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外面,天渐渐地黑下来。每家屋顶上缭绕的炊烟,也烟消云散了;证明在这个村落里面的人们,已做完了他们日间所应做的事,吃完晚饭了。据他们的遗留下来的习惯,生活是有规则的,因此一到了入夜,空间便静寂了,似乎一切的东西都象人那样的安安静静地休息着。要不是在每个的窗口,模糊地闪烁着一点灯光,几乎这一个将近三百家的村落,成为黑暗里面的一片旷野了。

因为时候是深秋,较有钱的人家都燃上了火盆。

在退职的县长的家里,自然,为了声誉和门第的缘故,他们的火盆更是很早便燃着熊熊的火焰。围着这样暖和的火盆,他们依着家里的礼教,除了县长的母亲有时轻轻声地自语,和县长的幼儿的咿呀之外,大家都象沉思一般,将手放在火盆上面,静默着。

说到县长的母亲,她是做过七旬大寿的人了,虽说额头上面已起了不少的绉纹,眼睛深陷着,牙齿也有掉落的,但说起话来,却使人想到她的康健,和她自年青时便有的一种怪脾气:自信和坚决。因此,某一种的事情在她看来假使是认为对的,便绝对的没有错了。她说的话,做的事,这不消说,是更不容人非议的。所以,她的儿子,媳妇,以及长工们,在她解释着事物的时候,大家都象负了什么重载,必须小心地静听着,连呼吸也不敢自然和用力了。否则,无论是那个有了何种的动作,她会认为这是不服从她的意见,辜负她的善心,那么她就发气了,并且这种气会使安乐的家庭变成恐惧,叹息和扰乱了。

但是,使她生气的这个人,只要在她的面前认了错,说一声“饶恕我吧”,她当时就用那极慈爱的眼睛望着,极温和地说:

“愿天父赐你福音,和平同你们在一块儿!”

于是一切的事情都归平静了。

因了她这种不可动摇的固执,和基督教的一种信念,凡是她家里的人,每一个都曾经忍怒着跑在她的脚前,听她这样的话:

“我用圣父圣子和圣神的名义给你行洗礼!阿门!”

当水从她的手里洒下来,他们却永远记着这是一种侮辱。但他们为了没有力量去抵抗或躲避她的威权,终于记着她预先告诉他们的话,回答说:

“我爱基督!我看见了光明!”

这样,她,她觉得至少在她自己的家里,已尽了基督命令她所做的一点职务。因此,这一个家里,在吃饭之前和吃完了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低下头,闭起眼睛,默默地同声的祈祷:

“基督的仆人,……感谢天父!”

同时,在其余人的心里,自然,是充满着苦闷,忍辱和诅骂了。

这一夜,照例的做完了这样的祈祷,大家便围到火盆来,坐着,都不说话,好象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在那儿默默地思想着。

空间的静寂,可以听见火盆里面木炭爆裂的声音。

直到她的第二个儿子,县长的弟弟,从门外走进堂屋来,大家的身体才摇动了,并且发生一种低微的互相问话的声音。

可是县长的弟弟却带着忧郁,用痴呆的眼光向大家望着。

“你从那里来?”县长问,似乎他有一点怀疑了。

“从祠堂里。”

“做什么事呢?”

“开会。”

因为他是防匪紧急事务会的会长。所以大家听到他的答语,便现出惊恐的神色。

他就接下说:

“会是开过了,告急的呈文也送走了,练勇们也通知了,然而事情还是很危险!”

大家都静静地听。

“究竟有好多土匪?他们现在到了那里呢?”县长问。

“据说有三千多人,并且把蜈蚣山那面的官兵打败了,现在已到了靖树浦……”

“靖树浦!”县长太太恐惧地低声说。

“如果不分昼夜,那么,他们至迟在明天下午便到我们这里了!”

“明天下午?”县长踌躇着。

可是县长的母亲,这位年过七十的老太太,在大家感着不幸消息的恐惧里面,却单独的温和地说:

“凭神降福!……基督的仆人!……和平同我们在一块儿!”

在这时,长工引着几个练勇的头目进来,他们带着武器,说是所有应做的事情都预备好了,请会长给一个口号。

“飞龙!”

于是他们重新拿紧他们的武器,脚步很有力的走开了。

“怎么,今夜就戒严了么?”

“有备无患,早一点总是好的!”

“不要紧吧?不要紧吧?”县长太太断断续续地问。

然而没有一个人答应她。他们——县长和他的弟弟,都低头看着火盆里面的火苗,各有一种沉重的忧愁布在脸上。

老太太还是无忧无虑地做着她的祈祷:

“和平同我们在一块儿!”

在外面,空间便扰乱了。那尖锐的喇叭声音从土堡上响起来,同时便有许多呐喊,和许多不同的武器敲打的声音。火把的光把所有睡着的鸟儿从树上惊醒,它们迷茫地鼓动着翅膀,向无穷的夜色里狂飞着。因为突然失了平常的安静,这种骚乱便也影响到所有的兽类了:狗首先没有目的的乱叫;牛似乎发了狂,拼命的用它的角去抵触木栅,惨厉的哼;……总之,一切的东西在这时都变态了,便是固定地在地面上立着的屋子,也似乎在空间颤动。

听着这样异样的纷纠,睡在县长太太怀抱里的小孩子,哭起来了,这种声音便参加到外面的那种扰乱。

“不要紧吧?”县长太太又问,一面轻轻地拍着小孩子。

县长从火光里抬起头,脸色更忧愁了,叹息地说:

“我们的不幸!”

