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日本挑釁求戰

自強運動的動機,一為對內,一為對外。對外實指西方國家,志在自保。一八七四年以後,日本亦為對象之一,甚而更為重要。其後雖經中法戰爭,仍時刻注意日本的動態,但仍係守勢。日本明治維新,高唱“尊王攘夷”,尊王是鞏固皇權,攘夷是防衛歐、美,所採亦為守勢。及維新稍有所成,則轉對中國,所採全為攻勢。中日遂不免一戰,亦為兩國新政的一次決賽。朝鮮當日本向亞洲大陸擴張之衝,所以爭端即起於朝鮮。

一、李鴻章的朝鮮政策

中國之重視朝鮮是為了東北的安全,因為東北的安全,關係北京的安全。十六世紀末年,日本之進攻朝鮮,目的在先據朝鮮,再圖東北,然後直下北京。明朝不得不全力赴援,日本未能獲逞。後以種種原因,明朝失去了東北,以致於亡,這段歷史清朝自然知之甚稔,決不讓其重演。日本圖謀朝鮮益急,中國防範益力。

俄國自取得烏蘇里江流域以東,與朝鮮毗鄰,亦生覬覦之心。甲申事變後,朝鮮外署協辦德人穆麟德雖為李鴻章所薦,並不忠於中國。可能是為了德國的利益,欲引俄東進,勸誘朝鮮聯俄。一八八四年俄、韓訂約,穆麟德因有促成之功,俄皇賜以勳章。俄國駐韓代辦韋伯(K. Waeber)與閔妃及朝鮮大臣相結,共謀排斥中、日。一八八五年二月,朝鮮與俄國在海參崴訂立密約,允俄人代為練兵,使用永興灣。不久消息外洩,最感不安的,中國之外,首為日本,次為英、美。日本自度尚難與俄相爭,如朝鮮入於俄國之手,不惟難再插足,日本本土亦將受到威脅,如朝鮮仍聽命中國,可不必畏懼,遲早終可為己所有,目前正不妨利用中國防俄。英國為阻止俄國南下,逕自佔領朝鮮的巨文島(Hamilton Island)。美國對朝鮮的態度,自始即與日本一致。朝鮮因中國的責難,不敢履行對俄密約,擬改聘美國將弁,俄國不許。日本駐華公使榎本武揚向李鴻章提出應付方案,大致為中日今後協議朝鮮外交與用人行政,由李責令朝鮮施行,遴派一幹練的中國駐韓大員,遇事與駐韓日使相商,斥退穆麟德改用美人,釋回大院君,以制朝鮮政府的親俄派。李雖不願日本過問韓政,但原則上已同意變通。

袁世凱於敉平甲申事變中,大顯身手,因日人誣其首啟釁端,統率中國駐軍的吳兆有亦不滿袁的專斷和露才揚已,多方排擠,袁不安於位,憤而歸國。但李鴻章對他深為賞識,獎勉有加,查辦韓事的吳大澂又代為揄揚,譽為“天下奇才”。及李決定釋回大院君,即命袁負護送之責,盛讚他“才識開展,明敏忠亮”,“足智多謀”,“膽略兼優,能持大體”。一八八五年十月,正式派為總理朝鮮交涉通商事宜委員,由同知升為知府,加三品銜,從此中韓關係轉入另一階段。李為決策人,袁為執行者。李將此獨當一面的重任,付之與一位不滿二十七歲的青年,可算是破格用人。

閔妃與大院君結怨已深,對於大院君的歸來,極力抵制,大院君終不能恢復舊時權勢,反加重親俄派對中國的怨懟。今後數年李、袁之所以仍能有所施展,是由於日本的暫時放手,與英國的支持。李與榎本諒解成立,即致書朝鮮國王,勸勿認海參崴密約,委任美人練兵,罷斥穆麟德,重用親華派大臣主管外交、軍事、財政。穆麟德撤職後,朝鮮允以中國海關副稅務司美人墨賢理(HF Merill)為稅務司,前任天津美國領事德尼(ON Denny)為內務府協辦,均為李所推薦。穆麟德逗留不去,繼續播弄。袁揭發俄國詭計,誡告韓王,逼走穆麟德。一八八六年,韓王又密函俄國保護,袁聲言將興師問罪,李亦準備於必要時實行廢立。朝鮮君臣一再辨白密函出於偽造。俄國以對英國有所顧慮,保證不佔朝鮮土地。李、袁分說韓王,勿持兩端,固依中國,改革內政。

美國雖無侵佔朝鮮土地之意,而所採政策,則不利於中國。駐韓美代辦福久(CC Foulk)嘗散佈指摘袁世凱的消息,袁授意朝鮮外署駁斥,要求美國撤換。對於倡導朝鮮自主的德尼亦極不滿。北京美使質問總署,袁在朝鮮究係何種職位。英國與中國合作無間,不在漢城設置使館,但置領事館,受北京英使館節制。墨賢理之任朝鮮海關稅務司,係赫德直接委派,無異將朝鮮海關納入中國海關行政範圍。一八九○年,朝鮮謀以美人李仙德為稅務司,赫德令現任稅務司拒絕交付,遇事與袁商辦,聽其指示。

袁為權力慾極強的人。據張謇說,袁初至朝鮮,即有統治朝鮮之心。甲申亂平,他曾建議李鴻章乘此時機,派遣大員,統率重兵,代理內治外交。不到一年,他成了中國在朝鮮的最高權力人,不僅負責商務,兼主外交,朝鮮內治亦須與他相商,一切居於指導監督的地位。朝鮮大臣遇事須向他請示,或召來曉諭;或逕見朝鮮國王。他不常參與各國外交官的會議,以示身份不同。美、日均有煩言,李鴻章則說理應如此。一八八七年朝鮮受德尼教唆,自行派使分赴美國及英、德、法、俄、義。袁謂派使須先向中國請示,到任後受中國使臣節制,並追回私自啟程赴美的使臣朴定陽。最後李鴻章准以屬國體例派遣,朴定陽不肯遵照。在袁壓迫之下,德尼去職,朴定陽召回,前往歐洲的使臣中途而止。李鴻章並非忘了他過去勸朝鮮與西洋通好的政策,而是通好須透過中國。

朝鮮一再舉借外債,袁要求今後借款須得中國同意。他與赫德主張歸中國承擔,由在韓華商出名借與,實際是中國政府撥付,在朝鮮關稅內扣償。近十年來,日本幾獨佔朝鮮對外貿易。一八八七年起,華商日漸抬頭。次年招商局輪船開始往來於上海、仁川之間,中國政府不惜給以補貼,仁川至漢城亦有華商小輪航行。奉天至漢城、釜山電線歸中國電報局貸款架設,他國不得另設。朝鮮自設的漢城至元山電線亦歸中國管理。

朝鮮以袁世凱每事干涉,有如監國,面從心違,屢請更調,美國有同樣要求,均為李鴻章所拒。李向中樞稱袁實心任事,操縱得宜,晉升為道員。一八九二年復盛讚袁的功績,說他“先正藩屬之名,以防其僭越,復籌外交之法,以杜其侵欺。凡體制所繫,利害所關,或先事籌劃,或當機立應,或事後補救,無不洞中竅要。……其國中之事,纖悉皆聞”。袁的成就亦即李的成就。不過李、袁所為,消極的防範干涉多於積極的輔導啟迪,但知維護中國的宗主權,漠視了朝鮮的自尊心,不僅朝鮮君臣愈為離心離德,日本更不甘長期坐視。

二、日本的決心

一八八五年,日本已有人主張為朝鮮與中國一戰。伊藤博文以為不可冒昧;中國發奮圖強,皆是空言,日本應先努力內部建設,再看中國情勢行事。一八八七年,日本參謀部擬定一“征討清國策”,一旦對華作戰,以主力進攻北京,分兵略取長江,最後割取遼東半島、山東登州、舟山群島、台灣、澎湖及長江兩岸,再分裂東三省、蒙古、新疆、青海、甘肅、華北、江南。以五年為準備時期,相機發動。一八九○年,日本首相山縣有朋的施政演說,指朝鮮、東三省、台灣悉在日本“保護利益線”之內。一八九二年,日本的擴軍計劃完成。第二年參謀次長川上操六親至朝鮮及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偵察。一八八五年李鴻章曾說,日本富強,尚須十年左右,目前可望無事。現在去十年已不太遠,中國依然故我,日本的國力則大有可觀,遂決志尋釁。

朝鮮君臣對李、袁的舉措雖常生違言,但尤銜恨日本。一八八九年,朝鮮某地歉收,禁止豆、糧出口,日本要求撤銷,賠償日商損失。一八九三年,發出最後通牒,首相伊藤博文直接對李恫嚇,將對韓絕交。朝鮮允許賠款。

金玉均的被刺,加重了日、韓的惡感。甲申事變後,金玉均、朴泳孝亡命日本,繼續謀奪取政權,朝鮮要求日本拘辦被拒,計劃實行暗殺,袁世凱預聞其謀。一八九四年三月,金玉均為韓人洪鍾宇誘至上海,被刺而死。朝鮮不理日使勸告,將金屍凌遲。在東京謀刺朴泳孝的另一韓人逃入朝鮮使館,被日警拘捕,韓使憤而返國。日本輿情甚為激動,謂金玉均的被刺戮屍,出於中國的主使,對日本為莫大污辱,應斷然與中國宣戰。日本當局認為理由有欠正大,參謀次長川上操六唆令以侵略中國為職志的“玄洋社”另行製造口實。

