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大约因为从小的教养和成人以后的习惯的关系,所嗜读的,多是些静如止水似的遁世文学。现在傺无聊,明知道时势已经改变,非活动不足以图存,这一种嗜好应该克服扬弃了,但一到书室,拿起来读的,总仍旧是二十年前曾经麻醉过我的,那些毫无实用的书。

小时候第一次接触这一类书时的开口乳,是一位为法国翰林院所褒奖过的Emile Souvestre著的《Un Philosphesous 1es Toits》的英译本《An Attic Philosōpher in Paris》。这一位屋顶间的哲人,生活简单,头脑冷静,对人世的过年过节,庆贺欢歌,都只是平心静气地在旁观赏;有时候发两句议论,有时候引一节古典,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兴与人同,狂非我分,乐道安贫,猫猫虎虎,一辈子就过去了。

嗣后就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个偏嗜这一种清静的遁世文学的毒根,而和我周旋得最久,到现在也还是须臾不离的,是美国的那位肺病哲学家Henry David Thoreau的六七册著作。

他的森林生活的记录《Walden: My Life in the Woods》原已经是世界有名的了,但其他的散著,若《孔告儿特河上的旅游》,若《坎拿大的一美国人》,若《麻省的早春,夏,冬》,若《田野间的漫步》,若《Cape Cod》诸作品,总没有一册不是经我读过在三四回以上的。

其他若George Gissing的《亨利·莱克洛夫脱的手记》,若Alexander Smith的《梦乡随笔》,或名《村落文章》,若Hazlitt的轻快的散文,若Amie的《反省日记》,若Silvis Pellico的《狱窗回忆》,若Sennacourt的《Obermalnn》,一系下来,像这一种遁世文学,我真不知收集了多少册,读过了多少次,现在渐入老境,愈觉孤独,和这些少日的好友,更是分不开来了,所以我想特别提出来和大家说说,好教后来的读者,不致再踏我的覆辙。

总之,西洋的物质文明,比我们中国进步得快,所以自从十八世纪以后,像卢骚(卢梭),像卡拉儿,像费趣脱、尼采诸先觉,为欲救精神的失坠、物欲的蔽人,无不在振臂狂呼,痛说西洋各国的皮相文明的可鄙。因之头脑清晰一点,活动力欠缺一点的各作家,也厌弃了现实生活,都偏向到了清静无为的心灵王国里去。而我们中国人哩,本来是就有这一种倾向潜伏在大家的心里的,和这些在西洋以为新奇,而在中国实在还不见得彻底的文学一接触,自然是很容易受它们的麻醉的了,更何况西洋物质文明的输入,都不过是最坏最浅薄的一面的现在呢!

因此,我有一点小小的建议:这些静的遁世的文艺,从文艺本身上说,原不是无价值的东西,但我们东方人的读者,总要到了主见已定,或事功成就之后,才可以去和它们接触;对于血气方刚,学业未立的青年,去贪读这些孤高傲世的文学作品,是有很大的危险性在的。

还有一种太热心于利禄,把自己的本性都忘了的中国现代的许多盲目男女,我倒很想劝他们去读读这些西洋人的鄙视物质的名言,以资调剂。因为中国目前之大患,原在物质的落后,但尤其是使我们的国命断丧的,却是那一班舍本逐末、只知快乐而专谋利己的盲目的行尸。

并且这些静的文艺的好处,是在它的文辞的美丽。上面我所举出的各位作家——虽然也还不过是千分之一的一小部分——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是很会使用文字的Stylist,所以对于争生存争面包忙得不了的现代人,于人生战场上休息下来,想换一换空气,松一松肩膀的时候,拿一册来读读,也可以抵得过六月天的一盒冰淇淋,十二月的一杯热老酒的功用。若去入了迷,成了瘾,那可要成问题了,这险是我所不敢保的。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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