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衡/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疏

《汉书》云“成帝即位,衡上疏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是分为三事也。姚选《古文辞类纂》题云《戒妃匹劝经学疏》,则漏末一事矣。兹题从《汉书》。

陛下秉至孝,哀伤思慕,不绝于心,未有游虞弋射之宴,诚隆于慎终追远,无穷已也。窃愿陛下虽圣性得之,犹复加圣心焉。《诗》云:“茕茕在疚”,言成王丧毕思慕,意气未能平也。盖所以就文武之业,崇大化之本也以上总起。

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物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昔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夫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化之端也。自上世以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愿陛下详览得失盛衰之效,以定大基。采有德,戒声色,近严敬,远技能以上戒妃匹。

窃见圣德纯茂,专精诗书,好乐无厌。臣衡才驽,无以辅相善义,宣扬德音。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以上劝经学。

臣又闻圣王之自为动静周旋,奉天承亲,临朝飨臣,物有节文,以章人伦。盖钦翼祗粟,事天之容也;温恭敬逊,承亲之礼也;正躬严恪,临众之仪也;嘉惠和悦,飨下之颜也。举错动作,物遵其仪。故形为仁义,动为法则。孔子曰:“德义可尊,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大雅》云:“敬慎威仪,惟民之则。”诸侯正月朝觐天子,天子惟道德昭穆穆以视之。又观以礼乐,飨醴乃归。故万国莫不获赐祉福,蒙化而成俗。今正月初幸路寝,临朝贺,置酒以飨万方。《传》曰:“君子慎始。”愿陛下留神动静之节,使群下得望盛德休光,以立基桢,天下幸甚以上威仪之则。

三代以下陈奏君上之文,当以此篇及诸葛公《出师表》为冠。渊懿笃厚,直与《六经》同风,如“情欲之感,无介于仪容;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等句,朱子取以入《诗经集传》,盖其立言为有本矣。

此等奏议,固非后世所能几及,然须观其陈义之高远,着语之不苟,乃能平躁心而去浮词。

贾谊/陈政事疏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后文可流涕者实仅一条,可为长太息者实仅五条,各缺一条,殊不可解,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日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衡决,犹横决也。古人言直,皆曰纵;言横,皆曰衡,于事之忤乱无条理者,则衡字作去声读,如曰“横逆”,曰“洪水横流”是也。此处若作“横决”,亦当读为去声,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方向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此疏陈于文帝时,便谓文帝死后,庙号应称太宗,足见当时风俗近古。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舜禹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以上总序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树,犹立也。于京师之外又树立宗室多国,势必相疑,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向而击,今吴又见告矣亲弟,谓淮南厉王长,亲兄之子谓齐悼惠王之子兴居,皆谋反也。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汉之诸侯王,各有太傅有相,是天子所置者,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遍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淮南,谓上文亲弟,谋为东帝也。济北,谓上文亲兄之子,西向而击也?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蚤为,己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以上言数年之后,诸侯王必为变,宜早为之所。假设陛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稀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此六七人,皆高祖之臣,封王而叛者,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仄室之势,犹日寸土半阶之势,席犹曰凭借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廑廑与仅同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七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以上言高帝时尚不能禁诸侯王之不反。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无恙此六七人,皆高祖之子弟,封王而叛者,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虑,音闾,犹曰大抵也。大抵无不帝制自为。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古人称父子兄弟曰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言淮南王为亲弟,济北王为亲兄子。尚不可用芒刃,况今同姓诸王,势尤不可用芒刃矣。以上言反迹已露,则难制之,宜及早施以斤斧。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在,读如才,犹曰仅也,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樊、郦、灌三人,皆姓。周勃封绛侯,绛乃其封地之名耳。而《史》《汉》中多称樊、郦、绛、灌,想当时通称如此,如今日称塔、罗、杨、彭耳,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司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葅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从制㈠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辏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封地,地尽而止。及燕,梁、他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而后君之空而置之,谓存其国土,暂不封人,待其子孙生后,乃封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以数偿之诸侯之地,前颇有削而入汉者,犹今云入官也。仍当移徙界址,归入侯国境内,待封其子孙时,全数还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制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虑莫不王犹云大抵无不王也。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向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以上言强者先反,宜多建诸侯而分其力。

天下之势,有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无聊身虑无聊,言偶有一二牵动,遍身大抵皆痛,无聊赖也。失今不治,必为痼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盭。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之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日非徒病瘇也,又苦盭。可为痛哭者,此病是也!以上虑宗室诸侯地天生变,痛哭之一。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嫂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亶与但同,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斥,远也,候,候伺也。斥候,犹今之放哨者也。将吏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皇帝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汉之匈奴,南北二千里,东西五千里,而曰不过抵汉一大县,此贾生阅历之浅也,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典属国之官,专主外国事。后苏武尝为之。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惟上之令。今不猎猛兽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兔,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以上涕流者二,实止言匈奴一事。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偏诸,即牙条。今之鬼子栏干也。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之表,薄纨之里,以偏诸偏诸,即缏子也,谓缝于衣之领缘也。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嬖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以上俗太奢侈,冒上亡等,太息之一。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钽,虑有德色言大抵有德色也。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倨公,舅也,儿妇与舅并倨,无礼甚矣。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嗜利慈子嗜利,犹云溺爱贪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蹙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竟,而上无制度,弃礼义,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利不耳,即利否耳,虑非顾行也虑非顾行,犹云大抵不顾行之是非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无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流俗失,世坏败,反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犹云大抵不动手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无所几幸,而群众信上而不疑惑。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亡维楫维所以系舟,楫所以行舟。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以上四维未备,秦俗未改,太息之二。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褓,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导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弟、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人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人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隃矣隃同逾,越也。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见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导之者,非其理故也。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者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以上教太子一条,太息之三,却未揭明长太息字样。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礼之所为至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日“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殴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殴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气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不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无他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无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子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无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仇,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耶以刑法与礼教层层比较,劝汉帝宜学周不宜学秦!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以上定取舍,重德教,太息之四,亦未揭明长太息字样。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级,等也。廉远地则堂高廉,侧隅也,陛无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喻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鼻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今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与骂同。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泰与太同。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礼之矣,吏民常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之,谓以长绳系之也,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土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奊胡结反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材器职业者,萃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安,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簠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曰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是时丞相绛侯周勃,免就国。人有告勃谋反者,逮系长安狱,故贾生以此讥之。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自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义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廓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俱安夫犹彼也。《左传》“则夫致死焉”,亦谓彼致死也。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不御之权,谓全授以权柄,不复制御之也,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以上不挫辱大臣,太息之五。