東學黨為朝鮮的一個宗教性團體,有排外色彩,遭政府禁止。人民以不堪苛政,仍相率加入。一八九三年,東學黨請願弛禁,官府迫害愈烈,遂聚眾大起。朝鮮政府一面宣撫,一面向袁世凱請援。時傳金玉均與東學黨勾結,袁速電李鴻章告急,東學黨旋即解散。一八九四年二月,東學黨再度舉事,傳檄四方,“逐滅夷倭”,痛斥官吏虐民肥己。四月,日本軍人前來活動。五月,玄洋社組織“天佑俠團”,對東學黨煽惑接濟,外務大臣陸奧宗光認為這是恢復日本在朝鮮勢力的良機。六月二日,得知朝鮮已請中國代為平亂,決定不問中國以何種名義出兵,日本亦將派遣相當軍隊,以示不惜訴諸武力的決心。陸奧訓令即將回任的駐韓公使大鳥圭介,軍事採取主動,外交採取被動。六月十日,大鳥率陸戰隊四百餘人入漢城,控制朝鮮首都,海軍隨之動員,以保海上交通。

日本惟恐中、日在韓軍事對抗之局不成,六月三日,日本駐韓代辦及天津領事分向袁世凱、李鴻章表示,希望中國及早派兵為韓平亂。一向精明機警的袁,以為日本似無他意,李亦深信不疑。駐日公使汪鳳藻復謂日本政爭劇烈,斷無生事餘力。李一面出兵,一面命汪照會陸奧,告以中國應朝鮮之請,按保護屬邦之例,派軍赴援,事平即撤。陸奧覆稱,日本從未承認朝鮮為中國屬邦,亦要派兵保護使、領、商民。同日(六月七日),北京日本代辦小村壽太郎照會總署。總署駁以日本無派大兵必要,且非出於朝鮮之請。小村二次照會,謂日本出兵係根據日韓及中日天津條約,惟有行其所好,毫無受中國掣肘之理。

李鴻章派出的陸軍約二千餘人,屯駐漢城東南五十英里的牙山,軍艦三艘,泊於仁川。日本第一批動員的兵力倍於中國,另有軍艦八艘。在中、日軍抵朝鮮前,東學黨已經受撫,朝鮮安謐無恙,日本失去了保護使、領、商民的口實。大鳥顧慮西方國家的指摘,轉與袁商談共同撤兵。袁於日兵之來,焦慮萬狀,對大鳥的提議,正求之不得,當與成立諒解。李鴻章亦以為華軍一撤,日本自無常駐口實,命牙山駐軍定期內渡。陸奧定要貫徹求戰決心,況既已出兵,不能一事不成而退。成敗之數,全在兵力之優劣,命仁川日軍入漢城,俾軍事上常能先發。然苦於缺乏尋釁理由,必須設法使局面轉換。六月十四日,決定以中日共同改革朝鮮內政,亦即共管朝鮮,強中國以難行;無論中國允與不允,非有結果斷不撤兵,必要時獨自任之。陸奧自云:“非欲調和已破裂之關係,乃欲因此以促其破裂之機”,方可“實行最後決心”,命大鳥終止與袁談判,並分別通知汪鳳藻、總署與李鴻章。

汪鳳藻要求先行撤兵,再商善後。陸奧謂非至朝鮮確然安堵,決不撤兵。汪謂整頓內治,應由朝鮮自辦,中國不便干預,日本承認朝鮮為自主之國,更無干涉之權。陸奧稱中日所見相違,日本對朝鮮利益甚大,非協定足以保持朝鮮將來安寧,並保證其政治得宜辦法,決不撤兵,縱令中國看法不同,日本亦斷不撤兵。他說這是對中國的第一次絕交書,時為六月二十二日。次日,命大鳥單獨執行韓政改革,亦即根本不理中國的態度。

三、俄、英動態

一八八五年,俄國因英國的明白對抗,日本與中國的暫時攜手,自身在東亞的力量有待加強,暫從朝鮮退卻。一八九一年,決定興建西伯利亞鐵路。俄、法同盟亦於同年成立。財政大臣威特(Sergei Witte),有控制滿洲、併吞華北的雄圖,知道中,日在朝鮮的衝突,終所不免,屆時大可捲土重來。日本既忌中國在韓勢力的膨脹,又畏俄國的加緊東進,希望於西伯利亞鐵路完成以前,予以遏制,先俄而有朝鮮。

李鴻章之贊同朝鮮與歐、美建交,意在牽制日、俄。英佔巨文島後,俄國聲明無佔領韓土之意,證明他的政策大為有效。日本將要出兵之時,他首請英使歐格訥(NR O'Conor)設法勸阻。撤兵爭執不決,李與總署再請歐格訥調處。英政府恐啟俄國猜忌,不表積極。遠在一八八○年,李即有借俄懾日的建議,現在更盼俄國肯助一臂之力。六月二十日,他向俄使喀希呢(AP Cassini)表示,願與日本同時撤兵,並以英國願作調人相激。喀希呢反應迅速而良好,謂“斷不容日妄行干預,……務望彼此(中俄)同心力持”。過了幾天,又告以俄已勒令日本與中國共同撤兵,日如不遵,恐須用壓力。李與總署至為欣慰。駐東京俄使希特洛渥(Hitrovo)確曾為撤兵之事向陸奧質詢,陸奧反責中國不講信義,撤兵須待韓政改革之後。希特洛渥二次警告,又為陸奧婉拒,謂日本絕無侵略韓土之意,一俟秩序恢復,自當撤兵。希特洛渥不復堅持,惟望中、日協議,不違犯朝鮮與各國所訂條約。陸奧大為寬心。俄外長格爾斯電告喀希呢,對日全屬友誼忠告,不便直接干涉。李雖極感沮喪,然仍不死心,又詢喀希呢以倘中日交戰,俄當如何?喀云:“未便袖手。”在中、日海戰爆發前後,又一再說,俄對日勢須動兵,勸李勿接受英國調停,俄、英已經商妥,共出調處,並約德、法、美一致行動。

俄國何以虎頭蛇尾?喀希呢何以大言炎炎?真實內幕雖不易知,仍不難理解。俄國初時確有對日干涉之意,以提高其在東亞聲勢,防制中國求助於英。繼以日本既出動大軍,強令撤回,並非易事,如施以壓力,英或轉而助日。日知俄有此顧慮,暗與英洽,對俄不肯就範。駐俄英使曾對俄表示,對於中日爭端,列強須共同行動,但不可出之恫嚇。言外之意,即反對俄國的單獨強制干涉。美國左袒日本,亦謂不願強迫日本撤兵。俄絕無愛於中、韓,對中國在韓勢力的增長,一樣不快,不妨讓日本予以挫折,坐收漁利。如對日強硬,日本或將後退,中國益將得志,所以就適可而止,只強調日本不侵略韓地的承諾,以約束日本的行為,同時聲明並非完全旁觀,預佔地步。又深知李鴻章缺乏決心,若不獲第三有力者的支持,勢將對日妥協。喀希呢之一再對李鼓勵,即在造成非戰不可的情勢。喀希呢與格爾斯的態度雖似不盡一致,仍係殊途同歸。俄如對日強行干涉,一個可能是促成日、英的結合,另一可能為日本屈服,兩者俱非俄之所願。有謂喀希呢不能代表俄政府的政策,這是不近情理的事,否則他後來不會再出使美國。無論如何,李鴻章是為俄國所欺,最少是為喀希呢所誤。

英國對於調解工作初雖不甚熱心,但不願中、日相爭,予俄國以漁利之機。見於李與喀希呢之頻頻接觸,為自身利益計,態度改變。一面與俄洽商,主各國聯合調解,一面勸總署與日協議,整頓韓政,同保朝鮮領土完整,英可使日本撤兵,慶親王奕劻首肯。李亦慫恿天津英領事實力調解,勿任俄著先鞭。在東京英代辦轉告陸奧,謂中國願與續議。陸奧要求中國須承諾改革韓政,中,日在韓應處於平等地位,至撤兵之事,可於開議之初商談。奕劻在歐格訥勸說之下,曾與小村會晤,堅持先行撤兵。陸奧原不望英國調解成功,遂訓令小村,指中國有意生事,嗣後發生不測之變,日本不任其責。他說這是對中國第二次絕交書,時為七月十二日,歐格訥繼續努力,請李鴻章懇勸奕劻,如保證朝鮮整頓內政,即由各國促日撤兵。奕劻雖然應允,日本已無心再商,要求中國於五日內同意日方的改革方案。因為此時俄已不再對日施行壓力,英國態度緩和。在日本決心挑戰,俄國不肯與英合作的情形下,英國的調解自不會成功。

美國在表面上持中立態度,實際上同情日本,認為改革韓政為出於善意,頗感欣慰,拒與他國聯合作任何干涉,不相信日本將訴之戰爭。其不欲捲入俄、英的鬥爭漩渦,亦為原因之一。朝鮮曾呼籲給以援手,中國亦以調解為請。美對朝鮮的答覆是允以友誼方式勸告日本尊重朝鮮獨立與主權,勿使朝鮮化為戰場;對於中國,則建議將問題付諸公斷。不僅日本不願,中國亦有顧慮。如果公斷,將不利於中國對韓的宗主權,何況公斷為不可能之事。此外德、法均抱隔岸觀火、幸災樂禍的心理。

