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里克的《哲学诸问题及其相互关联》(1)是他1933—1934年冬季学期的讲稿之一。正文是他的学生凯特·斯坦哈德(Kaethe Steinhard)的速记笔记的扩充,石里克自己作了校正。书名的德文是“Die Probleme der Philosophie in ihrem Zuasmmenhang”,彼得·希思(Peter Heath)将其译成了英文。在石里克1936年悲剧性的早逝之前,他就想将他的讲稿出版成书。在他写给加州大学大卫·瑞宁(David Rynin)教授的信中提到了这件事。不幸的是,直到五十年之后此书以英德两种文字分别出版,他的遗愿才得以实现。德文版的编者是H.L.缪德尔(Mulder)、A.J.考克斯(Kox)和R.赫格塞尔曼(Hegselmann),1986年由美因河畔法兰克福的祖尔卡姆普·塔申布赫出版社出版。

当代的一些哲学家曾指责“维也纳的实证论者们”在进行哲学研究时几乎忽略了哲学的历史。这种指责在某种意义上适用于卡尔纳普和纽拉特,但肯定不适用于石里克和克拉夫特。即使在讲稿中,和他的其他著作一样,石里克也是把传统哲学作为他的出发点的,并且通过引述从泰勒斯、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兹、洛克、巴克莱、休谟、康德、黑格尔、叔本华直到阿芬那留斯和马赫这些伟大思想家的言论的方式来处理传统哲学。他对这些人物的观点的叙述清楚而详尽,而这无论对于学哲学的学生还是对于那些对当代哲学感兴趣的门外汉都是大有裨益的。

石里克认为,哲学是一种活动,而不是一套学说;哲学的任务是追求意义的澄清,而不是追求命题的真理性,更不是建立什么体系。他的这些讲稿不仅解释了这种哲学观,而且提供了一个范例。讲稿的实质性部分致力于分析过去和现今的哲学中的正统问题。演讲的主题包括:形而上学的主要倾向、知识论中的倾向、哲学态度、表达的本性、知识的本性、知识的基础、意义和证实、形式和内容、外部世界的实在性问题及精神和物质的关系等等。从整体上看,这些演讲主要是对批判认识论作出了巨大贡献,并因而也就对维也纳学派的逻辑经验论的发展作出了贡献。

石里克坚决拒绝在哲学中像在科学中那样使用“系统”一词。他声称,“系统”一词确实被我们用来意指一系列知识,也就是一组可以以系统的方式放在一起的真命题。我们习惯于称它们为“科学”。但是如果我们把哲学视为这种意义上的科学,那么在它与其他科学的关系上便会遇到某些困难。因为诸特殊的科学都具有如下明显的特征:它们中的每一门都研究一个特殊的领域;因而作为知识体系的科学便由它的主题统一起来。如果哲学也是一门科学,便会产生如下的问题:哲学探讨的是什么?哲学的主题究竟是什么?

对于这些问题,大多数哲学家的回答是:哲学绝不是本来意义上的科学,而是这样的一门科学:它探讨的要么是最基本最普遍的问题,要么是有关人生和价值的“深层次的问题”;哲学是“关于本原的科学”,或者是“世界观(Weltanschauung)的表达”。石里克认为,之所以出现这种观点,是由于错误地互换了生活与认识,或如他自己所说的,是因为混淆了认识(Erkennen)和体验(Erleben)这两个不同的过程。他将传统认识论和一切种类的形而上学中的种种混淆全都归因于对这个区别的忽视。

“认识”和“体验”的区别与“形式”和“内容”间的对照构成了石里克早期思想中的基本概念。他的讲稿中的大部分内容不过是对下述论题的精心雕琢而已:“只有结构而非内容才是可交流、可认定的。”在此基础上他对各种各样的哲学学派的学说进行了语法分析,并藉此向他的学生极为清楚而详尽地指出,一方面,他所考察的哲学家中的大多数的陈述的断定意义(assertion-sense)的基础是何其的少,另一方面又指出在他看来究竟是什么构成了逻辑经验论。他对讲稿中所涉及的诸如此类的问题的论述是非常引人入胜的,很值得一读。

石里克的语法分析还不是为了给传统的哲学问题提供解决办法,而是为了使我们搞清楚为什么有些问题不应该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才是真正的问题。众所周知,他坚持意义的证实理论,并由之断定一个陈述只有在其原则上可证实时才有意义。石里克指出,诸如“外部世界是实在的”或者“外部世界是感觉的复合”之类的问题,就某方面来说是没有任何认识意义的,因为我们既不能经验地确认它们,也不能否证它们。这就是为什么石里克宣布:所谓的实在性问题只不过是关于某些形而上学陈述的无意义的争论。

至于他的经验论和孔德、J.S.密尔及马赫的早期实证论的区别,石里克指出,早期的实证论者不很理解关于知觉的陈述和待证实的关于物体的陈述实际上应该意味着什么。关于知觉的陈述是有关给定的情景与我们的身体的状态(知觉状态)的关联的陈述;关于外部世界的陈述不是关于知觉的陈述,而只是关于诸如房子、树木和桌子等物体的陈述。尽管这些陈述也全部都要由知觉(关于房子的样式、树木的形状和桌子的大小等等的知觉)而非由关于知觉状态的命题加以证实。因而马赫关于“物体无非是感觉的复合”的主张是完全错误的。石里克进而警告我们:如果每一样东西都通过对于经验的“非自我”的否定而被纳入主观的自我之中,那么我们只不过是以创造了一个超验的“非自我”而告终,而这便将我们引回到了康德的形而上学。

