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公奉使语

  《漫录》曰:东坡撰《富郑公神道碑》载,公奉使语曰“北虏与中国通好,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所获。若用兵,则利归臣下,而入主任其祸。故北朝诸臣争劝用兵者,此皆其身谋,非国计也。”予按唐郑元璹谓颉利曰:“汉与突厥风俗各异。汉得突厥,既不能臣;突厥得汉,复何所用?且抄掠皆入将士,在可汗一无所得,不如和好,国家必有重赉,币帛皆入可汗,坐受利益。”颉利纳其言。乃知郑公之言,出于元璹。仆谓东坡固尝言之矣。郑公此言,正祖严安论狥西南夷之议,《漫录》未之闻邪?自严安力是说后,三国志陆抗亦尝用此意谏吴主矣。时,师旅仍动,百姓疲敝,抗疏曰:“诸将狥名,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士卒雕瘁,寇不为衰,我已大病矣。今争帝王之资,昧十百之利,此人臣之奸便,非国家之良策也。”元璹又祖其意。晋顾雍所言,亦是此意,非特抗也。

  逍遥溪愚溪

  王建《逍遥溪亭诗》曰“逍遥公在此徘徊,帝改溪名起石台。车马到春常借问,子孙因选暂归来。稀疏野树人移折,零落蕉花雨打开。无主青山何所直,卖供宮税不如灰。”刘禹锡《伤愚溪诗序》曰“柳子厚殁三年,有僧来告曰:‘愚溪无复曩时矣。’悲不自胜,遂为七言以寄恨。”曰“草圣数行留坏壁,木奴千树属邻家。惟见里门通德榜,残阳寂寞出樵车。”仆观二诗,深有感焉。当逍遥公隆盛之日,太官载酒,奉常抱乐,銮舆翟祎,增贲泉谷,见夸于诸公者不一。韦公去此,才数世耳。向者逍遥之地,至于“卖供官税不如灰”。当子厚无恙之日,所游愚溪,皆一时名士,而子厚物故未久,乃至“残阳寂寞出樵车”。是何堕废一至于此?观此二事,重使人恻然。前人基绪后人鲜克保持,虽欲委曲为计,有不可得。李卫公《平泉山居戒子孙》曰:“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士也。”谆戒非不切至,然平泉怪石名品,几为洛阳大族有力者取去。呜呼,兹岂告戒所及哉!

  握发等事

  今言吐哺握发,必归之周公,如李瀚《蒙求》所载是也,不知先此大禹,盖尝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握发矣,事见《淮南子》。今言持竿诵经不知雨之流麦,必称高凤。不知先此朱买臣,盖尝孜孜修学,不觉雨之漂粟矣,事见《邹子》。《前汉书》载韩信微时从漂母乞食,不知先此伍子胥微时,盖尝从击绵女子乞食矣,事见《吴越春秋》。此三事皆在前,世罕传焉。

  古人名字隐而不彰者

  《孟子题辞》曰:“孟,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也,名轲,字则未闻也。”《前汉志》颜师古注曰:《圣证论》云,轲字子车,而此志无字,只曰孟子,未详其所得。仆谓孟子之字见于《孔丛子》,夫岂未之见邪?因知古人名字隐而不彰者,何可胜数?往往见于传注碑刻杂说,姑表一二出之。楚狂接舆姓陆名通,伯乐姓孙名阳,许由字仲武并见《庄子释文》;伯夷姓墨名智字公达,叔齐名亢字公信,夷、齐乃谥也,见《论语注》;皋陶字廷坚,见《左传》;孔安国字子国,见《孔丛子》;汉高祖父太公名煓字执嘉,见皇甫谧《帝王世纪》;高祖兄仲名喜,曹参字敬伯,汉申公名培,见《史记》;逢蒙之弟名鸿超,杨朱之弟名布,见《列子》;郑子真名朴,叔孙通名何,见《楚汉春秋》;项伯名缠字伯,见《汉书注》;杨王孙名贵,见《西京杂记》;陈仲子字子终,见《高士传》;商山四皓,园公姓园名秉,字宣明,见《陈留志》;夏黄公姓崔名廓字少通,见《崔氏谱》;箕子名余胥,见司马彪注;易牙名垂字易牙,见孔颖达《左氏疏》;伏生名胜字子贱,叔敖名饶字叔敖,并见碑;彭祖姓篯名铿,见《姓苑》。篯音剪,见《论语》“窃比老彭”疏。胡如村乃作笺字用,《千姓编》亦然,非也。