奏疏以汉人为极轨,而气势最盛、事理最显者,尤莫善于《治安策》。故千古奏议,推此篇为绝唱。可流涕者少一条,可长太息者少一条,《汉书》所载者,殆尚非贾子全文。贾生为此疏时,当在文帝七年,仅三十岁耳。于三代及秦治术无不贯彻,汉家中外政事无不通晓,盖有天授,非学所能几耳。

奏议以明白显豁、人人易晓为要。后世读此文者,疑其称名甚古,其用字甚雅,若仓卒不能解者。不知在汉时乃人人共称之名,人人惯用之字,即人人所能解也。即以称名而论,其称淮南、济北,如今日称端华、肃顺也;其称匈奴,如今日称英吉利也;其称淮阴侯、黥布、彭越、韩信、张敖、卢绾、陈豨六七公,犹今日称洪秀全、李秀成、石达开、张洛刑、苗沛霖、奤匪、回匪也;其称樊、郦、绛、灌,犹今日称江、塔、罗、李也;其称郡国,犹今日称府厅也;其称傅、相、丞、尉,犹今日称司、道、守、令也。又以用字而论,其用“厝”字,犹今日用“置”字也;其用“虖”字,犹今日用“乎”字也;其用“虑”字,犹今日用“大致”也;其用“执”字,犹今日用“势”字也,其用“亡”字,犹今日用“无”字也;其用“亶”字,犹今日用“但”字也。其用“几幸”,犹今日用“冀幸”也;其用“隃”字,犹今日用“逾”字也;其用“县”字,犹今日用“悬”字也。由此等以类推,则当日通称之名,通用之字,断无不共喻者。然则居今日而讲求奏章,亦用今日通称之名、通用之字,可矣。

刘向/极谏外家封事

臣闻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术也。夫大臣操权柄,持国政,未有不为害者也。昔晋有六卿,齐有田、崔,卫有孙、宁,鲁有季、孟,常掌国事,世执朝柄,终后田氏取齐,六卿分晋,崔杼弑其君光,孙林父、宁殖出其君衍,弑其君剽,季氏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并专国政,卒逐昭公,周大夫尹氏管朝政事,浊乱王室,子朝、子猛更立,连年乃定。故《经》曰:“王室乱。”又曰:“尹氏弑王子克。”甚之也。《春秋》举成败,录祸福,如此类甚众,皆阴盛而阳微。下失臣道之所致也。故《书》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国。”孔子曰:“禄去公室,政逮大夫,危亡之兆。”

秦昭王舅穰侯及泾阳华阳君,专国擅势,上假太后之威。三人者,权重于昭王,家富于秦国。国甚危殆,赖寤范睢之言,而秦复存。二世委任赵高,专权自恣,壅蔽大臣,终有阎乐、望夷之祸,秦遂以亡。近事不远,即汉所代也。汉兴,诸吕无道,擅相尊王。吕产、吕禄席太后之宠,据将相之位,兼南北军之众,拥梁、赵王之尊,骄盈无厌,欲危刘氏,赖忠正大臣绛侯、朱虚侯等竭诚尽节,以诛灭之,然后刘氏复安。以上历数权臣害国,而以吕氏之乱引出王氏。今王氏一姓,乘朱轮华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蝉,充盈幄内,鱼鳞左右。大将军秉事用权,五侯骄奢僭盛,并作威福,击断目恣,行污而寄治污,乱也,寄亦托也,行本污乱而托为澄治,身私而托公。依东宫之尊,假甥舅之亲,以为威重。尚书、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门。管执枢机,朋党比周。称誉者登进,忤恨者诛伤,游谈者助之说,执政者为之言。排摈宗室,孤弱公族。其有智能者,尤非毁而不进。远绝宗室之任,不令得给事朝省,恐其与己分权;数称燕王盖主以疑上心,避讳吕霍而不肯称。内有管、蔡之萌,外假周公之论。兄弟据重,宗族磐互,历上古至秦汉,外戚僭贵,未有如王氏者也。虽周皇父、秦穰侯、汉武安、吕、霍、上官之属,皆不及也。以上极言王氏僭盛。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孝昭帝时,冠石立于泰山,仆柳起于上林,而孝宣帝即位。今王氏先祖坟墓在济南者,其梓柱生枝叶,扶疏上出屋,根垂地中垂当作臿,臿与插同。虽立石起柳,无以过此之明也指明梓柱之征,果为王氏篡汉之兆。向之忠直出于至诚,故其道可以前知。读至王、刘不并立等语,至今如睹其涕泣之状。如闻其呜咽之声。事势不两大,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则上有累卵之危。陛下为人子孙,守持宗庙,而令国祚移于外亲,降为皂隶。纵不为身,奈宗庙何?妇人内夫家,外父母家,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以上言王氏安则刘氏危。孝宣皇帝不与舅平昌乐昌侯权,所以全安之也。夫明者,起福于无形,销患于未然,宜发明诏、吐德音。援近宗室,亲而纳信;黜远外戚,毋授以政,皆罢令就第,以则效先帝之所行,厚安外戚,全其宗族,诚东宫之意,外家之福也。王氏永存,保其爵禄;刘氏常安,不失社稷。所以褒睦外内之姓,子子孙孙无疆之计也。如不行此策,田氏复见于今,六卿必起于汉,为后嗣忧,昭昭甚明,不可不深图,不可不早虑!《易》曰:“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惟陛下深留圣思,审固几密,览往事之戒,以折中取信,居万安之实,用保宗庙。久承皇太后,天下幸甚!