对于现在讨论的问题,石里克一再强调,他的关于实在性的理论依赖于下述原则:陈述的意义必须完全由而且仅由它在所与(given)中的证实所决定。他否弃了关于实在性的许多其他表述,这些表述常以错误的方式表达着恰当的观念。例如,“只有所与才是实在的”,或者“除了感觉和感受外,世界上没有其他的所与”。因而石里克认为,那些针对当代实证论者的攻击,只有对于早期实证论者(休谟、密尔、孔德)的表述来说才可以看作是没有无的放矢。当代实证论者认为,我们的陈述只有能够证实才是有意义的,这样一来,就使任何种类的形而上学不可能存在了。

在石里克逝世前几年的时间里,他的兴趣逐渐转向了知识的基础问题,而正是这个基础问题引起了他和维也纳学派的其他成员之间的激烈争论。他首先对知识的基础这一概念作了解释,指出它处理的无非是关于经验知识的基本陈述,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建立科学系统。我觉得奇怪,为什么石里克在他的演讲中未明白地提及确证(Konstatierungen)陈述,而后者恰恰被他看作是科学系统的基本命题,并且成为那场争论的核心之点。在其他论文中,石里克证明了他的语法分析在澄清这个概念方面的力量。读者如想弄清他的“确证”一词的意义,可以参阅这些论文(2)。

石里克对维也纳学派的一些同事的相对主义日渐不满,这些人声言只有记录句子(protocol sentences)而非确证陈述才是科学知识的基本陈述。与此相对照,石里克试图为科学系统找到一个坚实的基础,并且提出,科学系统只能建立在确证的基础之上。而确证则提供了这样的陈述,这些陈述反映了人们对于给定的事态的直接的不可更改的领悟。尽管石里克对确证这一概念的探讨令人鼓舞,但他的观点还是立刻便引起了纽拉特、波普尔、艾耶尔、亨佩尔等人的尖锐的批判性反应。这里显然不是对他们之间的这场争论作深入讨论的地方。我只想提一下,石里克关于确证的见解似乎同他关于“认识”和“体验”的理论以及他的形式和内容学说不能相容。因为不存在直接的知识这一类东西,而且所有有意义的陈述有可能全都是假的。

石里克对确证的确实性与分析命题的确实性作了比较,认为它们的区别仅在于后者不含有事实意义。在我看来,这种比较未必是仔细推敲的产物,因为将对一个命题的意义的理解与对其真值的认定相等同的学说是一个非常困难的学说,因为它涉及数学中的极端形式的有究论。人们常说,即使我们不知道费尔马“大定理”是否真,我们确实理解其意义,这真的是有道理的吗?

关于真理的符合论和贯融论的争论,清楚地说明了维也纳学派内部在真理理论方面是有不同意见的。石里克正当地指责纽拉特和卡尔纳普的贯融论(这个理论把经验真理的标准仅仅建立在记录句子的相容性的基础之上)背离了经验论,同时又被迫回到了约定论。然而他的符合论,即把与实在(实为“感觉材料”)的一致当作真理的基础的理论,是否会导致唯我论和感觉经验论(这后两种理论与他自己的经验论的区别是石里克时常提起的)呢?对此,我不得而知。

石里克对于精神和物质的关系的考察,最好地表明了语法分析在处理心—物问题方面是很有力的(3)。众所周知,笛卡尔试图由物理实体和精神实体所各自具备的“存在”(extensio)和“思考”(cogitatio)这样的典型特征来规定二者。尽管笛卡尔的这个区分向澄清心理概念和物理概念的方向迈出了确实有意义的一步,但他未能因此而除掉“空间”概念和心理过程在空间中的定位所引起的诸多困难。是石里克率先考虑到了区别不同的空间概念如物理的空间和心理的空间以及在后者内部的视觉空间、触觉空间等等的必要性。在他看来,如果我们完全清楚地了解这个区别的意义,那么我们便会得到对于心—物问题的回答,并由此而消除了关于心—物问题或所谓心—身问题的一切形而上学的臆想。

石里克对这个问题作出如下的回答:物理的东西和精神的东西不是两个独立的实在序列,而是两种类型的概念—构造。同一个实在,我们在一个时间可以用物理概念加以描述,这时它便是物理的东西;而在另一个时间可以用心理的概念加以描述,这时它便是心理的东西。只是由于不清楚这一点才使得看上去似乎两种性质截然不同的存在类型处于相互对立之中。石里克的这个观点很类似于在其他方面与他迥然有别的思想派别(如马赫甚至康德学派)。

至于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的区别,石里克写道:谈论物理空间就意味着谈论所有直觉空间的共同的结构,而谈论精神空间则意味着谈论一个直觉结构。如果我们试图将两种谈话方式放在一起,那就会遇到定位的困难。他说,心—物问题中定位的困难仅仅在于两种不同的语言间的互相转换。石里克提出不同语言间的这种转换,不仅引起了这样一个问题,而且也产生了哲学中的一些别的问题。因而他说:“心—物问题为下述事实提供了最好的例证,即在每一个哲学问题中我们所处理的都是语词使用的困难,都是逻辑语法的困难。”(4)

不过,我不知道石里克在心—物问题上的一元论观点是否能被现代物理学中的所谓“现实性理论”和当代心理学中的“相互作用理论”所接受。因而依我看来,精神与物质的关系问题大概仍不失为一个需要认真讨论的认识论问题。

原载英国《理性》(Ratio)杂志,1989年,

第6期,韩林合 译 洪谦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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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载《维也纳学派选集》第十八卷,D.瑞德尔出版公司1987年版。

(2) M.石里克:“导言和论确证”,见石里克:《哲学论文集》II,第405—413页。

(3) M.石里克:“论心理概念和物理概念的关系”,见石里克:《哲学论文集》II,第421—436页。

(4) M.石里克:《哲学诸问题及其相互关联》,第2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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