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尝谓治史有二道焉。审世运之推移,究文化之同异,辨兴衰之因果,絜古今之纲领,此以穷理之态度治史者也。自划于时间之一片段,置身其境,靡所不观,靡所不搜,靡所不问,日受浸渍与熏染,恣意神游而冥会,久乃深入其阃奥,摄挹其精魂,而豁然洞见一森总之小宇宙,其间万物,轮廓如削。以此灼观,而述一人之史,则若髣髴老友之平生;而述一地之史,则若追摹故乡之景物;而述一事之史,则若自叙萦牵梦寐之旧迹。此以审美之态度治史者也。

古遗物于史学之裨助,唯以审美态度治史者感之最切。先民手泽血汗之所留,鲜能不泄露其心灵之消息,而物资环境与吾人之生活间,自有其易会而难状之融和。不认取此之融和,则遗史事之神采。读杜子美诗者,若能想像其衣冠、器用、居室之形状,及其所游长安、洛阳街市之景况,则于了解与欣赏之增进者为如何!使更能得子美诗稿、家书之手迹,则其品性之展现于吾人目前者更当如何亲切而活跃!

以审美态度治史,则于过去之认识,力求具体而有时不厌其琐,然此非以穷理态度治史者之所需也。吾敢断言,由后者之道,则《春秋》以后之史,其有待于古遗物发现之补益者盖甚微。今世学者多能言古物学于史之重要,而实罕以审美态度治史之人。此古物学之所以未得其用也。唯以审美态度治史者为真能欣赏古遗物。爱好古遗物而穷索其历史之因缘,则亦庶几乎以审美态度治史矣。

予友容希白少耽金石之学,壮而弥笃,由文字而及器物,更进而及于史迹。二十年来其考订古器物及其铭刻之作,先后有《金文编》《金文续编》《宝蕴楼彝器图录》《武英殿彝器图录》《颂斋吉金图录》《殷周礼乐器考略》《秦汉金文录》《殷契卜辞》诸书。近又以余力撰集《古石刻零拾》一编,其所甄择:以文字精美,有裨于史;或新出土,而世罕知;或旧虽著录,而流传不广。而皆为持审美态度治史之学人所当快睹者为准。拟随搜讨所获,分集印行。刻文与史藉〔籍〕有关者,悉广为钩稽考释。此集计收周《诅楚文》,秦《泰山刻石》,汉《袁安碑》《袁敞碑》,魏《苏君神道》《素下残石》,晋《左棻墓志》七种。前二种原拓皆佚,一录自《绛贴》及《汝贴》,一录自《绛贴》,后五种则皆河南新发现者也。左棻,左思之妹也,其墓志载兄嫂与侄女名。予读希白之考释云:“思……子女及妻,本传皆不载,二女纨素、惠芳之字,则见于思之《娇女诗》。刻画二女娇纵之状,视杜甫北征归来时,痴女狼藉画眉,挽须问字,风趣过之。今读此志而忆诵此诗,如二女活跃纸上。”信乎希白之意趣,有超于古器物之外者也。由古器物之爱好,进而至于以审美态度治史,希白倘有意乎?

廿三年十一月张荫麟

原载《古石刻零拾》,东莞容氏印本,193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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