奏疏惟西汉之文,冠绝古今。西汉前推贾、晁,后推匡、刘。贾、晁以才胜,匡、刘以学胜,此人人共知者也。余尤好刘子政忠爱之忱,若有所甚不得已于中者,足以贯三光而通神明。是故识精而不炫,气盛而不矜,料王氏之必篡,思有以早为之所,而又无诛灭王氏之意。宅心平实,指事确凿,皆本忠爱二字,弥纶周浃而出。吾辈欲师其文章,先师其心术,根本固则枝叶自茂矣。

刘向/论起昌陵疏

臣闻《易》曰:“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故圣贤之君,博观终始,穷极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统”,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独一姓也。孔子论《诗》,至于“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喟然叹曰:“大哉天命!善不可不传于子孙,是以富贵无常,不如是,则王公其何以戒慎?民萌何以劝勉”萌与甿同,力田之民曰甿。盖伤微子之事周,而痛殷之亡也。虽有尧舜之圣,不能化丹朱之子;虽有禹汤之德,不能训末孙之桀纣。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也。昔高皇帝既灭秦,将都洛阳,感悟刘敬之言,自以德不及周而贤于秦,遂徙都关中,依周之德,因秦之阻,世之长短,以德为效,故常战栗不敢讳亡。孔子所谓“富贵无常”,盖谓此也。以上言自古无不亡之国,宜薄葬以免后世之发掘。

考文皇帝居霸陵,北临厕,意凄怆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斫,陈漆其间,岂可动哉?”陈,施也。以石为椁。又以纻絮斫斩糜烂,而施漆于其间,犹吾乡之以瓷灰和漆封棺之口也。张释之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虽锢南山犹有隙;使其中无可欲,虽无石椁,又何戚焉?”夫死者无终极,而国家有废兴,故释之之言为无穷计也。孝文寤焉,遂薄葬,不起山坟。以上因国家有废兴,引出孝文薄葬之贤。

《易》曰:“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棺椁之作,自黄帝始。黄帝葬于桥山,尧葬济阴,邱陇皆小,葬具甚微。舜葬苍梧,二妃不从;禹葬会稽,不改其列;殷汤无葬处;文王周公葬于毕;秦穆公葬于雍囊泉宫、祈年馆下;樗里子葬于武库,皆无丘陇之处。此圣帝明王贤君智士,远览独虑无穷之计也。其贤臣孝子,亦承命顺意而薄葬之。此诚奉安君父,忠孝之至也。夫周公,武王弟也,葬兄甚微。孔子葬母于防,称古墓而不坟,曰:“某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不识也。”为四尺坟,遇雨而崩,弟子修之,以告孔子。孔子流涕曰:“吾闻之!古者不修墓。”盖非之也。延陵季子适齐而反,其子死,葬于赢博之间,穿不及泉,敛以时服,封坟掩坎,其高可隐其高可隐,谓人隔坟而立,可隐肘也。不能遮蔽全身,不甚高耳,而号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魂气则无不之也。”夫赢博去吴千有余里,季子不归葬。孔子往观,曰:“延陵季子于礼合矣。”故仲尼孝子,而延陵慈父,舜禹忠臣,周公弟弟。其葬君亲骨肉皆微薄矣,非苟为俭,诚便于体也。宋桓司马为石椁,仲尼曰:“不如速朽!”秦相吕不韦集知略之士而造《春秋》,亦言薄葬之义,皆明于事情者也。以上杂引圣哲薄葬之事。

逮至吴王阖闾违礼厚葬,十有余年,越人发之。及秦惠文、武、昭、严、襄五王,皆大作丘陇,多其瘗藏,咸尽发掘暴露,甚足悲也!秦始皇帝葬于骊山之阿,下锢三泉,上崇山坟,其高五十余丈,周回五里有余,石椁为游馆游馆,以石为离宫、别馆于地下,人膏为灯烛,水银为江海,黄金为凫雁,珍宝之藏,机械之变,棺椁之丽,宫馆之盛,不可胜原。又多杀宫人,生埋工匠,计以万数,天下苦其役而反之。骊山之作未成,而周章百万之师至其下矣。项籍燔其宫室营宇,往者咸见发掘。其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藏椁。自古及今,葬未有盛如始皇者也。数年之间,外被项籍之灾,内离牧竖之祸,岂不哀哉!是故德弥厚者葬弥薄,知愈深者葬愈微。无德寡知,其葬愈厚,丘陇弥高,宫庙甚丽,发掘必速。由是观之,明暗之效,葬之吉凶,昭然可见矣。以上历言厚葬之祸,而合前段薄葬,总一收束。