四、李鴻章的進退維谷

李鴻章自始即竭力避免與日本決裂,外交積極,軍事落後,不明日本的決心。所謂外交只是妄想俄國的相助,與英國的調解,而不知俄、英各有懷抱,各有顧忌。日本提出改革韓政要求後,汪鳳藻電告,謂日本部署,若備大敵,中國宜厚集兵力,隱伐其謀。李恐日疑中國必戰,而不之許。袁世凱請先調海軍,續備陸軍。牙山駐軍統領葉志超稱日軍已在漢城、仁川備戰。李仍不肯增兵,誡葉切勿移兵進向漢城,即令將來添兵,“係壯國威,當無戰爭”。陸奧所謂第一次絕交書發出後,日軍續向朝鮮出動。六月二十三日,李向總署說:“我再多調,日亦必添,不易收場。”兩日後,又告袁世凱,俄國已勒命日本撤兵,“似日不能不遵”,並屢囑葉志超“靜待勿妄動”,飭海軍提督丁汝昌不必請戰。袁擬下旗回國,李仍謂俄國正在調處,“略忍耐,必有區處”,“必有收場”,深信日本不先開釁。袁在漢城見聞較切,七月初,再三電李“日蓄謀已久,志甚奢。俄、英如只調處,恐無益,徒誤我軍機。日欲尋釁,何患無隙”,葉軍應調往鴨綠江或平壤,以待大舉。又說日決無和意,應速決和戰。李僅命葉相機繞赴北路,仍無戰意。

中樞同樣寄望於俄、英的調處,至六月二十五日始感到與日“口舌爭辯已屬無濟於事”。“現倭已多兵赴漢(城),勢甚急迫”,應如何及時措置,要李妥籌辦法;並詢以喀希呢“有無助我收場之策,抑另有覬覦”,應“沉機審察,勿致墮其術中”。李始謂喀希呢壓服日本之說,恐為空言,這是他為自己預留地步;對於軍事部署,依舊遲徊不進。七月初,以事機已迫,上諭迭次催令籌備戰守,詳報海軍兵力。李稱海軍難調,須別募陸軍。又說喀希呢尚係實心,俄國必有辦法。過了三天,李對俄雖感失望,而總署對英的希望繼起。七月十四日,總署接到所謂日本的第二次絕交書,詔命李派軍進駐朝鮮邊境,佈置旅順等處海防。十六日大臣會議,結論為令派出各軍,先以護商為名前進,不明言戰,以待英人調停。光緒一力主戰,嚴飭李進兵,斷不可畏葸。此時歐格訥仍在調處,喀希呢恐其成功,請俄外部聯合列強,要求日本和平解決韓事,並對李說,俄國願繼續調處,態度十分堅決。李對俄的癡情又起,允與日本改革韓政。但是日本已決心與中國作實力的較量。

值得注意的為當時各方的議論,自中央到地方,均不若以往對於越事的激昂,疆吏中以兩江總督劉坤一(一八三○至一九○二)、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地位最為重要。劉較持重,張素稱敢言,亦未多所主張。京官中倡主戰論者,雖仍有其人,已不及十年前之盛。七月中旬,摺奏漸多,或請李鴻章一意決戰,或言中國練海軍已近十年,日本亦不過十年,應切責北洋抵禦,否則軍法從事。另請速購兵船,會同南洋各船,游弋於日本近海,以分其謀韓之力,再調重兵直趨漢城。或言朝鮮得失為大局所關,若示以必戰之勢,轉可為弭釁之端。今徒恃外國調處,初則專賴俄使,俄使不成,復望英使,英使不成,又將誰易?請飭李厚集兵力,迅赴事機,“壯我之氣,而後可以講和,充我之力,乃亦無妨言戰”。中樞大臣對光緒具有影響力的首為翁同龢,次為李鴻藻,翁深不以李鴻章的措置為然,李鴻藻素主對外強硬,二十七歲的光緒,意氣方盛,慈禧亦憤日本煎逼太甚,曾有不准示弱的表示。

李鴻章之所以趑趄不前,是自知實力不足。是年五月,他於校閱海軍後,謂操演成熟,技術精密,砲台堅固,佈置嚴整,只是官樣文章。一個多月之前,他尚請添換各艦新式快炮,添購新式快船。海軍衙門允先換“鎮遠”、“定遠”兩艦快炮,時間已來不及,餘俱未准。校閱期間,他曾查看煙台英、法、俄艦,見其規制精堅,所以他又說,西洋船式日新月異,縱橫海上,即日本蕞爾小邦,猶能歲添巨艦,中國近六年來,未添一船,恐後難為繼,意謂中國海軍不如日本。陸軍主力為淮軍。駐防天津附近的盛軍又為淮軍的精銳。約在二十年前(一八七五),已有人說淮軍“兵勇……逸樂已久,……統領、營官脧削日甚,……每人(兵)月不得一金,士心嗟怨,逃者紛紛,每哨僅十餘人,將弁利其虛伍,以為乾沒”。近年且常有攜械逃亡,甚至譁變之事。李亦承認所部三萬淮軍,“餉源支絀,譁潰為患”。淮軍已接受德國式的訓練數年,武備學堂成立已有九年,畢業學生所能影響的,至多為形式的操演。以武器而言,有槍的士兵,僅十之六七,槍的式樣,多至十餘種。有人說“淮軍宿將勁兵,十去六七,今之所用,皆新進未經戰陣之人”,自屬事實,即令是宿將,一樣不能任戰,吞餉容或更甚。李雖不認識日本的決心,最少了解自己的弱點,無論為國家,為個人,均想避戰。他的高級幕僚周馥建議謂:“日本蓄意已久,北洋力不能抗,必籌足三軍軍餉,不挑戰而與之久持,得和且和,增練新軍三萬”,否則必敗。但和或戰,權非全操諸李。此時李為七十二歲老翁,暮氣已深,得失心重,以致舉棋不定,進退失據。

第二節 中國慘敗

一、陸海決戰

一八九四年七月初,日本在朝鮮的陸軍近一萬人,中國駐牙山的兵力不足三千。中旬之後,李鴻章始決定增兵,向平壤集結。另僱英國輪船運兵二千人赴牙山。日本於兩個月前李鴻章大閱海軍時,已窺悉北洋艦隊的弱點。此次增援,事前毫無保密,天津日諜充斥,日本軍艦即出動搜索。七月二十四日,中國“濟遠”、“威遠”、“廣乙”三艦,掩護英輪所載援兵抵牙山上岸。“濟遠”艦管帶方伯謙,自英艦獲悉日艦將至,命“威遠”先回。翌日“濟遠”、“廣乙”駛至豐島,遇日艦“吉野”、“浪速”、“秋津洲”。日艦首先開砲,互轟約一小時,“廣乙”焚毀,“濟遠”力不能敵。運兵英輪“高升”號沉沒,死者七百餘人,“操江”兵船被俘。此為中日海戰序幕。“廣乙”無何作戰能力,“濟遠”無異一對三。日本以為陸戰必勝,海戰殊少把握,所以決定不宣而戰,先挫中國海軍,以振士氣。戰勝之後,欣喜可知,但於“高升”之被擊沉則大感驚駭。英國輿論一時頗為激動,英使歐格訥則稱“高升”既經中國租用,與英國已無關涉,結果賠償了事。因為日軍連捷,英國不願為此與日本失歡。

豐島海戰前二日,日軍已完全佔有漢城,劫持朝鮮國王。海戰的同日,迫令宣佈為自主之邦,請日本代為剿逐華兵。牙山的華兵約四千人,以陷於孤立,移守附近的成歡。七月二十九日,為日軍所敗,北走平壤。統領葉志超諱敗為勝,清廷予以獎賞,以為海戰雖敗,陸戰則勝,尚可自慰。

七月二十七日,北京得知豐島海戰消息,準備宣戰,又二日得知成歡之戰,召回駐日公使。三十日,總署照會各國公使,責日本悖理違法,首先開釁,實行對日絕交。八月一日(光緒二十年七月初一日),中日宣戰。

八月初,中國陸軍約一萬四千人抵達平壤。主力為衛汝貴的淮軍(盛軍)六千,紀律最壞,開拔兩日,逃者四百,一入韓境,姦淫搶掠,大失韓人之心;但仍冀其勝利,逐退漢城日軍。各將領不相統屬,被任為總統的葉志超,乏統馭能力,部署無方,坐守平壤,兵餉不足果腹,武器“藥不配彈,子不對槍”。日本以兵力尚未集中,韓事尚待解決,未即前進。八月下旬,日韓成立所謂攻守同盟後,日軍遂大舉分趨平壤,兵力與中國相當,由第三師團司令野津道貫指揮。九月十四日,即中秋節,開始攻擊。次日戰鬥劇烈,防守東路的總兵馬玉崑及防守南路的總兵衛汝貴力拒,防守北路的總兵左寶貴戰歿。葉志超倉惶棄城而走,軍械糧糈盡失,死傷二千餘人。十六日,日軍奪得平壤,這是陸上的主力戰,規模並不算大。此後朝鮮境內不再有華軍踪跡,全部退至鴨綠江西岸。

海戰發生於平壤陷落後第二天。戰前不僅中國對於海戰抱有信心,西人亦有作如是觀者,甚至琅威理亦說,中國海軍不可輕視,雖有不及日本之處,要相去不遠,惟有李鴻章自己明白。豐島敗後,北洋艦隊三次巡弋朝鮮洋面。日艦為使陸軍平安向朝鮮輸送,不時窺伺威海衛、大連,以圖牽制,北洋艦隊遂改取守勢,不再輕離旅順。於是廷臣交責,提督丁汝昌受到革職留任處分。李鴻章謂可用之艦,僅“鎮遠”、“定遠”,但質重行緩(速率為十四半海里),“濟遠”等船亦行駛不速(約十五六海里)。“海上交戰,能否趨避,應以船行遲速為準。”日艦最快者二十三海里,次亦二十海里,“倘與馳逐大洋,勝負實未可知”。他主張不必與之拼擊,但令游弋渤海內外,使日艦不敢來犯。“今日海軍力量,以之攻人則不足,以之自守則有餘。”八月初,北京始決購快船三隻,此為海關巡船管帶英人泰樂爾(WF Tyler)的建議。未能有成;即使購妥,仍緩不濟急。除了船的速率不如日本外,炮的發射速率亦不及日本,而且砲彈極少。據說“鎮遠”、“定遠”的兩門十寸口徑大砲,只有三枚砲彈,因要舉辦慈禧六旬祝嘏,無款可撥。至於戰志,中下級軍官十分旺盛,高級人員則多畏葸,握實際指揮權的劉步蟾又缺乏膽識。

