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学问,件件都有兴味,因为方面太多,结果没有一方面做得成功,著述更不必说,始终没有专心致志好好的著成一部书。近几年来我名下的出版物,都不过一个学期中在一个学校的讲义,而且每学期所讲总是两门以上的功课,所编总是两种以上的讲义。我生平有种坏癖气,曾经讲过的功课,下次便不愿再讲,每次所讲总是新编的,匆匆忙忙,现蒸热卖,哪里能有满意之作?所以每次讲完之后,便将讲义搁起,预备从新校改一番才付印。但每到休讲期间,又贪着读别的书去了,假期满后,又忙着别的讲义。因此旧稿总没有时候整理,只好把他放在箧底再说,两三年此类的讲稿有好几种哩,这部《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便是其中之一种。

这部讲义,是两年前在清华学校讲的。清华当局指定十来部有永久价值的古书,令学生们每学期选读一部或两部,想令他们得些国学常识,而且养成自动的读书能力。这种办法,我原是很赞成的,当局因请我把这十几部书的大概,和学生们讲讲。我答应了,每隔一星期来讲一次,一学期间,讲了从《论语》到《礼记》这几部。本来下学期还打算续讲,不幸亡妻抱病,跟着出了丧事,我什么功课都做不下去,因此向学校辞职,足足休讲了一年。现在虽再来学校,也没有续讲的机会。

说“要籍”吗?中国最少也有一百几十种。像这部讲义讲的不伦不类几部书,算什么东西呢?何况是现蒸热卖的粗制品。当起稿时,已经没有多翻参考书的余裕,脱稿后,连复看的工夫也没有,这样作品,如何可以见人?所以许久不愿付印,为此。

清华同学们不答应,说各处纷纷函索传钞,不胜其扰;说现在《清华周刊》要编辑丛书,决定把他充当第一种,已经付印了。而且要求我作一篇序文,我无法拒绝,也只好随顺。

我想,一个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中国人,对于本国极重要的几部书籍,内中关于学术思想者若干种,关于历史者若干种,关于文学者若干种,最少总应该读过一遍。但是,生当今日而读古书,头一件,苦于引不起兴味来。第二件,苦于没有许多时间,向浩如烟海的书丛中埋头钻研。第三件,就令耐烦费时日勉强读去,也苦难得其要领。因此,学生们并不是不愿意读中国书,结果还是不读拉倒。想救济这种缺点,像“要籍解题”或“要籍读法”一类书,不能不谓为适应于时代迫切的要求。我这几篇虽然没有做得好,但总算在这条路上想替青年们添一点趣味,省一点气力。我希望国内通学君子,多做这类的作品,尤其希望能将我所做的加以是正,例如钱先生新近在《清华周刊》发表的《论语解题及其读法》之类。同时我也要鞭策自己在较近期内,对于别的要籍,能再做些与此同类的工作。

这部书里头所讲有许多是前人讲过的,并非全属自己创见。为什么不一一注明呢?因为(一)编讲义时间匆忙,没有查原书。(二)为学生们方便起见,若噜噜嗦嗦的引哪一说驳哪一说,倒反令人头痛,不如直捷了当,我认为可采之说就采入,省些闲文。总而言之,这部书不是著述,不过讲堂上临时演说,凡有与著述体例不符之处,希望读者原谅。

“先入为主”,原是做学问最大毛病,但人人都知道这是毛病,却人人都不容易破除。即如我这部书,讲《论语》推重戴望,讲《史记》推重崔适,也可以说是我个人的僻见,其实教一般青年不该如此。此外,各篇犯这类毛病还不少,我所以不甚愿意立刻付印,就是为此。既已付印,我不能不声明一下。

临了,我还想和青年们说几句话——诸君对于中国旧书,不可因“无用”或“难读”这两个观念,便废止不读。有用无用的标准,本来很难确定,何以见得横文书都有用,线装书都无用?依我看,著述有带时代性的,有不带时代性的。不带时代性的书,无论何时都有用,旧书里头属于此类者确不少。至于难读易读的问题呢?不错,未经整理之书,确是难读,读起来没有兴味,或不得要领,像是枉费我们的时光。但是,从别方面看,读这类书要自己用刻苦工夫,披荆斩棘,寻出一条路来,因此可以磨练自己的读书能力,比专吃现成饭的得益较多。所以我希望好学的青年们,最好找一两部自己认为难读的书,偏要拼命一读,而且应用最新的方法去读他。读通之后,所得益处,在本书以内的不算,在本书以外的还多着哩。

十四年十一月十七日,梁启超,清华北院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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