周德既衰而奢侈,宣王贤而中兴,更为俭宫室,小寝庙,诗人美之,《斯干》之诗是也。上章道宫室之如制,下章言子孙之众多也。及鲁严公刻饰宗庙严公,即鲁庄公。庄为汉帝之讳,故班氏《汉书》避之,多筑台囿,后嗣再绝,《春秋》刺焉。周宣如彼而昌,鲁秦如此而绝,是则奢俭之得失也。以上泛言奢俭之得失。

陛下即位,躬亲节俭,始营初陵,其制约小,天下莫不称贤明。及徙昌陵,增埤为高埤与卑同,积土为山,发民坟墓,积以万数,营起邑居,期日迫卒卒与猝同。功费大万百余。死者恨于下,生者愁于上。怨气感动阴阳,因之以饥馑,物故流离以十万数。臣甚惽焉!惽与闵同。以死者为有知,发人之墓,其害多矣!若其无知,又焉用大?谋之贤知则不说,以示众庶,则苦之。苟以说愚夫淫侈之人又何为哉?以上言昌陵功费太巨。

陛下慈仁笃美甚厚,聪明疏达盖世,宜宏汉家之德,崇刘氏之美,光照五帝三王,而顾与暴秦乱君兢为奢侈,比方丘陇。说愚夫之目,隆一时之观,违贤知之心,亡万世之安,臣窃为陛下羞之!唯陛下上览明圣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仲尼之制,下观贤知穆公、延陵、樗里、张释之之意。孝文皇帝去坟薄葬,以俭安神,可以为则。秦昭、始皇增山厚葬,以侈生害,足以为戒。初陵之模,宜从公卿大夫之议,以息众庶。

首段言自古无不亡之国,近世奏议不敢如此立言。至于结构整齐,词旨深厚,皆汉文中之最便揣摩者。沅弟性情极厚,故见余之文气笃厚,则嗜之如饥渴。然余谓欲求文气之厚,总须读汉人奏议二三十首,酝酿日久,则不期厚而自厚矣。

刘向/论甘延寿疏

汉元帝时,陈汤、甘延寿灭郅支单于,将论功封爵。匡衡、石显以为汤与延寿擅兴师矫制,不宜加封,刘向上此疏争之。

郅支单于囚杀使者吏士以百数事,暴扬外国,伤威毁重,群臣皆闵焉。陛下赫然欲诛之,意未尝有忘。西域都护延寿、副校尉汤承圣旨,倚神灵,总百蛮之军,城郭之兵,犹持之也。城郭,西域有城郭之国也,出百死,入绝域,遂蹈康居康居,初臣服匈奴之国,而后构怨者,屠五重城,搴歙侯之旗歙侯,匈奴之贵将,斩郅支之首,悬旌万里之外,扬威昆山之西,扫谷吉之耻谷吉,汉使至匈奴被杀者,立昭明之功,万夷慑伏,莫不惧震!呼韩邪单于见郅支已诛呼韩邪单于,与郅支单于相仇,而先降汉者,且喜且惧,乡风慕义,稽首来宾,愿守北藩,累世称臣。立千载之功,建万世之安,群臣之勋莫大焉。

昔周大夫方叔、吉甫为宣王诛猃狁而百蛮从,其《诗》曰:“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言美诛首恶之人,而诸不顺者皆来从也。今延寿、汤所诛震,虽《易》之折首,《诗》之雷霆,不能及也。论大功者,不录小过;举大美者,不疵细瑕。司马法日:“军赏不逾月。”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盖急武功,重用人也。吉甫之归,周厚赐之。其《诗》曰;“吉甫宴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千里之镐,犹以为远,况万里之外,其勤至矣!延寿、汤既未获受祉之报,反屈捐命之功,久挫于刀笔之前捐命,谓捐弃躯命,犹今言拼命也。刀笔谓文吏也。非所以劝有德厉戎士也。

昔齐桓前有尊周之功,后有灭项之罪齐桓公于僖十七年灭项。君子以功覆过,而为之讳行事行事,谓近事,犹今称曰近日成案也。贰师将军李广利,捐五万之师,糜亿万之费,经四年之劳,而廑获骏马三十匹廑,与仅同。虽斩宛王毋鼓之首,犹不足以复费复费,谓偿其所费也,其私罪恶甚多。孝武以为万里征伐,不录其过,遂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百有余人。今康居国强于大宛,郅支之号重于宛王,杀使者罪甚于留马,而延寿、汤不烦汉士,不费斗粮,比于二师功德百之。且常惠随欲击之乌孙常惠大破匈奴,实用乌孙全国五万之兵,常惠不过随护之耳,郑吉迎自来之日逐日逐王降汉,郑吉迎之,犹皆列土受爵。故言威武勤劳,则大于方叔、吉甫;列功复过,则优于齐桓、贰师;近事之功,则高于安远长罗常惠封长罗侯,郑吉封安远侯。而大功未著,小恶数布,臣窃痛之!宜以时解县通籍县,罪未竟也,犹今言案未了结也。解县,速结案而议封也。除过勿治,尊宠爵位,以劝有功。

匈奴为汉患百余年,武帝用卫、霍诸大将,殚竭天下财货,兴师数十年,卒不能大创之。元帝之世,陈汤、甘延寿矫诏发西域诸国之兵,禽灭郅支单于,由是汉世迄无边患,实千古奇功。乃为匡衡、石显所阻,久不褒封。石显,宦官佞幸,本不足责;匡衡以宰相名儒,而亦嫉妒若此,殊不可解。厥后陈汤屡次获罪,谷永、耿育上疏救之。《汉书》并录三疏于《汤传》中,百世而下,读者犹为呜咽感叹。兹并录之,以备循省。俾知有功之臣,必战兢惕厉,以立于无过之地,而儒生处具瞻之地,尤不可不力持大体,铲除娼嫉私衷,以匡衡为鉴戒也。