九月十六日,丁汝昌率北洋海軍全隊到鴨綠江口的大東溝,掩護陸軍登陸。十七日(八月十八日)中午,正擬折返旅順,日艦十二隻(共三萬八千噸)出現,司令為伊東祐亨,當然是預先獲得情報。丁部大小十四艦,參戰的為十艦(共三萬一千噸),以“定遠”為旗艦,管帶為劉步蟾,洋員泰樂爾,漢訥根均在艦上。原定陣形為兩行縱列式,“定遠”、“鎮遠”為首。劉步蟾擅自改為橫列式,“定遠”、“鎮遠”居中,以弱小船隻分列兩翼,佈置錯亂。日艦先迫右翼,丁汝昌、泰樂爾命全隊右移,以主力迎戰,劉不之應。此時炮聲已作,丁自瞭望台震落受傷。下午一時,戰爭開始,“揚威”、“超勇”兩艦先後沉沒。管帶以下俱亡。“致遠”作戰勇猛,受到重傷,彈藥將盡,管帶鄧世昌下令鼓輪直衝日艦“吉野”,為魚雷擊中,全艦官兵二百餘人殉難。“經遠”因船身碎裂,管帶林永昇與船同盡。“定遠”、“鎮遠”遭日艦五艘夾攻,力戰不怯。“定遠”曾擊中日艦“西京丸”,自身亦受彈起火。“鎮遠”管帶林泰曾與官兵表現甚佳,一面護衛“定遠”,一面與日艦惡戰,以巨彈擊中日旗艦“松島”,傷亡日官兵八十餘人。丁汝昌裹傷苦鬥,頗為沉著。下午五時三十分,戰鬥結束,中國失去四艦,死傷一千餘人;日艦三艘被創,死傷五百餘人。此為中、日海軍的主力戰。從此日本陸軍可自由進向朝鮮半島,深入遼東,威脅北京。是役決定了這次戰爭的勝負,亦決定了今後中國四十年的悲運,助長了日本的侵略野心。

二、清廷謀和與日軍續攻

李鴻章固然主張對日妥協,慈禧所謂不可示弱,亦非要戰,仍想在頤和園慶賀她的六十萬壽。光緒頗欲振作,他的師傅翁同龢亦望一戰而勝,樹立光緒的威權,擺脫慈禧的控制。主和者,為有實力的當權派;主戰者,為僅能作空論的幻想派。平壤、黃海慘敗。北京駭怖萬狀,開始布防,不惟主和者有詞可藉,主戰者亦為之氣餒,建議起用威望尚在的恭親王奕訢,得慈禧同意,九月底,光緒勉強允許,仍命管理總署並總理海軍事務,會同辦理軍務。李與俄方的接觸,始終未停。八月,俄國已決定不許日本破壞朝鮮現狀。黃海戰後七天,李告訴總署:“俄廷初意不改,不願日得韓地。”海參崴的海陸軍不少,兩個多月前俄軍確已向韓邊調動。目的是等待機會。慈禧命翁同龢赴津,一為對李責備,一為問他對俄方洽談情形。李說俄盼中國派專使相商,保證不佔東北。實際內情,是俄於中、日宣戰後,曾由喀希呢通知李鴻章,仍願共保朝鮮領土,如中國肯與俄商,俄必出講話。翁認俄不足恃,回京後,主再問赫德,亦即再請英國調停。喀希呢時在煙台,十月中旬,趕至天津。李極力慫恿,喀希呢謂須待中、日和議後,日如久居朝鮮,俄必干預,目前暫守中立。李詢以停戰辦法,喀希呢答稱須與他國商明。李勸俄單獨行動,喀希呢表示不肯,因為俄國尚有所待。

翁同龢對俄國的態度,早已疑慮,他的建議再請英國出面,多少或受到張之洞的影響。八月中旬以來,張屢向各方論陳聯英的重要。十月初恭親王約晤赫德。英國初未料到中國海陸軍之如此不濟,深恐清政府投靠俄國,或政權崩潰,滿洲為俄所有。這時它已商諸各國調停,以朝鮮獨立、中國賠款為條件。德、美認為時機未至,俄、法別有企圖,甚至英國輿論亦反對壓制日本。歐格訥勸李鴻章早日議和,李要求先行停戰,再議朝鮮善後,拒絕賠償兵費。恭親王對英國的條件有意應允,翁同龢、李鴻藻反對,請慈禧俟喀希呢到後再商,但慈禧已決意謀和。日本屢戰屢勝,亦不以英國的方案為滿足,仍要繼續進攻,在各國干涉之前,美、德對調停冷淡之時,再予中國打擊,多佔土地。十月二十三日,照覆英國,聲言暫尚不能表示停戰意向。

同一天,日本山縣有朋的第一軍二萬人,開始西渡鴨綠江,進入奉天,清軍總統宋慶的淮軍,依克唐阿的滿洲軍約四萬人,望風潰敗。五十日內,連失安東、九連城、鳳凰城、寬甸、岫岩,僅總兵聶士成部堅守大高嶺,鄉勇抵抗亦力。日本大山巖的第二軍二萬餘人,於十月二十五日,登陸遼東半島,拊旅順之背。旅順為北洋海軍基地,砲台三十座,大砲一百五十位,最稱險固。十月中旬,北洋殘餘船隻,移泊威海衛,置旅順於不顧。日本第二軍登陸後,未遇任何抵抗,佔有金州、大連。旅順駐軍萬餘,觀望不前,互不相顧,守將爭先逃走。總兵徐邦道力戰不支,經營十餘年的形勝軍港,遂於十一月二十一日陷落。日軍屠殺四日,婦孺不免。同時鴨綠江以西的日本第一軍陷析木城、海城。翌年一月,合第二軍續陷蓋平,遼河以東要地幾乎盡失。

遼東屢敗,十一月初,恭親王正式邀請英、美、德、法、俄五國調停,條件一如英國所擬。英國表示不便再與日商,歐格訥乘機推薦赫德為中國練兵,以期握有軍、財大權,為恭親王所拒。德國謂英國原議,日本未必滿意,俄、法仍不積極,美國允徵詢日本之意,但不欲與歐洲國家會同辦理。

戰前及戰爭中,美國始終站在日本方面,希望做到朝鮮獨立,並抑止俄國,但不欲日本軍事行動過度,致使中國瓦解,東亞情勢更為混亂。大連失陷之日(十一月六日),美國對日勸告,謂如日軍再進,將招歐洲國家干涉,詢以是否接受美國調解。時佔領旅順已在目前,日答以在中國未直接求和之前,日認為時機尚未成熟。及旅順陷落,恭親王同意美使田貝(C. Denby)的方案,託其轉達日本,由美國單獨調解,並依李鴻章之議,先命津海關稅務司德璀琳攜李致伊藤博文函前往,日本拒絕接待。李之出此安排,是不願遽派大員,為日所輕,日之拒絕德璀琳,是說他資格不合。十二月,慈禧與恭親王改派戶部侍郎張蔭桓及湖南巡撫邵友濂直接求和,同時恭親王再被授為軍機大臣,加重他的權力。張曾出使美國,現兼總署大臣,邵亦有多次辦理交涉經驗,另以美使推薦的前美國國務卿福士德(John W. Foster)為顧問。

光緒和他的左右均反對和議,瑾妃、珍妃以及她們的胞兄志銳及師傅文廷式亦然。平壤戰敗,李鴻章曾受處分,旅順失陷,又被革職留任,慈禧亦降瑾妃、珍妃為貴人,將志銳治罪。及決定派張、邵議和,御史安維峻劾李鴻章通敵賣國,挾制朝廷,並明指和議出自慈禧及太監李蓮英。漢訥根請趕練新軍,添購砲艦。然遠水不救近火,不得已改用湘軍以代淮軍,更易統帥,以湖南巡撫吳大澂主持山海關防務,劉坤一為欽差大臣,節制關內外各軍。吳勸張蔭桓“展緩行期,以俟捷音”。上海揭帖遍布通衙,攻詆張、邵。

清廷對張、邵的訓令為朝鮮可許自主,不另割地,兵費可以酌賠,為數不能過鉅,日本要求事項,應候旨遵行,不得擅允。日本的條件,除朝鮮獨立及賠款外,尚有割地及取得在華特權,預料中國不會全部應允,必須再予打擊,張、邵之來不能了局。一八九五年二月初,張、邵與伊藤、陸奧會於廣島。伊藤藉口張、邵全權不足,拒不開議,指責中國缺乏誠信,扣留張、邵所發密電。雙方相見兩次,談判即告終止。清廷修改國書,添入張、邵可以訂約畫押字樣,日方依舊不理。

日本既決心續予中國挫辱,攻擊的目標為北洋艦隊的第二根據地威海衛。威海衛一帶防軍約萬餘人,北洋艦隊尚有相當力量。不幸主力艦“鎮遠”觸礁重傷,管帶林泰曾自殺,士氣愈為不揚。日軍仍採以陸軍為主攻的戰術,一八九五年一月,日軍二萬餘人自威海衛以東的榮成灣上岸,先奪據南幫砲台,而以海軍迫堵海口。二月初,水陸夾攻,“定遠”沉沒,“來遠”、“靖遠”等艦繼之,道員戴宗騫、總兵張文宣及劉步蟾自盡。丁汝昌拒絕招降,下令沉船,部將不應,服毒而死。二月十四日,洋員假丁的名義,致書投降,“鎮遠”、“濟遠”大小十一艦,悉為日有,北洋海軍掃地以盡。

