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白峪庄,赵阁老旧宅在焉。相传公入泮后,尝读书岱西傲来山上之讲书堂,师事邑中萧孝廉。每逢课期,朝饔后赴萧塾领题。一日,值萧他出,近午始回,公得题旋归。时当夏季,天地气如炉,苦热难堪,欲急赴讲堂以憩。既至,见一白狐寝其卧榻。公胆豪,不介意,静坐以观其变。既而,狐少欠伸,公意其为雄,笑曰:“美哉睡乎?然当昼而寝,比于朽木难雕矣!”转瞬化为丽人,睡眼朦胧,尤增妩媚。公大喜,遂狎抱之。狐曰:“贪眠不寤,致露行迹,望勿以异类为嫌。”公曰:“此素愿,何嫌为?”欲与欢好,狐曰:“妾既来,自不去,何情极若是?”公乃释狐。狐曰:“今日课,速作文字,勿以私害公。”公曰:“明日作之未晚。”言已,狐忽不见。公急曰:“卿勿遁!仆即作文,仆即作文。”视之,狐仍在面前。公遂审题构思,援笔草创。甫作小讲,心忽念狐之双翘瘦小可爱。狐曰:“君心注妾耶?一心两用,乌有佳文?”公曰:“无之。”狐曰:“君爱妾双翘,尚云无也?”公不胜惊异,遂摄心伏案深思。凡举一念,狐辄知之,公遂不敢妄有所怀。日未落已脱稿,急为录清,以塞狐责。狐曰:“君每日夜读否?”公曰:“读及二更,亦有至三更时。”狐曰:“今而后以三更为度,二更四点亦勿望寝也。且君读而妾伴之,寂寞情消,读兴不益豪耶!”及寝,狐曲意承迎,过于妻室。

公之读书于讲书堂也,原有佣厮伺焉。狐曰:“妾在此一无事事,徒以妾作画图看,毫无趣味。请遣小厮回家服役,厮之所为,妾悉任之,或较佣厮尤善窥尊意。”公从之。狐果殷勤臻至,公甚德之。一日晨兴,狐忽向公曰:“今午贵老师同友人游观到此,庖厨之役,妾能兼摄,但捧盘下菜无人,奈何?”公曰:“卿欲遣小厮去,兹使令乏人,谁也任其咎?无已,仆急呼之于家,尤恐差遣他出,呼唤不至。”狐曰:“无庸。君有把玩物否?”公曰:“有玉如意在此。”遂启箱簏,取以授狐。狐受而掷之门外。公方惧其碎坏,未几,一僮子自门外入,丰采韶秀,垂手侍公侧。狐曰:“似此可以伺客否?但不可与语。”公大喜。及午,萧果偕客至。僮献茗受盏,佣厮无其便捷。萧通术学,即席后,每视僮冷笑。公曰:“夫子何哂僮也?”萧曰:“问庖人自知。”公急赴厨下,欲向狐言之。狐曰:“妾之所为,萧先生已知之,慎勿再以此为问。君去语面西之客曰:君所欲食之物,立刻即到。”公以之语客,客曰:“仆之欲食者,山河中细鳞鱼。”吾未已,僮已捧鱼至。客讶曰:“君何以预知仆心?”萧笑曰:“食之可耳,勿深究。”席终客去,公送至半途归,见如意在案而僮已杳。两月后,萧谓公曰:“汝诗文大有进益,而身体渐就瘦弱,不可不虞。”公求萧医之。萧曰:“仆实不能。汝归,求医于致疾之人,必有妙术。”公以之语狐,狐曰:“此易事。”遂令公仰卧榻上,披其衣襟,口吐红丸,按公心口而旋转之。公初觉极热难支,继则遍体生凉,精神顿爽。少间,狐仍纳丸于口而咽之。如是者三日,血气焕发,不减于素。萧见之喜曰:“若非仙丹,何愈之速也?”遂问医治之详,公以实告。萧曰:“口所吐之红丸,乃气所炼之仙丹,若得吞食之,寿肩乔岳矣!”公归,狐曰:“君欲吞食妾之红丸耶?”公曰:“师言之,仆未深信。且红丸在卿腹,仆焉得而食之?”狐曰:“谅亦君求之而不可必得者也。”公与狐同居年馀,一日,公与狐饮,强劝以酒,狐大醉。公扶狐卧榻上,既而见狐口吐红丸,随气出入,渐出渐高,后直去吻三尺馀。公忽忆萧言,遂以双手掬而吞之。狐顿醒,曰:“道业虽失,无难强求索。然君贵人,妾不敢犯,三年后当见还也。”公伪应之。狐复曰:“妾失此必死,祈君怜期月情深,略掩妾尸,勿令饱犬腹,则感德无极。”公曰:“何处觅卿尸?”狐曰:“黑龙湾上石洞中。”言已而杳。次日,公踪迹之,果见狐死洞中,乃以碎石掩之。

是岁公举于乡,次年捷南宫,回家祭扫,避暑于泰山下之普照寺。酒后忽忆狐情,欲瞻其尸。既至,石封宛然。启视,毫毛脱落,其臭如蝼。哇之,红丸随出,刚及狐身,狐遽起,趯趯而去。

虚白道人曰:“狐能死人,公何幸而不遭其害?或谓公之福命大,狐亦非采补者流。余窃意不然。盖当昼见狐卧之时,在他人必将手刃之,公独坐以俟其醒,是公于狐有不杀之恩。使狐反其施而以怨报之,狐即异类,必不若是之无良也。可知己无害人之心,人无害己之意。好生之德,所系岂浅鲜哉!

涉笔成趣,令人之意也消。马竹吾

此狐煞是有情。阁老贪益己寿,致狐于死,负此狐矣!叶芸生

叙次简洁,惟评语不及叶之允也。渔樵散人

阁老理学中人,而有此风流佳语,可知宋广平《梅花》一赋,殊不碍其铁石心肠也。上元李瑜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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