘林沁吧’为最着,伍博士与沃生,即由此两‘吧’出身者也。中国人在英伦敦习法律,出身于‘吧’者尚有二人,一为丁榕,一为刁作谦。由‘吧’出身,所以可贵,因习法律得大学学位后入‘吧’,‘吧’中皆伦敦最高地位,最有学术德望之人,每日在‘吧’中会议进餐,不仅授予新入‘吧’者以种种学识,且每餐必会谈其有用之经验。‘吧’期凡四年,如‘吧’期已满,餐数不满四年者,逐日计算,须足四年在‘吧’中进餐之数,方能出‘吧’,称大律师。罗文在‘吧’只住餐半年即离去,放弃大律师名位。伍博士口述此节时,伍朝枢在旁,即曰:‘我在“吧”中进餐,历时只三个月耳。’”

伍老博士又为予言:“在香港业律师时,薛叔耘福成方出使欧洲,邀之同往,博士以用度不敷辞。郭筠仙嵩焘、曾小侯纪泽,均望博士随使出洋,感其意未允。后李鸿章因中日之役,往马关议和,博士与罗丰禄、李经芳随行,英文和约,皆经三人之手。后北京议修正法律,沈家本刻意邀聘,谓博士为中国老于英国法律之唯一人物,乃出而仕矣。”

今再述伍老出使美国公使任内轶事:当美国修贯通东西大陆铁路,开发太平洋沿岸各省时,募集广东华工数十万,铁路成,华工多不愿回国。欧洲移民,蜂拥入美,嫉华工资贱而夺其利,由合众国上下两院议决,禁止华人入境。所谓华人入境条例,只官、商、教、游、读五项华人所持护照入美,华工一概禁绝,除华人土生可注册为美籍民外,亚洲人种,皆不得入美籍。其用意以为华工老者死,壮者一人不得来,不待禁而数十年后自绝迹矣。伍老博士为驻美公使时,正值《禁止华工条例》与中国政府订约期满,由美议院提出,照前约续行,无大修改,伍老博士以公文争驳最力。议院开会议,表决禁止华工案,博士坐议会骑楼公使席上旁听,小有争执,大多数一致表决,仍继续前约,对华工入境案,无用修正。博士乃由骑楼座上,起而演说,痛斥美议院议员,无人道、无法理,有如英殖民初来美大陆之放牛儿。根据外交,根据法律,谓如此议员,违背耶稣,违背华盛顿平等民主之遗教遗训,演说至一小时。当起立陈词时,有议员发言,制止中国公使,谓议院旁听席规则,不准发言,扰乱会场。伍氏身为外交官,精通法律,是故意滋扰,请议长令其退席扶出。老博士闻言,仍旁若无人,演说不止。又有议员起立曰:“让此老毕其辞。”伍老演说毕,有议员起而答复曰:“伍老真有外交才能,第一流人物也,惜汝生于中国,不能发挥所长,可惜。予问老博士:当日明知干犯议院规则,何以为此?”曰:“予当时愤极,不以人类视若辈矣。”

墨西哥欲仿效美国与中国签定外人入境条例,禁止华工入境,由墨国议院提出。伍老博士亲赴墨国都城,与墨政府办理此案,起交涉上之大冲突。墨外交部长强硬无礼,伍老博士大怒,击桌起立曰:“下旗回国,再电中国政府调兵船来,与汝等周旋。”墨西哥政府乃请美国国务卿兰生,出面调停。当伍老博士在墨国会议击桌时,电报传达美国,各报纸皆用大字刊载其事,并加插画,绘伍老博士发怒状;又画一中国巡洋舰向墨西哥海湾直驶。此交涉案经美国务卿调停,墨国乃屈服不议。伍老博士行抵美国,卜技利学生欢迎,问老博士曰:“中国兵船何在?”曰:“予知墨国政府昧于中国情形,故毅然为此言。”又问曰:“老博士何毅然敢言绝交?”曰:“在华盛顿出发赴墨时,美国务卿与予最善,予与彼密谈,如在墨西哥交涉决裂,彼已应允负责调停矣。”

今再述伍老博士入民国遗事:当辛亥年,老博士离北京南旋。武昌起义,大都督黎元洪通电各省都督,联名推举伍廷芳为中华民国驻沪全权代表。当时各领事来往公函,皆称中华民国为Chinese Republic;老博士曰:“此意甚狭,谓‘中国之共和’,即共和为中国局部也。宜用共和之中国Republic of Cfhina,其义甚广,谓共和属于全中国也。”乃以公函照会各领事,此英文定名,实为五族共和之朕兆。

袁世凯取消帝制,孙大总统由日本归沪,国会议员及中国名流,欢迎于霞飞路之尚贤堂。老博士与唐少川几至用武,经孙先生调解,唐少川先走,愤怒始息。是时法国内阁总理又将抵沪,彼原赞助民国党人者,沪上名人设宴招待。少川谓伍老宅极宏大,可容多人,伍老却之;少川谓伍老家有多财,何吝假座?况不需老者出餐费也。时伍老自外国归,港、沪大治房产,人多讥其发洋财,正中伍老所忌。乃离座骂少川曰:“我生你都生得出,乃说话讥诮我,在大庭广众中。”孙先生叉手隔之,亟送伍老登车回家。

