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在何时何地的学者,对于青年们有两种恩赐:第一,他运用精利的工具,辟出新境域给人们享受;第二,他站在前面,指引途径,使人们随着在轨道上走。因此可以说:学者是青年们的慈母,慈母是兼任饲育和扶持两种责任的。太炎先生是当代的学者,我们读他所著的《文始》、《国故论衡》、《齐物论释》、《新方言》、《小学问答》等书,就可明白他辟出多少灿烂的境地!先生以前在东京、北京,这次在上海,把国学为系统的讲明,更可见他对于青年们扶掖的热忱。我在听了讲演以后,心里自然有无限的感激,所以不计工拙,把先生的话记出。并且看到青年们有求知的热狂,而因时地关系没能亲聆这次讲演的很多,所以又把记录的稿印出,希望传播得比较的普遍些。

在下文还申述些浅薄的见解。

学术界近来颇有研究国学的倾向,确是好的现状。但是大部分对于为什么要研究国学这个先决问题,还是持迷离混沌的态度,或者竟是盲从的。在讲演会中,第一次,就听到两种可怪的论调,在他们原以为是妥适的理由哩。

这两种论调是:

一、西洋人研究中国国学的很多,我们对于自己的国学,哪可不研究?

二、当代有太炎先生这么淹博的国学学者,我们哪可不赶快去研究?

持这般论调去研究国学,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们根本上没有明白国学是个什么,也没想到要去研究国学的原因,只不过因循的盲从,胡乱提倡些国学,做冒牌的圣人之徒,替青年造成进化的障壁!中国数千年来,不是没有讲论国学的人,却很少真正研究国学的人。所以国学愈讲愈失其真,荆棘蔽途,苦煞后生小子!在现在不研究国学也罢,否则非彻底了解研究国学的主因,便不能得着效果。

那么,我们究竟为什么要研究国学呢?可把他分做四层讲明:

国学在中国有数千年的历史。我们过去的智识,和他发生密切的因果关系,因此我们急要明白:国学的精华何在?他以后还有存在的价值没有?如果国学是腐败的骸骨,不该容他存留着,我们可赶快荡除净尽,如其中尚包藏着精金,也应从速发掘;决不可徬徨歧路,靡所适从。在取舍问题急待解决当中,非研究国学,别无解决的途径。这是第一层原因。

在我们以前,既没人曾把国学整理一下,到现在还仿佛一大堆乱书,政治、哲学、伦理、宗教,以及其他各种科学都包含着。我们既要明白其中究竟是怎样的,非坐待可以得到。及今用精力把他系统的整理起来,或者能够观察明白,使后人也得着好处。所以谋学术界的共同便利,也非将国学研究一下不可。这是第二层原因。

大部分青年感受着无限的苦痛:因为心里极明白适合人生真义的“新”,要想接受他;但社会上“旧”的势力膨涨到极点,稍一反动,灵肉两方面都得着痛苦。那旧的也不过借国学做护符——军阀和老顽固都把孔老夫子来撑门面。国学经过他们手里,已变成“糟粕形式呆板教条”了。我们如不把国学的真面目抬出,他们决不敛形息声的;要找出国学的真面目,自然须下一番研究工夫。这是第三层原因。

我们对于西方文化固当合理的迎纳,但自己背后还有国学站着,这两种文化究竟如何使他沟通,也是目前要解决的问题。我们对于国学所含的原子不明白分析出来,如何能叫彼和别种化合?所以要先研究国学,才找得出沟通方法。这是第四原因。

可见我们研究国学,决不是盲目的,原含着以上四种急迫的需求。太炎先生讲国学,的确是使我们满足求知欲望,并且是适应这四种需求的。且细看他讲的话,自然明白了。

但是,我们一方面完全承受先生的讲演,一方面却须用批评的眼光去观察,要记牢“我爱先生,我更爱真理”一语。

最后,我更对邵仲辉先生表示谢忱,因为稿中许多地方都承先生指正。

一九二二年六月一日聚仁识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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