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录 凡三十六事

  唐太宗问一行世数,禅师制叶子格进之。叶子,言“二十世李”也,当时士大夫宴集皆为之。其后有柴氏,赵氏,其格不一。蜀人以红鹤格为贵,禁中则以花虫为宗。近世职方员外郎曹谷损益旧本,撰《旧欢新格》尤为详密。其法,用匾骰子六只,犀牙师子十事,自盆帖而下,分十五门,门各有说。凡名彩二百二十七,逸彩二百四十七,总四百七十四彩。余家有其格,而世无能为者。

  周显德中,许京城民居起楼阁。大将军周景威先于宋门内临汴水建楼十三间,世宗嘉之,以手诏奖谕。景威虽奉诏,实所以规利也,今所谓十三间楼子者是也。景威子莹,国初为枢密使。

  陶谷姓唐,唐宰相莒公俭之后。祖彦谦,有诗名,号鹿门先生。谷避晋祖名改姓陶。后历事累朝,不复还本姓。士大夫讥之。

  刘鋹据岭南,置兵八千人,专以采珠为事,目曰媚川都。每以石缒其足,入海至五七百尺,溺而死者相属也。久之,珠玑充积内库,所居殿宇梁栋帘箔率以珠为饰,穷极华丽。及王师入城,一火而尽。艺祖废媚川都,黥其壮者为军,老者放归田里,仍诏百姓不得以采珠为业,于是俗知务农矣。

  建隆中,南都一夕星陨如雨,点或大或小,光彩煜然,未至地而灭。景祐初,忻州夜中星陨极多,明日视之,皆石。闻今忻民犹有蓄之。乃知《公羊传》以雨星不及地而复,其说得之。左氏以如雨而言与雨偕,非也。

  幽蓟八州陷北虏几二百年,其间英主贤臣欲图收复,功垂成而辄废者三矣,此豪杰之士每每深嗟而痛惜。初,周世宗既下关南,欲乘胜进攻幽州,将行,夜中疾作,乃止。艺祖贮财别库,欲事攻取,会上仙,乃寝。柳仲涂守宁边,今博野也。结客白万德,使说其酋豪,将纳质定誓,以为内应,掩其不备,疾趋直取幽州,会仲涂易地而罢。河朔之人,逮今为憾。

  国初有王彦升者,本市井贩缯人。及壮从军,累立战功,至防御使。性极残忍,俘获戎人,则置酒宴饮,引胡人以手捉其耳,对客咀嚼,徐引卮酒。戎人血流被面,彦升笑语自若。前后啖数十百人,亦可怪也。

  开宝中,鄢陵许永为郓州卢县尉,自言七十五岁,其父琼年九十九,长兄八十一,次兄七十七。艺祖召琼问唐季事,对尤详,赐以衣币鞍马。父子俱享福寿,世罕有也。

  卢丞相多逊谪死朱崖,旅殡海上。天庆观道士练惟,一夜闻窗外有人读书,审其声韵,有类多逊。明日,有诗题窗外曰:“南斗微茫北斗明,喜闻窗下读书声。孤魂千里不归去,辜负洛阳花满城。”笔迹亦类之。明年,归葬洛。此说得之孙巨源。而杨文公云,其子全扶柩归葬江陵佛舍,与此不同。未知孰是,姑两录之。

  高丽,海外诸夷中最好儒学,祖宗以来,数有宾客贡士登第者。自天圣后,数十年不通中国。熙宁四年,始复遣使修贡,因泉州黄慎者为向导,将由四明登岸。比至,为海风飘至通州海门县新港。先以状致通州谢太守云:“望斗极以乘槎,初离下国;指桃源而迷路,误到仙乡。”词甚切当。使臣御事民官侍郎金第与同行朴寅亮诗尤精,如《泗州龟山寺》诗云:“门前客棹洪涛急,竹下僧棋白日闲”等句,中土士人亦称之。寅亮尝为其国词臣,以罪废,久之,从金第使中国。