谷永/救陈汤疏

自刘向上疏后,廷寿封蒙城侯,汤封关内侯。至成帝时,匡衡复奏汤前收康居财物,坐免官。又汤上书言康居侍子非王子也。按验实为王子。汤下狱当死,谷永上此疏救之。

臣闻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为之仄席而坐;赵有廉颇、马服马服君,赵将赵奢也。强秦不敢窥兵井陉;近汉有郅都魏尚,匈奴不敢南向沙幕。由是言之,战克之将,国之爪牙,不可不重也。

盖君子闻鼓鼙之声,则思将率之臣。窃见关内侯陈汤,前使副西域都护,忿郅支之无道,闵王诛之不加,策虑幅亿忆,愤怒之貌,义勇奋发。卒兴师奔逝,横厉乌孙渡水曰历,横厉犹曰横行也,逾集都赖都赖,郅支城外之水名也,屠三重城,斩郅支首,报十年之逋诛,雪边吏之宿耻,威震百蛮,武畅西海。汉元以来,征伐方外之将,未尝有也。今汤坐言事非是,幽囚久系,历时不决。执宪之吏,欲致之大辟。昔白起为秦将,南拔郢都,北抗赵括,以纤介之过,赐死杜邮,秦民怜之,莫不陨涕。今汤亲秉钺,席卷喋血万里之外喋血,犹践血,谓足踏血而行也。其字应作蹀,不从口,荐功祖庙,告类上帝,介胄之士,靡不慕义。以言事为罪,无赫赫之恶。《周书》曰:“记人之功,忘人之过,宜为君者也。”夫犬马有劳于人,尚加帷盖之报,况国之功臣者哉?窃恐陛下忽于鼓鼙之声,不察《周书》之意,而忘帷盖之施。庸臣遇汤遇,待也。谓以庸臣之礼待遇汤也,卒从吏议,使百姓介然有秦民之恨介然,犹耿耿。非所以厉死难之臣也。

耿育/讼陈汤书

前谷永上书,汤得免。罢,复起为从事中郎,后又得罪谪徙敦煌,耿育上此疏讼之。

延寿、汤为圣汉扬钩深致远之威,雪国家累年之耻,讨绝域不羁之君绝域之君,谓郅支单于也,击万里难制之虏,岂有比哉?先帝嘉之,仍下明诏仍下,谓频下诏也,宣著其功。改年垂历,传之无穷。应是南郡献白虎,边陲无警备。会先帝寝疾,然犹垂意不忘。数使尚书责问丞相,趣立其功。独丞相匡衡排而不予,封延寿、汤数百户。此功臣战士所以失望也。孝成皇帝承建业之基,乘征伐之威,兵革不动,国家无事。而大臣倾邪谗佞在朝,曾不深惟本末之难,以防未然之戒,欲专主威,排妒有功,使汤块然被冤拘囚,不能自明。卒以无罪,老弃敦煌,正当西域通道。令威名折冲之臣古人以冲车攻城,故能御侮者,谓之折冲,旋踵其身,复为郅支遗虏所笑,诚可悲也!至今奉使外蛮者,未尝不陈郅支之诛,以扬汉国之盛。夫援人之功以惧敌,弃人之身以快谗,岂不痛哉!且安不忘危,盛必虑衰,今国家素无文帝累年节俭富饶之畜,又元武帝荐延枭俊禽敌之臣荐延,谓臣下荐达,而帝延纳之也。枭俊,谓枭雄俊杰之材,独有一陈汤耳。假使异世不及陛下,尚望国家追录其功,封表其墓,以劝后进也。汤幸得身当圣世,功曾未久,反听邪臣,鞭逐斥远,使亡逃分窜,死无处所。远览之士,莫不计度。以为汤功累世不可及,而汤过人情所有。汤尚如此,虽复破绝筋骨,暴露形骸,犹复制于唇舌,为嫉妒之臣所系虏耳。此臣所以为国家尤戚戚也。

刘安/谏伐闽越书

汉武帝初,闽越发兵击南越,南越上书告急。帝谴两将军将兵诛闽越,淮南王刘安上书谏之。

陛下临天下,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人安其生摄者,收敛之意。摄然,犹安然也。自以没身不见兵革。今闻有司举兵,将以诛越,臣安窃为陛下重之。越,方外之地,劗发文身之民也,劗,古翦字不可以冠带之国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与受正朔,非强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故古者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远近异势也。自汉初定以来,七十二年,吴越人相攻击者,不可胜数,然天子未尝举兵而入其地也。臣闻: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习于水斗,便于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险,中国之人,不知其势阻而人其地,虽百不当其一。得其地不可郡县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图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过寸数,而间独数百千里,阻险林丛,弗能尽著,视之若易,行之实难。天下赖宗庙之灵,方内大宁,戴白之老,不见兵革。民得夫妇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为藩臣,贡酎之奉,不输大内;一卒之用,不给上事。自相攻击,而陛下发兵救之,是反以中国而劳蛮夷也。且越人愚戆轻薄,负约反复,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积也。一不奉诏,举兵诛之,臣恐后兵革无时得息也。以上言闽越不宜用兵。