  行状不宣等语

  《漫录》谓《文选﹒杨修答临淄侯笺》末曰“造次不能宣备”,书尾用不宣语起此。仆观汉高祖初定天下,诸侯王上疏云云,末云“大王功德著于后世,不宣昧死再拜。”此正不宣语之所从出也。又谓自唐以来,为墓志必先有行状。盖南朝以来,已有行状,如梁江淹之作是也。仆观《吴志》周条等甄别行状上疏云云,此行状之名,所由始也。

  设法

  今用女倡卖酒,名曰“设法”。或者谓汉晋未闻。仆谓此即卓文君当垆之意,晋人阮氏醉卧酒垆妇人侧,司马道子于园内为酒垆列肆,使姬人酤鬻酒肴是矣。

  贱庶出之子

  自古贱庶出之子。王符无外家,为乡人所贱。孝武曰:“崔道固如此,岂可以偏庶侮之?”《颜氏家训》曰:“江左不讳庶孽,河北鄙于侧出。”江左丧室之后,多以妾媵主家事;河北必须重娶,至于三四母,至唐而此风犹存。观褚遂良《请千牛不荐嫡庶表》曰:“永嘉以来,王涂不竞,在于河北,风俗乖乱,嫡待庶如奴,妻遇妾若婢。降及隋代,斯流遂远,独孤后禁庶子不得近侍。圣朝深革前弊,人以才进。不论嫡庶,于今二纪。今日荐千牛舍人,仍此为制,礼所未安。”观此,可以见汉晋以来重嫡而轻庶矣。窃又考之,赵简子使姑布子卿相诸子,至母恤,曰:“此真将军矣。”简子曰:“此其母贱,翟婢也。”对曰:“天之所授,虽贱必贵。”于是以母恤为世子。知此意自古而然。

  泰夫人

  汉碑有书“太夫人”为“泰夫人”。或者以为异。仆谓汉人多书“太”为“泰”,如《前汉书》泰平、泰一、泰甚之类是也。范晔避家讳,故《后汉书》皆书“泰”为“太”,如郭泰、郑泰为郭太、郑太是也。汉碑所以书泰夫人。近有好用古字者书“是非”为“氏飞”,而或者笑之。仆谓此固好奇,不可谓无所本。古人书字,率多借用。盖尝考之,汉书以颁示字书视看字,如“视其节俭”是也。荀子以视看字书是否字,如“是其庭可抟瓦”是也。《汉志》以是否字书氏族字,如“至玄孙氏为庄王”是也。书非字为飞者,如汉碑所谓“飞陶唐其若是乎”,此氏飞字之所据也。

  螟蛉

  今呼非所生之子为螟蛉。观《南史》宋明帝“负螟之庆”,言废帝非所生也。《北史》胡叟养子字螟蛉。又观董仲舒断甲无子养非所生,引《诗》“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之义,知此说尚矣。

  禁中起居注

  葛洪引汉《禁中起居注》,验董仲舒所撰《李少君家录》云,知汉起居注,在宮为女史之职。自魏晋以来,起居注皆近侍之人所录,不复女职矣。今考《隋书,经籍志》,自汉献帝以来,至隋开皇间,所谓起居注,凡有四十四部。《隋志》谓晋时得汲冢书,有《穆天子传》,体制与今起居注正同,盖周时内史所记,王命之副也。《周官》“内史掌王之命,遂书其副而藏之”,是其职也。又谓《禁中起居注》,零落不可复知。观葛洪所引,则知尚存于晋,至隋始亡。

  唐时扬州通州

  唐时,扬州为盛,通州为恶,当时有“扬一益二”之语,十里珠帘,二十四桥风月,其气象可知。张祜诗曰“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有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祥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承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徐凝诗曰“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明月在扬州。”其盛如此。通州不然,白乐天诗曰“通州海内牺惶地,司马人间冗长官。”元微之诗曰“折君灾难是通州”,又曰“黄泉便是通州郡”,其不美如此。一谓神仙,一谓黄泉,相去霄壤矣。