東北陸戰繼續進行,中國官軍雖一再敗退,鄉團則紛起抵抗,遼東的寬甸、長甸、岫岩,遼中、遼南的遼陽、海城,旅順尤為猛烈。一八九五年二月,日軍四次進犯遼陽,皆被擊退。新到湘軍二萬人,會同吉林、黑龍江軍三萬人,反攻海城,未能得手。三月初,日軍連陷牛莊、營口、田莊台,燒殺極慘,湘軍損折大半。遼西吃緊,北京感受的威脅,更為嚴重。同月,日海軍進向台灣,澎湖不守。這時李鴻章與日本的談判,已經開始。

三、屈辱苛刻的馬關條約

日本拒絕與張蔭桓,邵友濂談判,全是人的問題。伊藤明告張、邵的隨員伍廷芳,中國必須派一有切實全權,名爵資望最高的大員,最好是恭親王、李鴻章;對東京美使亦有同一表示。這時遼陽、盛京勢危,威海衛的命運在旦夕間。二月十日,光緒召見軍機大臣,謂時勢如此,戰、和皆無可恃,聲淚並發。慈禧決命李鴻章前去,十三日,授為頭等全權大臣。日本亦非事事遂心,俄國已示意,不可向中國大陸擴展領土,外交情勢於日本頗為不利。軍事上以戰場擴大,漸感力絀,亦望中國早日重派使臣,並將媾和條件預告北京,使給新使臣以應允的權力,特別是割地一條。李對光緒表示:“割地之說,不敢擔承。”軍機大臣中有謂多賠款勝於割地;有謂不割地,勢難了局。其實李本人與恭親王並非絕對反對割地,所考慮的是何地為宜,“允之,北則礙於俄,南則礙於英、法”。

清廷與李鴻章仍盼能獲得外力援助,分向各國洽商。李告英使歐格訥,如能使中國不喪失領土,願給英人以政治、軍事、鐵路、礦山、商務特權。英國以列強在華爭奪日劇,已準備聯日,歐格訥勸李接受日本的要求。美國公使田貝,亦勸他放棄各國干涉之念,割地之外,並須賠款,日後可用美人築鐵路、開礦山、辦銀行以增加收入。俄國最關心的為日本是否要侵佔朝鮮、滿洲,在未確悉之前,暫不採行動,只說日本如要索過大,即聯合他國干涉。德國亟欲在中國取得軍事、商務、海港權利,中國困難愈大,德國的機會愈大。法國以俄國的馬首是瞻,亦要等待日本要索土地的具體事項,再出而評論。清廷與李鴻章的願望全部落空。及至威海衛陷落,北洋艦隊盡殲,日本大有轉犯天津、北京的可能。三月三日,清廷終於授李鴻章以商讓土地之權,原因是倘不如此,“則都城之危,即在指顧,以今日情勢而論,宗社為重,邊徼為輕”。

三月二十日,李與伊藤、陸奧開始在日本馬關談判,隨員中有他的兒子李經方及羅豐祿、馬建忠、伍廷芳與在日本參加的美籍顧問福士德【註:伊藤及陸奧亦有一美籍顧問】。李要求先行停戰,盼中、日永結和好,共維亞洲大局,否則有害於華者未必有益於日。伊藤不加理睬,翌日提出如下條件:日軍佔領山海關、天津、大沽,該地華軍一律繳械;天津至山海關鐵路歸日軍管理,中國負擔停戰期日本軍費。李認為太苛,伊藤迫他於三日內撤回停戰要求。二十四日,第三次會議,李允不談停戰。日本浪人欲使和議不成,李於返寓途中,遇刺受傷。此一狙擊,反予李以幫助。伊藤、陸奧恐李藉口回國,招致歐洲國家干涉,立許停戰,但台灣、澎湖不在其內。

四月一日,伊藤提出狠毒的講和條款,限四天決定。李酌加修正,委婉懇求,希望日本為兩國久遠關係著想。伊藤仍逼他作諾否確答,並威嚇李經方說:日本為戰勝者,如談判破裂,“我命令一下,則北京安危,有不忍言者。中國全權大臣一去此地,能否再安然出入北京城門,亦屬不能保證”。李鴻章與北京最不肯接受的為賠款三萬萬兩,割讓奉天南部(遼東半島)及台灣、澎湖。經過伊藤的威嚇,李允割鄰接朝鮮的四縣及澎湖。十日,伊藤將條款略為削減,遼東半島的遼陽除外,賠款改為二萬萬兩,其餘均照原案,“但有允不允兩句話而已”。北京希望賠款再減,並保有台灣北部,倘無可再商,即與訂約。日方於李與北京往來電報內容完全知道。第五次會議時,李雖作最後乞求,伊藤堅稱不能再讓。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日,李氏父子與伊藤、陸奧將條約畫押,即馬關條約。

條約的主要內容,一為中國承認朝鮮自主,即默許朝鮮由日本宰制,中國不再過問。二為割讓奉天南部,及台灣、澎湖。奉天南部包有鴨綠江口至鳳凰城、海城、營口以南的整個遼東半島,旅順、大連在內。台灣、澎湖為台灣全省,以往雖有對俄、對英失地之事,或為邊遠荒涼之區,或為海中小島,此次所割均屬“腹心根本,膏腴要塞”。三為賠款二萬萬兩,三年內付畢,約為一八四二及一八六○年對英、法賠款的七倍,超過中國全年收入的兩倍。清廷不得不飲鴆止渴,在種種勒索之下,舉借外債,以致財盡民窮;日本則以這筆相當於全國三年收入的巨款發展實業,擴張軍備,加緊對華侵略。四為日人得在中國各口岸從事工藝製造,機器只納進口稅,所製造貨物豁免內地稅、鈔課、雜派。即是日人有權在中國設立工廠,就近利用中國的原料、人工,產品又可免納稅捐,使中國的工商業無法與之競爭,西方各國亦援例辦理。李與清廷力爭割地、賠款,對於這項關係經濟命脈的條款,則輕輕放過。五為開蘇州、杭州、沙市、重慶為口岸,日船得航行長江、運河、吳淞江,擴大深入內地的範圍。六為另訂商約,日本享有領事裁判權與片面的最惠國待遇,取得以往及今後西方國家所已得及將得的特權,同時亦提高了它的地位。七為日軍佔領威海衛三年,以待賠款交清、商約批准,佔領軍費五十萬兩歸中國負擔。從此日本不僅為侵略中國主要國家之一,且最為凶毒。

四、俄、德、法的干涉

條約簽訂前後,國內痛憤萬狀,紛紛力爭,促勿予承認,重行備戰。國際形勢一時於中國似頗有利,此即俄國領導的對日干涉。日軍行將進入東北之時,俄之將有舉動,為世所周知。十一月,俄已對日示意;十二月,俄使希特洛渥告訴陸奧,如欲佔有台灣,俄或不反對。言外之意即是不許佔有東北地方。一八九五年一月,俄國開始加強太平洋艦隊。張、邵被拒後,希特洛渥又告陸奧,希望勿向大陸擴展土地,勿進攻直隸。二月間,中國出使俄國大臣許景澄已自俄國外部得知,如日本要求太奢,俄將約英、法干涉,有不許日本佔地之意。三月初,俄國邀請列強聯合對日勸阻。英國不願開罪戰勝的日本,且欲聯以對俄,婉詞謝絕。德國久思染指遠東,尤欲在中國取得軍港,亦對英表示,倘第三國自中國取利益,德國定要取得補償,希望英國支持。英國答稱無意在遠東有所行動,德國轉而就俄。外部侍郎前任德國駐華公使巴蘭德持之最力,謂如此可影響俄國在歐洲的對德態度,減輕德國東境的壓力,疏遠俄、法的關係,復可向中國要索報酬。德國此一行動,正為俄國求之不得。不過俄國外務大臣初只望日本放棄旅順,財政大臣威特堅主迫令放棄全部遼東半島,西伯利亞鐵路即可免受威脅,復可穿過滿洲,進而改變中俄疆界,陸、海軍大臣一致贊成必要時不惜對日實力強制,準備一戰。俄皇尼古拉二世亦認為瓜分中國為期不遠。四月十五日,正式批准。法國為俄國的同盟者,亦恐日本過分得勢,危及法在亞洲地位,遂允追隨俄國,於是三國的結合形成。德國因尚需要一番準備,不克立即行動,這或是巴蘭德勸李鴻章不妨先簽和約的原因,亦可能是有意置日本於爐火之上,造成俄國非干涉不可之局。

日本對於俄國的動態,時在注意,以為俄於英、美尚有顧忌,不相信它會出以斷然措置,應盡可能強迫中國屈服,造成事實。當時中俄之間雖無何諒解,不過李鴻章赴馬關之前,已得許景澄的電告,又自法使處獲悉,俄、法有干涉的可能,預料如割讓遼東,俄必出面阻止。就清朝的利害言,遼東與台灣的輕重有別,李之力爭台灣,而於遼東反未多堅持,自有他的看法。