间者数年,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赖陛下德泽赈救之,得毋转死沟壑。四年不登,五年复蝗,民生未复。今发兵行数十里,资衣粮,入越地,舆轿而喻领领即岭字,自贵州、广西、广东、福建、浙东皆共此岭。古岭内为中国,岭外为百越。今之岭内为湖南、江西、浙西三省,岭外则黔、广、闽、浙五省,拕舟而入水,行数百千里,夹以深林丛竹,水道上下击石。林中多蝮蛇、猛兽。夏月暑时,呕泄霍乱之病相随属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必众矣。前时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将军间忌将兵击之先臣,淮南厉王长也。安之父,故称先臣。间忌,人姓名也。以其军降,处之上淦,后复反。会天暑多雨,楼船卒水居击棹,未战而病死者过半。亲老涕泣,孤子啼号,破家散业,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归。悲哀之气,数年不息,长老至今以为记。曾未入其地,而祸已至此矣!臣闻军旅之后,必有凶年。言民各以其愁苦之气,薄阴阳之和,感天地之精,而灾气为之生也。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兽,泽及草木。一人有饥寒,不终其天年而死者,为之凄怆于心。今方内无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渍山谷暴露,谓骨。沾渍,谓血也。边境之民为之早闭晏开,晁不及夕晁同朝。臣安窃为陛下重之!以上言军士逾领死亡必多。

不习南方地形者,多以越为人众兵强,能难边城能难边城,谓能为难也。淮南全盛之时,多为边吏。臣窃闻之,与中国异。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内外也。其入中国,必下领水今湖南之郴州河,江西之赣州河,皆领水也。此领水当指建昌河、广信河言之。故下文言至余千界中。领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载食粮下也。越人欲为变,必先田余千界中、积食粮乃入。伐材治船,边城守候诚谨。越人有入伐材者,辄收捕焚其积聚。虽百越奈边城何?且越人绵力薄材,不能陆战,又无车骑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险,而中国之人不能其水土也不能即不耐也,犹今言不服水土。臣闻越甲卒不下数十万,所以入之,五倍乃足,挽车奉饷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湿,近夏瘅热,暴露水居,蝮蛇蠚生蠚,音壑,毒也。疾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十二三。虽举越国而虏之,不足以偿所亡。臣闻道路言,闽越王弟甲弑而杀之,甲以诛死,其民未有所属,陛下若欲来内来,同徕。内,同纳。谓招徕、收纳之也,处之中国,使重臣临存,施德垂赏以招致之,此必携幼扶老以归圣德。若陛下无所用之,则继其绝世,存其亡国,建其王侯,以为畜越。此必委质为藩臣,世共贡职。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组,镇抚方外,不劳一卒,不顿一戟,而威德并行。以上言越人易防,且可就抚。

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为欲屠灭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险阻雉兔逃,谓如雉兔之惊而逃也,背而去之,则复相群聚;留而守之,历岁经年,则士卒罢倦,食粮乏绝,男子不得耕稼树种,妇人不得纺绩织纴,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民苦兵事,逃亡者必众;随而诛之,不可胜尽,盗贼必起。臣闻长老言,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尉、官也,屠睢,姓名也。又使监录凿渠通道监,官也,禄,名也。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持久,士卒劳倦,越乃出击之,秦兵大破,乃发适戍以备之。当此之时,内外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及,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于是山东之难始兴山东之难,谓秦二世时陈涉等作难,皆在太行山以东也。此老子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之”者也。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从。臣恐变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蛮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蛮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臣闻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言莫敢校也。如使越人蒙死徼幸蒙死,犹冒死也。徼幸,越人自知不能胜中国而徼求幸胜也,以逆执事之颜行文颍曰:颜行,犹雁行。鼐案:信陵君书请为天下雁行顿刃。雁行者,相连而进。顿刃乃是居前当锋刃也。颜行者:颜者,额颡,居前;行者,若额然,与雁行义异,厮舆之卒,有一不备而归者,虽得越王之首,臣犹窃为大汉羞之!以上言伐越之害。

陛下以四海为境,九州为家,八薮为囿,江汉为池,生民之属,皆为臣妾。人徒之众,足以奉千官之供;租税之收,足以给乘舆之御。玩心神明,秉执圣道,负黼依,凭玉几,南面而听断,号令天下,四海之内莫不响应。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乐业,则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为一日之间,而烦汗马之劳乎?《诗》云“王犹允塞,徐方既来”,言王道甚大,远方怀之也。臣闻之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臣安幸得为陛下守藩,以身为障蔽,人臣之任也。边境有警,爱身之死而不毕其愚,非忠臣也。臣安窃恐将吏之以十万之师,为一使之任也。一使人便可镇抚闽越,何必以十万之师,仅代一使之任乎?以上言以德怀远,不必用兵。

淮南王安收养文士,著《淮南子》,亦犹吕不韦好客养士,著《吕览》一书也。此篇盖亦八公辈所为,陈义甚高,擒辞居要,无《淮南子》冗蔓之弊,而精警处相似。班史以载入《严助传》中,与主父偃、徐乐、严安、贾捐之诸篇并列,以见务广穷兵之害,均为有国者所当深鉴。后世如苏子瞻《张代方平谏用兵书》亦可与此篇方轨并驾。

贾捐之/罢珠厓对

贾捐之,字君房,贾谊之曾孙也。武帝时,立儋耳珠厓郡。其后二十余年,反者六次。昭帝五年,罢儋耳郡,并属珠厓。至宣帝、元帝时,珠厓反者又三次,帝欲大发军讨之,捐之以为不当击。帝使王商诘问之,捐之以书对。

臣幸得遭明盛之朝,蒙危言之策,无忌讳之患,敢昧死竭卷卷卷卷,犹拳拳,亦作惓惓。

臣闻尧舜圣之盛也,禹入圣域而不优。故孔子称尧曰“大哉”、《韶》曰“尽善”、禹曰“无间”。以三代之德,地方不过数千里,西被流沙,东渐于海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欲与声教则治之;不欲与者,不强治也。故君臣歌德,含气之物,各得其宜。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是以颂声并作,视听之类,咸乐其生。越裳氏重九译而献,此非兵革之所能致。及其衰也,南征不还;齐桓救其难,孔子定其文。以上言唐虞三代不务地广。