  千秋一日九迁

  《文选﹒任彦升表》曰“虽千秋一日九迁,荀爽十旬远至。”李善注曰“《东观汉记》谓车丞相自高寝郎一月九迁为丞相,日当为月字之误也。”仆谓李善注此,未为尽善。考《汉书》高寝郎田千秋讼太子冤,武帝立拜为大鸿胪。师古注;立拜者,立见而即拜之,言不移时也。谓千秋因此一言,顷刻之间,自高寝郎超迁九叔至大鸿胪,非谓一日之间九次迁除也。谓之一日,正不为失。李善误认此意,乃以一月九迁为丞相。又案《汉书》千秋为大鸿胪,数月,代刘屈牦为丞相,封富民侯。《汉史》谓“千秋特以一言寤意,旬月取宰相封侯,世未尝有。”盖以此也。则知千秋为相封侯,乃在鸿胪数月之后,所谓旬月者,十月也,岂一月九迁为丞相哉?善盖引《东观记》之谬耳。

  萧何留守

  《漫录》曰:留守字,案汉《外戚传》,戚夫人从上之关东,吕后常留守。高承《事物纪原》乃言留守始唐。非也。仆谓汉高祖出征,留萧何守关中,此正留守本意。后之所谓留守者,正祖此尔。吕后妇人,岂所当据?其后如晁错请居守、光武以寇恂守河内、晋惠帝幸长安荀藩在洛阳留台承制、隋炀帝幸辽东命樊子盖东都留守,似此不一。高承《事物纪原》谓留守起于唐,何其太卤莽邪?推而上之,则又出于石祁子守之意,后观《史记﹒越世家》,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惟太子留守,知此意又远矣。

  归去来辞语

  《漫录》曰:渊明《归去来辞》云“临清流而赋诗”,盖用嵇康《琴赋》中语。仆谓渊明胸次度越一世,其文章率意而成,不应规仿前人之语,其间意到处,不无与古人暗合,非有意用其语也。傥如《漫录》所言,则“风飘飘而吹衣”出于曹孟德,“泉涓涓而始流”出于潘安仁,此类不一,何独用嵇康之语哉!

  人生何须

  《南史》张绪谓柳世隆曰:“观君举措,当以清名遗子孙。”答曰:“一身之外,亦复何须?子孙不才,将为争府;如其才也,不如一经。”裴昭明历郡清勤,不事储畜,常谓人曰:“一身之外,复何须乎?子孙不才,我聚彼散;若能自立,不如一经。”二说出于齐勉。

  衙牙二字

  《漫录》曰:孔氏《杂说》,牙者,旗也。太守出则有门旗,遗法也。后遂以牙为衙,或以舍廨为衙。《唐韵》曰:衙,府也。是亦讹耳。案《语林》,近代通谓府廷为公衙,字本作牙,讹为衙。大司马掌武备,猛兽以牙为卫,故军前大旗谓之牙旗。《南史》侯景集行列门外,谓之“牙门”,以次引进。牙门始见于此。《续释常谈》又引《北史》宋世良在郡,“牙门虚寂”,为牙门所自。仆谓皆未也,牙门已见后汉。观邹义到公孙瓒营拔其牙门、三国魏文帝置牙门将、晋陆机袭父爵为牙门将,案后汉汪真人《水镜经》,凡军出立牙,必令坚完。若折,将军不利。是以古兵法择吉日祭牙。后汉滕辅、晋袁宏、顾恺之、宋王诞,皆有祭牙文,吴胡综有《大牙赋》,皆谓武备之意,而牙衙之说信矣。谓讹牙为衙,恐未必然。疑牙衙二字,古者通用。不然,宋世良“牙门虚寂”,《北齐书》何以书衙?