馬關條約簽字的同一天,俄國正式邀德、法共同干涉,要求日本放棄領有遼東半島,四月二十三日提出,同時俄國海、陸軍加緊部署。三天前北京已自柏林得知消息,至是多主暫勿批准和約。總署請俄、德、法轉商日本,展期換約,並向俄致謝。趾高氣揚的日本,震愕憤慨,但衡度情勢,經過對華戰爭,人員疲勞,軍需缺乏,不僅無力對三國作戰,亦無力抵抗俄國。一方向俄懇商,一方求英、美相援。俄國拒不讓步,英國表示概不過問,惟有美國答應勸告清廷批准和約,由美使田貝及福士德共同對北京施用壓力。李鴻章亦說,如不批准,戰爭勢必再起。五月二日,光緒與翁同龢“相顧揮淚,戰慄哽咽”,卒將條約批准。同月八日,在煙台互換,由福士德協助辦理。

日本的政策是萬不得已時,對三國讓步,對中國則一步不讓。四月底,陸奧對俄表示,希望保有旅順、大連,允放棄遼南其餘之地,由中國付予酬金,在中國未履和約前,日軍繼續佔有遼南。俄堅執原議,不許日本佔有中國大陸寸土尺地。五月七日,日本接受了三國的干涉,要求另給贖款五千萬兩。俄國認為過鉅;德國對日欲留餘地,復因對華借款事,不滿於俄,認為並不為多。最後由三國核減為三千萬兩,而以俄國不反對將來中國借用德款為條件。十一月八日,中日簽訂“遼南條約”,贖款於八天內交清,日軍於三個月內撤退。中國收回遼東半島,又增加了一大筆賠款。

五、台灣的抵抗

日本之決心與中國開戰,不僅要攘奪朝鮮,亦要達成掠取台灣的宿願,方可由陸、海兩道向中國大陸並進。一八九四年底,西方已盛傳日本將以讓與朝鮮、台灣為和議條件。馬關談判開始之日,日艦已出現澎湖。李鴻章首告伊藤,台灣為一行省,不能送給他國。光緒亦謂:“台灣割則天下人心皆去,朕何以為天下主!”輿論的反對更是激烈,謂台灣萬不可棄,否則民心一去,欲為小朝廷而不可得。然而終於割讓。各方章奏雪片飛來,請勿批准和約,北京請願者途為之塞。台籍京官及翰林舉人聲言“與其生為降虜,不如死為義民!”張之洞及台灣巡撫唐景崧初謀借英國之力以阻日本的佔有,未有結果。法國對台灣頗有興趣,張、唐又欲透過法國將三國干涉的範圍擴及於台灣,從中策劃的為留法學生、曾任駐法使館參讚的陳季同。但是俄國有意讓日本南進,無心顧及台灣,謂對日本不能再有表示。德國欲見好日本,責中國煽惑台民。法國祇好說日本已允放棄遼東,今昔情形不同,不便出面干涉。其實即令張、唐的運用成功,台灣亦將為另一國家所有。外援無望,日本催迫交割愈急,李鴻章依福士德的勸告,請照約辦理,清廷就將此一任務付予李經方,將唐景崧開缺。交接手續於六月二日在基隆口外完成,協助李經方的仍為福士德。

戰爭一起,台省積極治防。台省人民的民族意識,在過去之反滿及鴉片戰爭、中法戰爭的表現,可以見之。割台消息傳至,台人“奔走相告,聚哭於市,夜以繼日,哭聲達於四野”,聲稱“誓不從倭”。清廷既不之顧,外援又得無望,惟有“據為島國,固守以待轉機”,以武力拒抗日本,“願人人戰死而失台,不願拱手而讓台”。在邱逢甲等的領導下,於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光緒二十一年五月初二日)建立“台灣民主國”,推唐景崧為總統,年號“永清”,以示“永戴聖清”之意,“事平之後,再請命中朝”,仍歸中國。新政府設內務、外務、軍務三衙門及議院。

台灣兵勇約四、五萬人,割讓後半數奉命撤營內渡,官吏亦紛紛離去,兵力士氣大受影響。餉械初時曾得到沿海各省當局的接濟,如兩江的張之洞、兩廣的譚鍾麟,後因英、德的指摘,清廷加以禁止。復以倉促成軍,單位又雜,唐景崧乏統馭之才及決心,又與駐防南部的前黑旗軍統領劉永福,及另一參加抗法戰爭的地方領袖林朝棟存有意見,抵抗力因之大減。五月底日軍自基隆東北登陸,六月三日基隆失守,次日唐景崧出走,八日一位美國記者戴衛遜(JW Davidson)引導日軍進入台北。

台灣的悲壯抗日戰爭,是在台北淪陷以後,以義勇為中堅,領導者劉永福。張之洞原以為俄國的干涉可望,電劉堅守,不日援兵可至。愛國詩人易順鼎奉劉坤一之命,往返台灣、內地之間,為劉永福請援,日本初懾於黑旗軍的聲威,不敢輕進,中南部多雨,山洪時發,行軍甚為不易,所以暫時停進。七月,義勇屢殲新竹日軍,首領姜紹祖戰歿。日軍近衛師團大舉南犯,義勇、黑旗節節阻擊,苦戰不敵,台灣府(台中)、彰化不守,統領吳彭年及義勇首領吳湯興戰歿。九月,義勇、黑旗軍與日軍往復激戰於彰化、雲林之間,傷亡頗重,義勇首領楊泗洪陣亡,日軍旅團長一人亦被擊斃。日本加調兩師團會同海軍南犯。近衛師團為黑旗軍王德標所敗,嘉義旋失,義勇首領徐驤殉難。日陸軍自海上分別登陸台灣西岸及南端,海軍陷旗後(高雄),鳳山不守,台南陷於重圍。劉永福以援斷餉絕,事不可為,西去廈門。十月二十一日(九月初四日),日軍入台南。不及萬人的義勇及黑旗軍對抗數萬人,明知勢不相侔,仍能喋血奮戰四月有餘。日軍初以為唾手可得台灣,及遭到勇猛抵抗,傷亡慘重,乃肆行屠殺,搶掠姦淫,所至人亡家破。台灣雖然淪陷,台人仍然不屈,在日本統治的半世紀中,台人的反日運動,始終未曾停止。

第三節 中國的分割

自鴉片戰爭至英法聯軍之役為十五年,自英法聯軍之役至日軍初次侵台亦為十五年,自日軍初次侵台,中經馬嘉理事件、伊犁交涉以至中法戰爭約九年,自中法戰爭至中日戰爭亦為九年,其間中國多少尚可喘息苟延。中日戰後,情勢急轉直下,外來的兇猛壓力,跟踪而至,片刻未弛,真可謂危急存亡之秋。

一、俄國部署

十九世紀中葉以來,俄國對中國所采的策略,不外誘騙威脅,希望不戰而勝。中日戰爭前後,俄國的翻雲覆雨,出爾反爾,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對日干涉之後,俄以為有德於中國,日本暫時已被制服,英國處於孤立,大可為所欲為。此時俄國有兩大計劃,一為迫令清廷向俄國借款,一為向清廷借地築路。中日戰前,中國所負外債無幾,戰爭期間,先後向英國貸借四千萬兩。戰後對日賠款急待償付,勢須舉債,俄、法、德、英皆欲承攬,而以俄國為尤。一八九五年五月,已表示願借一萬萬兩。清廷主半數歸俄,半數由德、法分擔,俄國不許。清廷為希望俄國幫助減少遼東半島的贖金,俄亦以此挾制,必須先定借款。七月,合同簽訂,總額為一萬萬兩。三十六年內還清,以關稅擔保,此後不得再以稅收權許與他國。借款的大半是由法國承擔,俄國的政治力量,與法國的財政力量,在中國合流,以謀共同控制中國。

德國以未獲參加借款,與俄、法發生裂痕,英國更為不滿,兩國外使共同向總署抗議。時盛傳法人將代赫德為總稅務司,英使嚴厲詰責。俄、法借款僅足以支付第一批對日賠款及遼東半島贖金,第二批又須照交,急待續借。英、德與俄、法激烈競爭,英使向總署咆哮,法使亦肆意要挾。經赫德調解,英、德條件略為放寬,一八九六年三月合同成立,仍為一萬萬兩,未還清前,海關管理不得變更。兩次借款,仍不足以清付對日賠償,總署再分別與英、德及俄、法磋商,雙方條件均極苛酷,總署無法接受。俄使謂如不借俄款,俄必問罪,英使聲稱如不借英款,將取必要行動。不過此時俄國所重視的為租借旅順、大連,只是以借款作為挾制手段。一八九八年三月,英、德又獲得了一萬萬兩借款權,折扣大至百分之八三。

俄國之決心對日干涉,與西伯利亞鐵路之穿過滿洲直達海參崴有關,此線不僅可以縮短路程,節省建築費用,軍事經濟上又便於控制東北,以至華北。要穿過滿洲最好是以外交途徑取得中國同意,此為日本接受干涉後五天俄國所決定的方案。跟著即派人勘察路線,並通知總署。總署建議由中國關外鐵路於與俄交界處與西伯利亞鐵路連接。俄國定要借地自築,對於此事的重視,甚於貸款。

三國干涉後的三個多月,中國自中央到地方當局,欣慰莫名,謀與俄進一步聯合。張之洞認為俄國“舉動闊大磊落”,請與訂立同盟密約,脅日盡廢前約,酬俄以新疆之地,許以推廣商務及各種便利;劉坤一認為俄國“信義素敦”,“為德於我更大”,主酌予土地金錢,讓以便宜。他們均不惜任何代價,“以結強援”,“以結俄歡”,聯俄狂熱,達到高潮。等到十月,俄國正式要求築路,方知俄國並非“闊大磊落”。

