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正月在延庆观堂宏誓研究会讲──

人之处世,贵真率耳!德莫德于真,贼莫贼于伪。古之圣贤豪杰,无不成于真也。然伪亦即出于古之圣贤豪杰,故老子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呜呼!演及今世,人智益开,人伪弥甚。衮衮诸公,集大事而享大名者,察其表,观其言,圣贤豪杰,诚何多让?但茍一揭去其假面目,则黑暗之里幕,丑秽杂肆,殆令人不可向迩!此所以真洁高尚之士,愤之、嫉之不能自己,慨然欲披发入山,抱石沉渊,以谢此五浊恶世也!然而悲天悯人之念,梗于胸次,尝思抉伪披真,必有一根本解决之道,期有以一洗现社会之伪习,促人类黄金时代之实现。太虚不敏,略有一得,请就此以贡陈诸君之前。

一曰、名誉不足惜:太虚尝作名之罪恶论,得数万字,于去年八九月间,刊登于绍兴公报,今不能遍举。试质言之,则名誉者,事行之所著而社会所以酬有功者也。又、名为实之宾,一受此名誉之报酬,则事行之实功,即由代替而消灭,故智者功成而不欲居名也。且名誉一成,即为名誉所累,而惜名之甚者,动止顾忌,言行多讳,当为而不敢为,不当为而亦为,乃无往而不以伪!彼汲汲唯名是求者,将谓名誉既得,可为所欲为;殊不知所欲为者未能为,而已奔疲于名矣!凡若是者,皆终身一名之奴隶而已。纵得名垂万世,既已自丧其真,复以伪熏伪,流伪毒于天壤,亦罪人之尤者耳!况务名而不务实,名又未可必得者哉!故吾人立身行事,莫若以真。真何所凭?亦自凭之良心而已。良心者,万物之端也。纯任良心者,一动、一止、一言、一行,虽举世誉之不加劝,尽人毁之不为沮。心如直弦,无所迁就,活泼泼地,不受污染。维摩曰:“直心是道场”,此也。孟子曰:“浩然之气,至大至刚”,此也。阳明子曰:“但凭良知,即知即行”,此也。庄子曰:“是进于知者”,此也。无恐怖、无沾滞、无趋避、无颠倒,故大真实人即大解脱人;而一是以名誉不足惜为本。

二曰、道德无可崇:夫道德者何?乃吾心之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耳。唯其感通天下之故也,故于宗法社会,则有所谓各亲其亲、各子其子;在大同社会,则有所谓自由、平等、博爱;在儒教则有所谓仁、义、礼、智、信;至佛教、则对六蔽而有六度,对三毒而有三学,对十恶而有十善,对八万四千烦恼而有八万四千法门,复有所谓四无碍辩、四无量心、四大无畏、四精进行等;凡是、皆道德之迹非道德之所以迹也。徒崇拜古人道德之迹,而不求之自心之所以迹,是为心死之人。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身死次之”。故金刚经谓:“若有菩萨,以无量无数身命布施众生,不如闻此经一四句偈,功德尤大”。大般若经谓:“若复有法,过于涅槃,我亦说是空”。而达摩对梁武曰:“造寺写经,并无功德,净智妙圆,体自空寂”也。盖著道德之迹,则矫揉造作,奸伪百出,非愚即妄,无往而可,万物皆不能各安于真性,而天下嚣然矣!博爱为杀人之本,偃兵为造兵之原,非虚语也。故吾人安心立命,亦莫若以真。真何所在?即空寂之自性是也。百千功德,性自具足,无施不获,安用外求!崇拜道德之迹者,不自知其适与道德背驰也。吁!是亦佛之所深可怜悯者乎!然名誉不足惜,不足惜亦不足惜;道德无可崇,无可崇亦无可崇。若以太虚不足惜、无可崇之说为足惜可崇,则又适与太虚不足惜、无可崇之说东辕西辙矣!佛之说法,无非与人解粘去缚耳,若于佛语转生执著,则诸佛亦将无从施其辩也。太虚末学,何足以语道!且未尝习知俗世之礼法,获受圣贤之教化,故出言吐语,大都不经,僻行怪状,不理众口。然随宜示现,不存轨则,如鸟飞空,并无足迹,可无论也。即就事相以论之,发留一寸,本出佛制;服随国俗,自古已然,彼印度之比丘,固未始穿袍著裤、似吾国俗人今所目为和尚者也。虽然、太虚于是,无可不可,茍有机缘凑泊,则随感而应,尚可由圆顶方袍者现为非圆顶方袍者,况由非圆顶方袍者复为圆顶方袍乎!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习俗,彼以太虚为奇怪者,彼亦自奇怪之耳!太虚自抚之良心,奇怪二字,殊未敢承认也。夫随喜赞叹,因利而导,广运方便,不主故常,此入世利生之宏范也。观堂创于四明尊者,道香德馨,被于天下。

顾降及近世,几成秽薮,流风余韵,湮灭无存!今得佛教伟人谛公来为住持,劈头以改观堂为观宗讲寺,以树作新之基,入泥犁而庄严,现净土于弹指,躬逢其盛,曷胜欣羡!而式海、智恒、桂明、玉旺诸师,复有宏誓研究会之设,与太虚夙昔心期,尤为吻合,不自知其言之累累,喜可知矣。今以时间短促,所怀欲吐者,仅以概括之词,出其端绪,他日有暇,当探蕴宣奥,列举而一详述之。人言亦言,太虚无言;正言若反,幸诸君垂思焉!(见佛教月报一期)

(附注) 原题“观宗讲寺宏誓研完会演说词”,今改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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