  奏记礼重

  《两汉博文》谓前书“郑明奏记于萧望之”,奏记自朋始也。仆观《隶释》,秦汉以来有此奏记。仆不暇远考,在前汉时,丙吉奏记霍光、李寻奏记翟方进,非特郑朋而已。考丙吉在郑朋之前,不可谓自朋始也。奏记之体,在东汉之时其礼甚重。观《孔子庙碑》,鲁相奏记司徒司空府,首具“年月日鲁相某等叩头死罪敢言”云云,中又云“叩头死罪谨案某人”云,末云“某皇恐叩头死罪,上司空府。”凡一记三用叩头死罪,而其间连言叩头,连言死罪,宛类表章之体,第不称臣耳,有以见当时上下官守甚严。

  致仕官禄

  石林谓东汉郑均致仕,章帝赐尚书禄终身,时号“白衣尚书”,则知汉致仕无禄也。唐制亦然,时亦有特给者。仆谓汉唐致仕者,亦皆有禄。据《通典》谓汉制,凡吏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三分故禄,以一与之,终其身,不可谓汉致仕无禄也。又观唐令诸职事官,年七十,五品以上致仕者,各给半禄。又致仕官,建中五年敕,所请半禄,料从敕出日,于本贯及寄居处州府支给。

  雌霓

  沈约制《郊居赋》,其间曰“驾雌霓之连蜷,泛大江之悠永”,出示王筠,筠读雌霓为雌鶂,约喜谓曰:“霓字惟恐人读作平声。”司马温公谓非霓字不可读为平声也,盖约赋协侧声故尔。仆考之雌霓二字,东方朔《七谏》中已尝用之矣。张衡《七辩》亦曰“建雌霓以为旗”。

  曾子之书

  曩时,国学出“高明光大在加意论”,而一时士子说光大之意。此董伏舒引曾子之语,不知曾子之书,乃高明广大,非光大也;加之至而已,非加之意也。此虽据仲舒之所举,要以曾子之书为正。仲舒又谓“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不自知也”,曾子则曰“与君子游,如长日加益而不自知也。”曾子又曰“与其奢也宁俭,与其倨也宁拘。”曰“巧言令色,虽少行而笃,难于仁矣。”此语与今《论语》微异。又如所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所谓“良贾深藏若虚”,所谓“与君子游,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则与之化矣;与小人游,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则与之化矣。”皆见曾子之书。诸书所引,盖本于此。

  台笠缁撮

  《毛诗》“台笠缁撮”,传谓台所以御暑,笠所以御雨,缁撮缁布冠也。郑笺谓台,夫须也。以台皮为笠,缁布为冠。故谢玄晖诗曰“台笠聚东菑”,注:台御日,笠御雨。是以为二事,盖本毛之说。曲信陵诗曰“台笠冒山雨,渚田耕荇花”。以台笠对渚田,是以为一事,盖祖郑之说。二诗皆有据依。考孔颖达《正义》,台可为笠则一也,传分之者,笠本御暑。而《良耜》曰“其笠伊纠,因可御雨”,故传分之以充二事,则知毛之见如此。

  不可为已甚

  君子之治小人,不可为已甚,击之不已,其报必酷。仆因观《北史》,神龟之间,张仲瑀铨削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清品。一时武人,攘袂扼腕,至无所泄其愤,于是羽林武贲几千人,至尚书省诟骂,直造仲瑀之第,屠灭其家,群小悉投火中,及得尸体,不复辨识,惟以髻中小钗为验。其受祸如此之毒,事势相激,乃至于此,为可伤也。《庄子》谓“刻核太过,则不肖之心应之。”今人徒知锐于攻击,逞一时之快,而识者固深惧之。

  酒分圣贤

  皇甫嵩作《醉乡日月》,有曰“凡酒以色清味重而甜者为圣,色浊如金而味醇且苦者为贤,色黑而酸醨者为愚,以家醪糯觞醉人者为君子,以家醪黍觞醉人者为中庸,以巷醪麦觞醉人者为小人。”其说虽不同,然以酒分圣贤者,其意祖《魏人廋语》所谓“清者为圣,浊者为贤”之说。然又考之,魏人之说又有所自,邹阳赋曰“清者为酒,浊者为醨。清者圣明,浊者顽騃。”仆尝评之,酒之清者为圣可也,若与浊者为贤何哉?当为顽愚。《魏人廋语》与夫《醉乡日月》,其说有疵,不若邹阳之语为善也。《魏略》以白酒为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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