俄皇尼古拉二世,定期舉行加冕典禮,清廷派湖北市政使王之春為致賀專使,俄國擬藉此機會解決借地築路問題,藉口王的資望不稱,請改派宗室王公或大學士前往,心目中的人物為李鴻章。李於馬關訂約後,權位喪失,所任二十五年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已被開去,各方對他的攻擊不已,光緒對他尤為憎惡。李自日本返天津後四月,始行入京,成了入閣辦事的閒員,但仍有他的地位。在聯俄的熱烈氣氛中,他雖無明白表示,他之同情,當無可疑。俄方既不歡迎王之春,一八九六年二月十日遂由慈禧作主,命李代替。李正欲有所施展,自云“但有益於交鄰之道,何敢憚夫越國之行;一息尚存,萬程當赴”。所謂“交鄰”,即他與軍機大臣、總署大臣翁同龢談及的“密結外援”。為沖淡他的使命,復奉有商改海關稅則,訪問英、德、法、美,親遞國書的詔旨。隨員除李經方等外,有英、德,法、美的稅務司作為參贊,但李對於稅則問題並不太感興趣。

李於啟行前,與喀希呢作過密談。俄國於李之來,給以隆重接待。抵聖彼得堡三天,即五月三日,開始與手腕老練的威特會晤。威特先說以往俄國之如何對華相助,為使今後便於永久相助,以保中國完整,必須將中、俄鐵路聯貫,而此一鐵路又必須由俄建築,經過滿洲,無論就軍事或經濟上論,於中國均屬必要。李初表示不肯,怕的是他國效尤,主張中國自辦。次日李晉見俄皇,尼古拉二世又當面提及,謂此事實為中國利益,中國自造,力有不足,可令華俄銀行承辦,李為所動。是後李與威特由築路而談及同盟,將大綱商定。李電告北京,說是“俄方動機,純與我成立友好關係,我若拒絕,彼必深憾,將為我之害”。鐵路若成,“不論營業盈虧,中國年得二十五萬元”。北京再三考慮,五月底命李定約。六月三日(光緒二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中俄同盟條約簽字,要點為:一、日本如侵佔中、俄或朝鮮土地,中、俄海陸軍互相援助;二、中、俄共同與敵議和;三、戰爭期間,俄兵船得駛入中國所有口岸;四、中國允華俄銀行於黑龍江、吉林接造鐵路,合同另訂;五、禦敵時俄可用此鐵路運兵、運械、運糧,平時亦可運民、運糧;六、此約自鐵路合同批准之日起有效,以十五年為限。這是中俄第一次對日同盟條約,亦為中國與外國間的第一次同盟條約。李與清廷所重視的為對日,俄國則在藉地築路,同盟只是騙局。因此加速促進列強瓜分中國的危機。據云威特曾向李的左右和李本人行賄,計給李的為三百萬盧布,分三期交付,經手人為李的舊識,華俄銀行監督吳克托穆(EE Ouchtomsky),最後李實得一百萬,是否可信尚不易言。李之簽約與否,似非賄賂所可影響,他殷望能報復日本加諸他的恥辱,重振他的勳望,對於三百萬盧布未必感到太大興趣;不過他的隨員中,或有被收買之人。

華俄銀行為經營遠東的機構,大部資金來自法國。九月,中俄訂立“華俄道勝銀行(Banque Russo-Asiatique)合同”,名為中俄合資,大半股票均在俄政府手中。接著訂立“東省鐵路合同”,由華俄道勝銀行建造經理東省鐵路。另立一東省鐵路公司,股票由中、俄商民購買,公司總辦由中國政府委派,鐵路所需地段,歸公司經理;自通車之日起,八十年內,鐵路利益全屬公司,期滿之日,鐵路及一切產業全歸中國,無庸給價。又自通車之日起,三十六年後,中國有權給價收回。事實上公司股票盡為俄人所有,鐵路由俄人把持,所需地段,無異俄國的殖民地。

同盟條約訂後,李前赴柏林,覲見威廉二世,會晤俾斯麥,參觀海、陸軍演習。繼遊荷蘭、比利時,轉至巴黎。八月抵倫敦,歡迎不及在歐陸之盛,但維多利亞女王亦予延見。八月二十九日抵紐約,三日後覲見美總統克利佛蘭,渡太平洋返國,過日本未登岸。李在海外有不少軼聞,多不可信,不過他的言談舉止,常帶傲慢輕侮,喜揶揄弄人。回京後,光緒對他依然不喜,曾予斥責,不久被授為總署大臣,應為慈禧之力。數日之後,復以擅遊圓明園,罰俸一年,大可想見他的處境。

二、德、俄囊括山東、東北

德國參加三國對日干涉的初步報酬,為一八九五年十月所得的漢口、天津租界,但並不滿意。三十年來,德國總想在中國有一軍事基地。對日干涉初起,威廉二世即向尼古拉二世表示此一願望。在獲有租界的同月,駐俄德使正式向中國公使提出,李鴻章到柏林時,德外相又一度談起,俱無結果。德璀琳建議德政府發展中國交通,推廣在華工商業,協助清廷重建新軍,加強其對內的統治,置清廷於控制之下,所有中國港口,德國將均可使用。德政府雖然同意,但仍欲取得專有軍港,德璀琳又謂膠州灣最為適宜,獲得威廉二世的批准。德使海靖(Von Heyking)兩次向總署要求租借,未克如願。中國的態度如何,非德國所重視,顧慮的為俄國的意向。一八九五年俄艦曾以過冬為名,在膠州灣借泊。根據中俄盟約,俄國有使用中國所有港口之權,自不願膠州灣為德所有。一八九七年八月,威廉二世與尼古拉二世相會,面提膠州灣之事,尼古拉二世謂必要時德艦亦可停泊。十月,海靖通知總署,德艦將在膠州灣過冬,又被婉拒。十一月一日,德教士二人在山東鉅野為匪殺害。德國有了藉口,同月十四日,逕行佔領。英國認為德有膠州灣,大可平衡對俄的勢力,予以支持。俄以英、德有了諒解,不易阻遏,俄正可援例取有較膠州灣尤為便利的旅順、大連。俄、德互商之後,德國不僅表示贊同,並承認滿洲、直隸、新疆為俄的勢力範圍,俄亦承認黃河流域為德的勢力範圍。德復分向英、日聲明不侵犯英國在華利益,不再反對日本向中國大陸伸展。

德國奪據膠州灣後,海靖以教士被害為理由,要求總署謝罪、撫卹、賠款,革山東巡撫李秉衡之職,給德國以山東路、礦權,允許租借膠州灣。總署大都承諾,對於最後一項,願以南方一港抵換。海靖不肯稍讓,德軍進而佔領膠州灣附近的即墨。總署托俄國設法,無異與虎謀皮。十二月十五日,俄軍艦駛入旅順,佯稱助華抗德,總署信以為真。海靖明白告訴和他談判的翁同龢、張蔭桓,俄國已得旅順,不致另有要索。翁始恍然醒悟,中國的同盟俄國,實與德通,合以謀我。威廉二世對東來海軍演說:“如中國阻撓我事,以老拳揮之。”一八九八年一月三日,海靖警告翁、張,若再推拖,即使用武力,俄、法、英斷不能幫助中國。第二天,總署接受了他的全部條件。海靖得寸進尺,認為懲處山東地方官,不夠嚴厲,鐵路建築權須再擴大,總署一一照辦。三月六日,李鴻章、翁同龢與海靖訂立中德膠州灣租借條約,租期九十九年,周圍一百里內,德軍可自由通過;準德國修造兩條鐵路,一自膠州灣至濟南及山東西界,一自膠州灣經魯南沂州,再至濟南,鐵路附近三十里內煤礦,由德國開挖,山東境內如開辦各項事務,德國有優先權。翁同龢說這是將山東全省利權形勢,拱手讓人,絲毫不曾誇大。

俄、德為甲午戰後首先實行分割中國的國家,於是掀起了列強分割中國的狂潮。中俄同盟條約簽訂後,北滿已入於俄國掌中,富庶的南滿洲與旅順、大連的良好軍港更為所欲得。威特曾面向李鴻章表示,希望將東省鐵路展至南滿某一海港,未獲結論。他總想於李與慈禧在世之日,得到解決。一八九七年續在北京交涉,仍然無成。膠州灣事起,俄、德狼狽相結,旅順、大連、膠澳與滿洲、山東的命運同時決定。俄艦進入旅順,李仍相信俄國斷不佔中國尺地寸土。兩週之後,俄代辦巴布羅夫(Palvlov)即要求租借港口,建築南滿鐵路。

俄國與德國雖然一氣,爭取英、日的諒解亦有必要。為了對華貸款,俄、英競爭方烈,巴布羅夫之屢對總署蠻橫,主要目的在迫令許以旅順、大連。英國急欲獲得貸款之權,有意與俄妥協。俄國同意退讓,並允許各國船隻自由出入旅順、大連。在俄、德結合之下,英不再反對旅順、大連的租借,自取威海衛以為補償。對於日本,俄以朝鮮為餌。中日戰後,俄在朝鮮勢力驟增,至是聲明不再積極干預,撤回俄國顧問,日本亦不過問俄國在中國的舉動,承認滿洲為俄國的勢力範圍。

一八九八年三月初,英、德對華借款成立,膠州灣租借條約行將簽訂,巴布羅夫逼迫總署立即應允他的要求,俄外部亦聲言須於三月二十七日前訂約,否則自行辦理,不能顧全同盟交誼,任何他國阻止,均所不計。光緒君臣揮涕,一無善策,惟有照俄國指定的日期,將旅順、大連租借條約簽字,租期二十五年,劃租地以北為中立區,南滿鐵路由東省鐵路公司建造。租借地的範圍,包括金州所屬,中立區北至蓋平,較馬關條約所割與日本的奉天南部,小不了多少,整個東北實已盡為俄有。據說李鴻章又得俄賄五十萬盧布,張蔭桓所得為半數,他們均為條約簽字者。威廉二世致賀尼古拉二世,說他已成為北京主人。