  卢多逊南迁朱崖,逾岭,憩一山店。店妪举止和淑,颇能谈京华事。卢访之,妪不知为卢也,曰:“家故汴都,累代仕族。一子事州县,卢相公违法治一事,子不能奉,诬窜南方。到方周岁,尽室沦丧,独残老躯,流落居此,意有所待。卢相欺上罔下,倚势害物,天道昭昭,行当南窜。未亡间庶见于此,以快宿憾尔。”因号呼泣下。卢不待食,促驾而去。

  陈尧咨善射,百发百中,世以为神,常自号曰小由基。及守荆南回,其母冯夫人问:“汝典郡有何异政?”尧咨云:“荆南当要冲,日有宴集,尧咨每以弓矢为乐,坐客罔不叹服。”母曰:“汝父教汝以忠孝辅国家,今汝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伎,岂汝先人志邪!”杖之,碎其金鱼。

  景德中,邠州有神祠,凡民祈祷者,神必亲享,杯盘悉空。远近奔赴。盖狐穴神座下,通寝殿下,复门绣箔,人莫得窥。群狐自穴出,分享肴醴。王公嗣宗雅负刚正,及镇邠土,乃骑兵挟矢,驱鹰犬,投薪穴中,纵火焚之。群狐奔逸,擒杀悉尽。鞭庙祝背,徙其家,毁其祠,妖狐遂绝。初,公在长安也,极疏种山人放之短。好事者有诗云:“终南隐士声名歇,邠土妖狐巢穴空。二事俱输王太守,圣朝方信有英雄。”

  杨光远之叛青州也,有孙中舍忘其名。居围城中,族人在州西别墅。城闭既久,内久隔绝,食且尽,举族愁叹。有畜犬彷徨其侧,若有忧思,中舍因嘱曰:“尔能为我至庄取米邪?”犬摇尾应之。至夜,为置一布囊,并简系犬背上。犬即由水窦出。至庄,鸣吠。居者开门,识其犬,取简视之,令负米还,未晓入城。如此数月,比至城开,孙氏阖门数十口独得不馁。孙氏愈爱畜之。后数年毙,葬于别墅之南。至其孙彭年语龙图赵公师民,刻石表其墓,曰《灵犬志》。

  仁宗天纵多能,尤精书学。凡宫殿门观,多帝飞白题榜,勋贤神道,率赐篆螭首。王曾之碑曰“旌贤”,寇准曰“旌忠”,李迪曰“遗直”,晏殊曰“旧学”,丁度曰“崇儒”,王旦曰“全德元老”,文彦博父均曰“教忠积庆”,李用和曰“亲贤”,范仲淹曰“褒贤”,曹利用曰“旌功”,吕夷简曰“怀忠”,张士逊曰“旧德”,狄青曰“旌忠元勋”,其余不可悉记。或云,初,王子融守河中,模唐明皇题裴耀卿碑额献之,仁宗乃赐文正碑曰“旌贤”。大臣碑额赐篆,盖始于此。其后英庙、神考,亦屡有赐者。

  祥符初,王旭知颍州,因岁饥,出库钱贷民,约蚕熟一千输一缣。其后李士衡行之陕西,民以为便。今行于天下,于岁首给之,谓之和买绢,或曰预买,始于旭也。

  汀州王捷少商江、淮间,咸平初,遇一人于南唐逆旅,衣道士服,仪状奇俊。后屡见之,授以黄金术,仍付以神剑,且戒之曰:“非遇人君,不可妄泄。”后佯狂,叫呼上饶市中,配流岭南。逃归京,挝登闻鼓自陈。上召与语,悦之,命之官,更名中正。寓居中官刘承珪家,珪上言:“数闻中正与人语,声如童子,云:‘我,司命真君也。’”中正亟迁神武大将军、康州团练使。常以药、金银献上,以助国费。卒,赠岭南节度使,世谓之烧金王先生,建祠永宁院西。至今御府犹有中正所献金及炉钳残药。