黎元洪继袁世凯任为中华民国大总统,任命唐绍仪为外交总长。段祺瑞派不愿唐来,故少川行抵天津,段派用奇计,使唐不得入京,阴联北洋有权威将军反对,事涉恐吓。以少川为北洋最老前辈,段不能制也,乃改任伍廷芳为外交总长。当时府院交恶,党人部长与议院、总统府人员,联合谋倒段,乃免内务总长孙洪伊,以谢段派。及议院阻搁对德参战案,督军团不遂解散国会之密谋,伍博士实有大力。于是免段祺瑞内阁总理职,张勋入京,黎元洪走入交民巷,而复辟之乱作矣。先是段既免职,特任李经羲为国务总理,李察时局不利,辞谢。而督军团既与中央脱离关系,元洪颇自危,乃召张勋入京,共商国事,实则徐世昌函黎画策。六月七日,张率兵由徐州北上,先派兵入京,电陈调停条件,限期解散国会,黎惧,允之。但总统下令,须国务总理副署。伍博士以生死争曰:欲我副署,先取我头去。黎无奈,免伍职,以步军统领江朝宗代理国务总理;七月十二日,即以江副署之命令,解散国会。江朝宗得代理国务总理令,匆遽乘车往外交大楼伍老博士住所,索国务总理印章。伍不见。江朝宗立门外不去,大呼:江朝宗代理国务总理,奉大总统特任也,请伍老先生交印章于江朝宗。伍乃派人告江曰:“请你回去,着人送来。”江曰:“不给印章,死也不走。”伍告家人曰:“都不要理他,看他在门外站到几时。”江欲排闼而入,门锁。多人在外阻拦,亘二三时,不得入室,叫闹皆不理。江无法,丧气垂头,走下大楼,回家领兵。不一小时,江统率步军统领衙门兵士多人,金鼓齐备,不着军服者亦有数十人,军人在楼下围绕,便服者随朝宗登楼,伍仍闭门不理。朝宗大呼:请伍老先生交出国务总理印章来。便服群亦狂呼,楼下兵士大吹大擂,狂呼不止,继以枪声,伍仍闭门不理。时已入夜,朝宗无法,号令从人,嘈杂不息。窥伍仍无动静,乃在大楼附近纵火,光焰熊熊,众人叩伍老之门,大呼曰:火烧近大楼矣。伍老知火尚远,不答;江计无所施。终夜无片刻不轰闹,伍老亦不能成寐,倦矣。伍朝枢谓其父曰:“江朝宗非得印章不可,不副署解散国会令,足对得住中华民国与黎总统,不如与之。”伍老乃令朝枢掷印章于门外曰:“汝可盖印作大官。”朝宗倒地拾印,发布解散国会令。张勋入京复辟,伍老博士乃由铁路循道返上海。

孙总理率海军南下广州护法,邀伍老同行,派郭泰祺追随之,因郭之信用,能左右老博士。海军人员,对伍信仰甚深,即程璧光亦唯伍命是从。海军七十万元开拔费,即伍老手订,命郭泰祺袖现款往交者。粤人闻老博士来,表示热烈欢迎。故护法之役,伍老博士实孙大元帅擎天之柱石,不副署解散国会令,全中国皆尊崇此老也。大元帅督师韶关,伍以外交总长代行大元帅职权,移居元帅府。予时任大元帅宣传局主任,故能日夕闻伍老之言论。及元帅府大火,伍老几被祸,由师长邓铿等营救返寓,震惊患病,至于不起。伍老殁,主持调解无人,大元帅之困难日多矣。当岑春煊由陆荣廷之招,行七总裁制,孙大元帅退居上海,着孙文学说、三民主义、五权宪法诸书,伍老处置一切,颇有助于大元帅。及粤军击走广西兵回粤,伍老出全力以助大元帅,殁于广州,可谓始终不渝。护法一役,伍老博士可谓幕中之主角。予于斯役亦始终其事,综举原委,来者其勿忘乎。

老博士曾语予云:“今告汝办外交之密诀。精通外国语,而词锋犀利者,此演说宣传家之事,非外交家之事。外交官与外交家有别,外交有外交政策,有外交辞令,非专以精通外国语见长也。英国占中国外交第一位,其公使多未习华语者,是在政策,不在言语;能以言语运用政策,更上乘矣。旨哉曾纪泽之言曰:‘予通英文,但办外交必用通译,彼有所问,我已安排答复,译者辞毕,我准备有时间,如我所说有语病,为人所诘,我即诿诸通译者之误解,再修正告之,通译在外交政策上,生极大妙用。’云云。西人皆知予英语纯练,直接与我谈判,必用通译,未免做作,故予以聋为准备,易于谈判。易者应答如响,棘手者则侧耳沉吟,他人之外交以口,我则以耳。外交辞令,谨慎发言,斯为上品。对与国然,处世亦何独不然。惟口兴戎,此洪文卿所以喜译元史,而失地千里也。”

老博士平生有三大得意之笔:一为中华民国对外签字,是伍老一手写出;一为黎元洪解散国会命令,宁死不副署;一为孙大总统南下护法,伍老为主张最力,指挥各方之人。如有人向之赞扬此三事,必眉飞色舞。在沪护法议员,一日向伍老商领费用,多人与谈,伍老答问,不知所云。推予往谈,先极力颂伍老三种得意事,虽细语如丝,而酬答无遗。再提发款,曰:“从前不副署,今可一笔签出中华民国矣。”伍老闻言欣然,即签出支票。伍朝枢隔座遥指曰:“这个坏东西,这个坏东西。”知予投其所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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