三、英、法、日的勢力範圍

中日戰後,俄、法、德在東亞的聲威盛極一時。過去是英國獨步,現在勢孤力單,霸權動搖。俄、法分由南北而進,相互呼應,英國陷於夾擊。一八九五年法國首先取得了雲南、廣西、廣東的開礦優先權,及越南至中國境內建築鐵路與架設電線權,可說是甲午後第一個在中國劃定勢力範圍的國家。英以阻止不成,次年與法妥協,將來兩國在川、滇所獲利益,共同享有,並相互幫助。一八九七年總署答應了英國的要求,開雲南騰越、思茅、廣西梧州、廣東三水、江根墟為口岸,建築緬甸至雲南鐵路。法國立即要求建築越南至雲南省城鐵路,並將越南鐵路展至廣西西部的百色,實行開採滇、桂、粵礦,海南島及廣東海岸不許他國屯煤。總署僅允不以海南島讓與他國,經法使的威迫,其餘各事亦皆照許。法使自云他之能有此收穫,是得力於李鴻章,因為李視法與俄為一體。

一八九八年初,英國要求建築自緬甸至長江流域鐵路,開奉天大連、廣西南寧等處為口岸,長江流域不割讓與他國,永任英人為海關總稅務司。後兩事總署照允,前兩事則因俄、法的反對,不敢輕許。英謀與俄劃分在華利益界線,俄國氣焰萬丈,謂全部華北盡為俄的勢力範圍,早晚將並有直隸、山西、陝西、甘肅。法國以英國得到了總署對於長江流域及總稅務司的保證,亦獲得總署對於與越南毗連的中國領土不讓於他國,任用法國襄辦中國郵政的承諾。

中國的分割,源自馬關條約。根據這個條約,一八九六年七月中日改訂商約,日本又完全享有了西方各國在華的特權。十月以換文方式取得天津、漢口、廈門、福州、杭州、蘇州、沙市、重慶租界。及分割運動白熱化,一八九八年四月復獲得總署不將福建沿海讓租他國的認可。

英國既不能阻止德、俄之佔有膠州灣、旅順,遂一再表示須與他國享有同等待遇,目的在威海衛。威海衛時尚在日本佔領之下,德國則視山東為禁臠,尚須取得此兩國的諒解。對日本允許將來不阻撓其對華要求,對德國保證不侵犯其利益。日、德利於英、俄的對抗,日又有意聯英,均無異議。於是英使竇納樂(CM MacDonald)警告總署,如不應允,英國“水師提督到煙台,事且不諧”,凶橫不下於德、俄,總署唯有惟命是從。五月日軍自威海衛撤退,英軍立即進據。七月一日,中英威海衛租借專條簽字,租期與旅、大同。

同年四月,法國要求租借廣州灣,以界址未決,至一八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方訂立條約,租期九十九年。唯一要求不遂的為義大利之租借浙江三門灣。

列強在華攘奪權利的競爭,以俄、法與英、德為最烈。俄有了東北,又謀向長城以內擴張。一八九八年五月,華俄道勝銀行與山西商務局訂立自直隸正定(石家莊)至山西太原鐵路合同,同一天,英國福公司(Peking Syndicate)亦與山西商務局訂立山西採礦敷設鐵路合同。一個月後,又與河南豫豐公司訂立河南採礦章程。此外各國要求開礦權者,爭先恐後,是後兩年,四川煤鐵礦由英、法合辦,山東沿鐵路的礦權當然屬於德國,江西萍鄉煤礦由德國借款開採。

一八九六年,中國設立鐵路公司,先辦擱置已久的蘆漢線,所需經費,半借洋款,對象為比利時,幕後支持比國的為法、俄。英、德、美一致抗議,英國以法、俄勢力侵入長江流域,反對尤力,但中、比正式借款合同卒於一八九八年六月成立。德國亦思伸足長江,蘆漢鐵路之外,中國尚欲興造自天津經山東至鎮江線。英為確定其在長江流域的勢力範圍,一面對德聲明尊重其在山東利益,一面於一八九八年五月與總署訂立滬寧鐵路借款合同。此路為英國長江鐵路計劃的發端,將來準備自南京向西,經安徽、河南、湖北、四川、雲南以達緬甸,接通印度至上海的陸路。德國認為山東路權為其所獨有,長江路權亦須分享。英國於反對蘆漢鐵路失敗後,發動大規模的反攻,對德兼對俄、法,除要求承造津鎮鐵路外,並提及山西、河南至長江,江蘇浦口至河南信陽,蘇州至杭州,九龍至廣州各線。九月,總署照允。津鎮鐵路英、德另行協定,北段歸德,南段歸英(南段終點後改為浦口),英承認黃河流域為德的勢力範圍,德承認長江流域為英的勢力範圍。十月中、英訂立關外鐵路借款合同,因俄國反對,改為中國自築。一八九九年三月,英、俄成立協定,長江流域的鐵路由英建築,長城以北的鐵路由俄建築。

美國於路權競爭,並未置身事外。一八九八年中國決定興建粵漢鐵路,不願英、法或德承攬,四月,與美國合興公司(American-China Development Company)成立合同,並訂明如比國不能修建蘆漢鐵路,一併歸該公司承造。一九○○年,雙方又訂續約,規定借款不得轉讓。

四、美國的門戶開放主義

門戶開放政策是由美國出面提出的,亦為美國對華的一貫主張,實際發動的則為英國。所謂門戶開放的簡單含義,即開放列強在中國勢力範圍的門戶,大家利益均霑。中日戰前,英國在中國的利益遍於南北,現在情勢大異,東北及長城內外成為俄國勢力範圍,黃河流域為德國的勢力範圍,西南為法國的勢力範圍,福建為日本的勢力範圍,英國勢力所及的只是長江流域,活動大受限制。英國之參加港灣、路、礦的攘奪狂潮,以及要求長江流域不得讓給他國,是要自保權益,最好是能一仍舊貫,不分此疆彼域。一八九八年初,英國殖民大臣張伯倫(Joseph Chamberlain)頻頻宣稱不許他國關閉中國門戶,維持中國的完整,自由通商,保證既得的條約權利。英國會亦有中國領土與獨立必須維持的決議,然均不生效果,各國與英的爭奪日烈,特別是俄、法。英與俄妥協未成,不得不改變其“光榮的孤立”政策。首先與德國商談,主確定英、德在華地位,制止俄國勢力的侵入。德的雄心不減於俄,且利於俄的東進,如與英聯合,則僅利於英,非其所願。對於美國,英說以在東亞利害相近的國家,須結為同盟,以免中國遭受肢解。

二十年來美國國勢蒸蒸日上,對華貿易逐年升高。九十年代前後,輿論力事鼓吹向太平洋發展,如中國為列強瓜分,對於美國的將來大為不利。當列強據奪中國港灣,劃分勢力範圍之時,美國得到了粵漢鐵路借款建築權。同年(一八九八)並有夏威夷,擊敗西班牙艦隊,佔領馬尼拉及關島。美國報紙聲言菲律賓為美人到中國的踏腳石,最後實行兼併,消滅了菲人的反抗。英國對美表示友善,戰爭終了,美國在東亞的地位增強。一八九八年十一月,張伯倫再度呼籲中國市場必須開放,領土必須完整,美英合作可保世界和平。新任美國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原為駐英大使,具有同感。十二月總統麥荊萊(William McKinley)於致國會咨文中,謂中國沿海已成各國勢力,但對美國商業不得侵害,大為英人歡迎。一八九九年一月,英國正式邀清美國在華採取一致行動,商請列強贊同中國門戶開放主義。因為英與俄、法不睦,又曾身預瓜分中國之事,不便出名領導,因由處境超然的美國向各國徵求意見。起草通牒的為美國的中國通柔克義(WW Rockhill)及曾任職中國海關的英人賀璧理(AE Hippisley)。

一八九九年九月,海約翰照會英、德、俄三國,十一月,復照會日本、義大利、法國。照會內容一為各國在中國勢力範圍或租借地內對通商事業或投資事業,不得加以干涉;二為中國現行海關稅率,對於勢力範圍之口岸之貨物進出,均為適用,稅款由中國徵收;三為在勢力範圍內之口岸,對他國船舶所課碼頭稅不得較本國船舶為高,在勢力範圍內之鐵路,對他國貨物所收運價,不得較本國貨物為高。英國最先同意,惟須他國同樣遵行。日、義俱無異議,法國表示如他國不予反對,亦可贊成。俄國的答覆模棱,德國初在觀望,後亦接受,以便進入長江流域。一九○○年三月二十日,海約翰宣告列強均已贊成對華門戶開放主義。至於當事人的中國,約於英國發動門戶開放運動的同時,即一八九八年三月,翁同龢曾有相似的主張,由中國自行開放各港口,許各國以屯船處所,然後定一大和會之約,不佔中國土地,不侵中國政權,不壞各國商務,共保東方大局。他曾商之於英使竇納樂,竇雖首肯,總署其他大臣多不謂然,大概是認為有傷國體,且難期各國一致,甚或合以謀我。

海約翰的通牒,仍然承認所謂勢力範圍,僅要求均等的貿易機會與待遇,全為美、英的經濟利益著想,未顧及中國政治主權與領土完整,中國依然是在列強分割之下。就中國而論,遠不及翁同龢的方案。不久義和團事變發生,海約翰感到原通牒的含意過狹,再度通牒各國,添入中國行政領土完整的原則。美國的對華門戶開放政策方算完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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