  直史馆孙公冕,文学政事有闻于时,而赋性刚明,以别白贤不肖为事。天禧中,连守数郡,暇日接僚吏,殊不喜谈朝廷除授,亦未尝览除目。每得邸吏报状,则纳怀中,不复省视。或诘其意,曰:“某人贤而反沉下位,某人不才而骤居显官,见之令人不快尔。”或讥其不广,然其好贤嫉恶之心亦可尚也。

  曹襄悼公利用,天圣中退朝归私第,中衢逢狂人夺其枢密使印,心独恶之。未几,侄芮为不法事败,治狱者锻成其事,芮死,公贬随州,再贬房陵。行至襄阳,监者迫自尽,天下冤之。

  平原刘永锡,天圣末以虞曹员外郎知千乘县。一日,与门生对食,永锡以馒头食畜犬,生曰:“犬彘食人食,古人所讥,况珍味耶?”犬不食,瞋视之以去,数日不知所在。一夕,犬至,跪门阈下,将入。生起视之,知其将害己,卷衾,诈作人卧床上,升栋以避之。犬入,登床噬之,觉非人,吼怒出户,掷尾作声,移刻而死。今夫衣士人衣冠,首鼠贵游门下,以猎哺啜,嗟来不愧,曾斯犬之不若也。

  庆历中,皇叔燕王元俨薨,仁宗追悼尤深,诏有司择位号之尤尊美者以追荣之,乃特赠天策上将军,非常典也。王性严毅,威望著于天下,士民识与不识,呼之曰八大王,犬戎尤惮之。

  李尚书公择少读书于庐山五老峰白石庵之僧舍,书几万卷。公择既去,思以遗后之学者,不欲独有其书,乃藏于僧舍。其后山中之人思之,自其居云李氏藏书山房,而子瞻为之记。

  江阴军北距大江,地僻,鲜过客,无将迎之烦,所隶一县,公事绝少。通州南阻江,东北滨海,士大夫罕至,居民以鱼盐自给,不为盗,讼稀事简。仕宦二州者最为优逸,故士大夫谓江阴为两浙道院,通州为淮南道院。

  旧说虎有威,遇人百步之外,咆哮作声,以威慑人。人或不惧,虎反畏而去,故虎不食醉人。小儿不知惧,则虎畏而不食。苏子由作《孟德传》,以为德禁卒,既逃,不顾死,见虎不为动,弭耳而去。

  萧榔字大珍,后梁宗室,为青州刺史,有惠爱,笃信于民。及死,民为立祠千乘县西,相与谥曰信公。嘉祐中,祠宇颓敝。主庙者贾天恩,老伶也。有王乂者,金家苍头也,幼苦伤寒,汗不洽,病腰不能行,偻而丐且十年,一旦人为炙之,遂愈。天恩教之曰:“第云信公召语:‘能为吾修庙,则使尔腰伸。’诺之,腰即伸。”于是远近闻之凑奔,争施钱帛,以新庙貌。逾年得钱数千缗,功未卒而二人争钱相殴,事稍喧,施者因不复来。

  熙宁八年,淮浙大饥,人相食。朝廷遣近臣安抚,同监司赈济,而措置乖戾,不能副朝廷爱养元元之意。安抚先檄郡县,以厚朴炒豆为屑,开饥民胃口,提刑司督诸郡多造纸袄,以衣贫民,提举司印榜招谕富民布施钱以种福田,大取识者嗤笑。安抚至通州,劝富民出米麦以食饥者。或对曰:“安抚勿恤,东南饥民胃口以开,有纸袄为衣,而又得福田居之。安抚可无虑矣。”闻者大惭。朝廷知之,重行降黜。

  谏议大夫崔颂,博学君子人也,性有疑疾,防闲闺门过于严密。圬者涂室,以帛幕其目,恐窃视其私也,与夫罗灰、扃户殆不远。

  陈亚少卿蓄书数千卷,名画数十轴,平生之所宝者。晚年退居,有华亭双鹤唳怪石一株尤奇峭,与异花数十本,列植于所居。为诗以戒子孙:“满室图书杂典坟,华亭仙客岱云根。他年若不和花卖,便是吾家好子孙。”亚死未几,皆散落民间矣。