以至乎秦,兴兵远攻,贪外虚内,务欲广地,不虑其害。然地南不过闽越,北不过太原,而天下溃畔,祸卒在于二世之末。长城之歌,至今未绝。以上秦务广地而速亡。

赖圣汉初兴,为百姓请命,平定天下,至孝文皇帝闵中国未安,偃武行文,则断狱数百。民赋四十,丁男三年而一事本一年供役一次,因天下民多,故三年仅供一役也。事即役也。时有献千里马者,诏曰:“鸾旗在前,属车在后,吉行日五十里,师行日三十里,朕乘千里之马,独先安之?”于足还马与道里费,而下诏曰:“朕不受献也。其令四方,毋求来献”。当此之时,逸游之乐绝,奇丽之赂塞,郑卫之倡微矣!夫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处;佞人用事,则诤臣杜口。而文帝不行,故谥为孝文,庙称太宗。以上文帝与民休息,不务远略。

至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太仓之粟,红腐而不可食;都内之钱,贯朽而不可校。乃探平城之事平城,高祖被围之地,录冒顿以来,数为边害冒顿在汉初最强,武帝欲报祖宗之仇,故兴兵以伐匈奴。又兼用兵于西南北三边也。籍兵厉马,因富民以攘服之。西连诸国,至于安息;东过碣石,以玄菟、乐浪为郡;北却匈奴万里,更起营塞;制南海以为八郡,则天下断狱万数。民赋数百,造盐铁酒榷之利,以佐用度,犹不能足。当此之时,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鄣亭鄣,边塞屯宿之所。犹今城上之更栅也,孤儿号于道古文中五字句极少,此连用四句,声调悲壮,可歌可泣,老母、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淮南王盗写虎符,阴聘名士;关东公孙勇等诈为使者,是皆廓地泰大,征伐不休之故也。以上武帝好用兵,天下骚然。

今天下独有关东。关东大者,独有齐楚。民重久困,连年流离。离其城郭,相枕席于道路。人情莫亲父母,莫乐夫妇。至嫁妻卖子,法不能禁,义不能止,此社稷之变也。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驱士众,挤之大海之中珠厓隔海即今之琼州也,故曰挤之大海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言圣人起则后服,中国衰则先畔,动为国家准,自古而患之久矣,何况乃复其南方万里之蛮乎?骆越之人,父子同川而浴,相习以鼻饮,与禽兽无异,本不足郡县置也。颛颛独居一海之中颛颛,与专专同,犹曰区区也,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水上之害,人未见虏,战士自死。又非独珠匡有珠犀玳瑁也,弃之不足惜,不击不损威。其民譬犹鱼鳖,何足贪也?臣窃以往者羌军言之,暴师曾未一年,兵出不逾千里,费四十余万万,大司农钱尽乃以少府禁钱续之少府藏帝之私钱,故曰禁钱。夫一隅为不善,费尚如此,况于劳师远攻,亡士毋功乎?求之往古则不合,施之当今又不便,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无以为,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

贾君房在当世有文名,故杨兴曰:“君房下笔,语言妙天下。”昔亡弟愍烈公温甫好“语言妙天下”五字,尤好读《罢珠厓对》。大抵西汉之文,气味深厚,音调铿锵,迥非后世可及。固由其措词之高,胎息之古,亦由其义理正大,有不可磨灭之质干也。如此篇及路温舒《尚德缓刑书》,非独文辞超然绝后,即说理亦与六经同风已。

诸葛亮/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罢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亡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宏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以上志义不可卑薄。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以上言宫府内外,视同一体,贤才尚可倚任。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时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驰驱。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以上自叙生平志事。

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神、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谋,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云。以上总收一节。

古人绝大事业,恒以精心敬慎出之。以区区蜀汉一隅,而欲出师关中,北伐曹魏,其志愿之宏大,事势之艰危,亦古今所罕见。而此文不言其艰巨,但言志气宜恢宏,刑赏宜平允,君宜以亲贤纳言为务,臣宜以讨贼进谏为职而已。故知不朽之文,必自襟度远大、思虑精微始也。

前汉宫禁,尚参用士人;后汉宫中,如中常侍,小黄门之属,则悉用阉人,不复杂调他士,与府中有内外之分,大乱朝政。诸葛公鉴于桓、灵之失,痛憾阉官,故力陈宫中府中宜为一体。盖恐宦官日亲,贤臣日疏,内外隔阂也。公以丞相而兼元帅,凡宫中、府中以及营中之事,无不兼综。公举郭、费、董三人治宫中之事,举向宠治营中之事,殆皆指留守成都者言之。其府中之事,则公所自治,百司庶政,皆公在军中亲为裁决焉。

陆贽/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

右臣闻作法于凉,其弊犹贪;作法于贪,弊将安救?以上四句见《左传·昭公九年》示人以义,其患犹私;示人以私,患必难弭。以上四句,不知有所本否?故圣人之立教也,贱货而尊让,远利而尚廉。天子不问有无,诸侯不言多少。百乘之室,不畜聚敛之臣。夫岂皆能忘其欲贿之心哉?诚惧贿之生人心而开祸端,伤风教而乱邦家耳。是以务鸠敛而厚其帑椟之积者鸠,聚也,匹夫之富也;务散发而收其兆庶之心者,天子之富也。天子所作,与天同方。生之长之,而不恃其为;成之收之,而不私其有。付物以道,混然忘情,取之不为贪,散之不为费。以言乎体则博大;以言乎术则精微数句言天子理财之道,极大极精。亦何必挠废公方,崇聚私货,降至尊而代有司之守,辱万乘以效匹夫之藏!亏法失民,诱奸聚怨。以斯制事,岂不过哉?以上言天子不蓄私财。