“总要想一个法子呀!”他的太太紧接着说,带些求怜的意思。

“有什么法子呢?”

他的弟弟也抬起了头,看着哥哥和嫂嫂。

“除了弃掉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法子呢?”

“那也……”

但是老太太转过脸来,打断他们的话;她很安静地,又带着责罚的口吻说:

“你们!说的是什么话?为什么你们忘记了祈祷呢?”大家都不敢再说了。

于是老太太闭起眼睛,又做着她的祈祷:

“我们过的是快乐日子,光明是充满在我们的周围,阿门!”

接着,她又做了一个十字架的记号,向她的儿子们祝福:

“凭神降福!基督的仆人!救世主赐给你们荣幸!和平同你们在一块儿!”

她并且默默地自语着许多关于基督信念的话。

然而县长却实在焦灼了,他悄悄地问他的弟弟:

“没有别的较好的法子么?”

“我也希望能得到这个!”

围着已经熄了火的火盆,在静默的忧愁和恐惧里面,不久天就从东方开展来灰白色,窗口渐渐地发亮了。这时,他们突然觉得疲乏很重地压在身上,便各自走开,休息去了。

“上帝的忠仆!……感谢天父!”走到床边,老太太还撑持着倦态,作了祈祷。

可是在她刚刚睡到酣处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跳起来,模糊地听见一种急迫的呼喊:

“妈!妈!”

于是她惊醒了,很慢地张开她那睡眠未足的眼睛。

“快起去!快起去!”

看清了站在她床前的人,她便问道:

“又闹什么乱子呢?”

“土匪!”县长用惊慌的声音回答她。

“又是说土匪!”她现出不耐烦的神气。“你们走开吧,我还要睡啦。”她的眼睛便瞌上了。

“土匪,他们隔我们这里只有三十里路了!”

“那怕什么呢?”她的声音还带着不耐烦。

“不,不是这样的!”县长解释说:“妈!你要晓得,他们一来,我们全村的人都要给杀掉了!”

“我有我的信仰!”

作了十字架的记号,她又极虔诚地祈祷起来了。

“凭神降福……”

这时候,外面更纷乱了:人声和各种兽物的叫喊混合着,变成了一种异样悲哀惨厉的扰乱,强烈地流荡在空间。因为在这种扰乱里面,他们很久没有听见喇叭的声音了,便愈觉得事体的不妙,不禁的颤抖起来。

“怎么,练勇们不吹号筒了么?”县长问,声音已有点战栗了。

“真是的……”他的弟弟回答。

于是他们很用心的静静地听了一忽,便同样骇怕起来,脸色渐渐地苍白了。

“这,这是土匪来了!”他们措乱的喊。

“凭神降福……”然而老太太还安静地祈祷着。

“快逃走吧,妈!”

“不要管他们!我有信仰:基督会给我们荣幸!上帝永没有拿罪祸给他所爱的人!……”接着她又默默地祈祷了:

“凭神降福!……”

外面却更加扰乱了,充满着叫号和哭泣,并且连续地响起了枪声……

县长和他的妻子,弟弟,他们便分外焦灼起来,惊慌地彼此望着,终于他们跪下去了,悽惨地恳求说:

“可怜你的小孙子吧,妈!如果再迟一点,就来不及了!”

“我有信仰,”老太太依然象祈祷一般的说:“上帝会给我们福音!”

因为形势愈紧迫了,他们没有另外法子,只得用强力把这个圣徒从床上拉起来,大家拥护着,向后门逃走了。

然而只走到第二进的回廊边,约有五十个的土匪便已打进了后门,奔窜到第三进堂屋的天井上,向着他们跑来。

在凶猛的呼叫声和枪声响着的一刻中,他们便失散了。

残杀和掠毁在这个村落留下了纪念,这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了。在淡漠的阳光怯怯地从树梢爬下来,照着满地的遗骸,结的血,和木瓦的余烬,器具的残留,以及许许多多不堪入目的景象的时候,县长也同其他侥倖的人一样,从稻草堆里爬出来,麻木的脚用着力,却还颤抖地一步一步的跛着,走到他自己的焚了一半的屋子。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叹气,只是脸色象死人那样的晦涩,两眼无光的发着怔,象将要饿毙的鹰般向四处探望。

“你是完了!”在一根焚成炭的木柱旁边,他首先发见了他的妻子。

“你也完了!”他想,因为在他妻子的腿下,他又发现烧焦了脸的他的小孩。

以后,在瓦堆和板块里面,他的母亲——那个固执的信仰着基督的圣徒,也发现了。在这个时候,他的弟弟突然来到,彼此惨然默默地对看着,这样怔愕了很久,于是从乾涸的眼池里面,流下连贯的泪球了。

“基督的仆人……感谢天父!”

异样的一种叹息,便从他们满着眼泪的唇边吐了出来。

1927年3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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