  小词有“烧残绛蜡泪成痕,街鼓破黄昏”之语,或以为黄昏不当烛。已见跋解者曰:“此草庐窭陋者之论,殊不知贵侯戚里,洞房密室,深邃窈窕,有不待夜而张烛者矣。”

  士大夫筵馔,率以餺饦,或在水饭之前。予近预河中府蒲左丞会,初坐,即食罨生餺饦。予惊问之,蒲笑曰:“世谓餺饦为头食,宜为群品之先可知矣。意其唐末五代乱离之际,失其次第,久抑下列,颇郁,舆论牵复。”坐客皆大笑。

  王承衍尚秦国贤肃大长公主,至曾孙师约,又尚惠和公主,子植又选尚惠国公主。昔汉窦氏一门三公主,于时亲戚功臣莫与比。唐薛儆与其子锈相继尚睿宗、明皇女,独称唐薛氏。而尚三公主又父子相继,惟王氏一门。

  江南一县郊外古寺,地僻山险,邑人罕至,僧徒久苦不足。一日,有僧游方至其寺,告于主僧,且将与之谋所以惊人耳目者。寺有五百罗汉,择一貌类己,衣其衣,顶其笠,策其杖,入县削发,误为刀伤其顶,解衣带白药傅之。留杖为质,约至寺,将遗千钱。削者如期而往,方入寺,阍者殴之曰:“罗汉亡杖已半年,乃尔盗耶!”削者述所以得杖貌,相与见主僧,更异之。共开罗汉堂,门锁生涩,尘凝坐榻,如久不开者。视亡杖罗汉,衣笠皆所见者,顶有伤处,血渍药傅如昔。前有一千皆古钱,贯且朽。因共叹异之。传闻远近,施者日至,寺因大盛。数年,其徒有争财者,其谋稍泄。得之外氏。

  元丰中,高丽使朴寅亮至明州,象山尉张中以诗送之,寅亮答诗序有“花面艳吹,愧邻妇青唇之敛;桑间陋曲,续郢人白雪之音”之语。有司劾:“中,小官,不当外交夷使。”奏上,神宗顾左右“青唇”何事,皆不能对。乃以问赵元老,元老奏:“不经之语,不敢以闻。”神宗再谕之,元老诵《太平广记》云:“有睹邻夫见其妇吹火,赠诗云:‘吹火朱唇敛,添薪玉腕斜。遥看烟里面,恰似雾中花。’其妇告其夫曰:‘君岂不能学也。’夫曰:‘汝当吹火,吾亦效之。’夫乃为诗云:‘吹火青唇敛,添薪墨腕斜。遥看烟里面,恰似鸠盘茶。’”元老之强记如此,虽怪僻小说,无不该览。

  国初袭唐末士风,举子见先达,先通笺刺,谓之请见。既与之见,他日再投启事,谓之谢见。又数日,再投启事,谓之温卷。或先达以书谢,或有称誉,即别裁启事,委曲叙谢,更求一见。当时举子之于先达者,其礼如此之恭。近岁举子不复行此礼,而亦鲜有上官延誉后进者。

  钱镠之据钱塘也,子跛,镠钟爱之。谚谓“跛”为“瘸”,杭人为讳之,乃称“茄”为“落苏”。杨行密之据淮阳,淮人避其名,以“密”为“蜂糖”。尤见淮、浙之音误也。以“瘸”为“茄”,以“蜜”为“密”,良可咍也。

  熙宁中,淮西连岁蝗旱,居民艰食,通、泰农田中生菌被野,饥民得以采食。元丰中,青、淄荐饥,山中及平地皆生石面。白石如灰而腻,民有得数十斛,以少面同和为汤饼,可食,大济乏绝。二事颇异,皆所目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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