今之琼林大盈,自古悉无其制。传诸耆旧之说,皆云创自开元。贵臣贪权,饰巧求媚,乃言郡邑贡赋,所用盇各区分。税赋当委之有司,以给经用;贡献宜归乎天子,以奉私求。玄宗悦之,新是二库。荡心侈欲,萌柢于兹!迨乎失邦,终以饵寇。《记》曰:“货悖而入,必悖而出。”岂非其明效欤?以上言开元始置二库,旋即丧邦。

陛下嗣位之初,务遵理道,敦行约俭,斥远贪饕。虽内库旧藏,未归太府;而诸方曲献曲献,犹云私献。不入禁闱。清风肃然,海内丕变。议者咸谓汉文却马、晋武焚裘之事,复见于当今。近以寇逆乱常,銮舆外幸;既属忧危之运,宜增儆励之诚。臣奉使军营,出由行殿,忽睹右廊之下,榜列二库之名,戄然若惊,不识所以。何则?天衢尚梗天衢尚梗,言世乱也,犹“皇路清夷”言世治也,师旅方殷,疮痛呻吟之声,噢咻未息,忠勤战守之效,赏赍未行。而诸道贡珍,遽私别库,万目所视,熟能忍怀?以上言大难未平,不宜遽私二库。

窃揣军情,或生觖望,试询候馆之吏公时奉使出外,故询候馆之吏。今之驰驿者,州县皆至公馆迎候,兼采道路之言,果如所虞果如所虞,即果如所虑也。不作虑者,调平仄马蹄耳,积憾已甚!或忿形谤,或丑肆讴谣,颇含思乱之情,亦有悔忠之意,是知氓俗昏鄙,识昧高卑,不可以尊极临,而可以诚义感。顷者,六师初降,百物无储。外捍凶徒,内防危堞。昼夜不息,迨将五旬。冻馁交侵,死伤相枕。毕命同力,竟夷大艰。良以陛下不厚其身,不私其欲,绝甘以同卒伍,辍食以陷功劳。无猛制而人不携,怀所感也;无厚赏而不怨,悉所无也。今者攻围已解,衣食已丰,而谣方兴,军情稍阻,岂不以勇夫恒性嗜货矜功,其患难既与之同忧,而好乐不与之同利,苟异恬默,能无怨咨?此理之常,固不足怪。叙军士怨嚣之兴,款款入情,婉婉动听,此等处最不易及。

记曰:“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唐讳民,皆作人,各书多有未尽改者。岂非其殷鉴欤?众怒难任,蓄怨终泄,其患岂徒民散而已?亦将虑有构奸鼓乱,干纪而强取者焉!以上言军情离怨,恐生变乱。

夫国家作事,以公共为心者,人必乐而从之;以私奉为心者,人必咈而叛之。故燕昭筑金台,天下称其贤;殷纣作玉杯,百代传其恶。盖为人与为己殊也。周文之囿百里,时患其尚小;齐宣之囿四十里,时病其太大。盖同利与专利异也。为人上者,当辨察兹理,洒濯其心,奉三无私,以壹有众壹对三,有众对无私,开后世借对之法,究不宜学。人或不率,于是用刑。然则宣其利而禁其私,天子所恃以理,天下之具也。舍此不务,而壅利行私,欲人无贪,不可得已。今兹二库珍币所归,不须度支,是行私也;不给经费,非宣利也。物情离怨,不亦宜乎?以上言所以致离怨之由。智者因危而建安,明者矫失而成德。以陛下天姿英圣,傥加之见善必迁,是将化蓄怨为衔恩,反过差为至当,促殄遗孽,永垂鸿名,易如转规,指顾可致。然事有未可知者,但在陛下行与否耳!能则安,否则危;能则成德,否则失道。此乃必定之理也。愿陛下慎之惜之!陛下诚能近想重围之殷忧,追戒平居之专欲,器用取给,不在过丰,衣食所安,必以分下。凡在二库货贿,尽令出赐有功,坦然布怀,与众同欲。是后纳贡,必归有司;每获珍华。先给军赏。瑰异纤丽,一无上供。推赤心于其腹中,降殊恩于其望外。将卒慕陛下必信之赏,人思建功;兆庶悦陛下改过之诚,孰不归德?如此则乱必靖,贼必平。徐驾六龙,旋复都邑;兴行坠典,整缉棼纲。乘舆有旧仪,郡国有恒赋。天子之贵,岂当忧贫?是乃散其小储而成其大储也,捐其小宝而固其大宝也。举一事而众美具,行之又何疑焉?以上言转祸为福,改过散财。

吝少失多,廉贾不处;溺近迷远,中人所非。况乎大圣应机,固当不俟终日。不胜管窥愿效之至,谨陈冒以闻!谨奏。

骈体文为大雅所羞称,以其不能发挥精义,并恐以芜累而伤气也。陆公则无一句不对,无一字不谐平仄,无一联不调马蹄,而义理之精,足以比隆濂、洛;气势之盛,亦堪方驾韩、苏。退之本为陆公所取士,子瞻奏议终身效法陆公。而公之剖晰事理,精当不移,则非韩、苏所能及。吾辈学之,亦须略用对句,稍调平仄,庶笔仗整齐,令人刮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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