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从来最苦,须奉丈人丈母。

若稍失其欢心,帮助女儿欺侮。

时常逼赶出门,忍气吞声犹可。

倘然不守规条,惹起咆哮如虎。

打骂继以奇刑,毒手传闻战□。

妇人用尽心机,却笑一毫无补。

今朝发露忏悔,闺中休得□□。

这几句俚言,单表一回大意。譬如演戏者,□□得有开场引子,悲欢离合,直看到后边去,才晓得情节。如今且说个摊头,传看官们先笑一场,□□方上人买药,全凭开口撮文,引得听的人愁者解闷,□者点头,道学先生也捧着肚皮大笑,才肯侧着□□细细听其正本话头。所以说摊头者,最要有些醒眼处,□□大醉之人,须与他一口辣酸汤,令其心目俱爽,若橄榄清话,非不意味深长,只是撞着不爱趣的,但道溅涩齿,嚼了半个,便要向地下一丢,何若浓监赤酱,描写些奇闻奇事,不但使男人喜得看,连女人们都喜得看。这又不是新调山歌,盲词唱本,如何女人也喜得看?因这回的话,都是说着女人家大病根,不免取来看。那金针救世之方,省得尽犯了不起之疾。

前日有人问道:“天下还是男人狠,还是女人狠?”因答云:“看来,男人全没用,还是女人家狠。”他又问道:“男人若习了武,上马擒王,下马斩将;若习了文,笔下有剑,舌底有枪,笑里藏刀,触之无不立死,最为利害。女人胸抹着尺布,手拈着短针,终日兀坐绣房中,百年甘苦随人老,极为可怜。谓何偏说他狠?”乃又答云:“君但知其外,未知其内。他兀坐绣房中,千筹百计,尽有打算出极利害的机谋,极惨毒的条律,要把来摆布男人们。就断送其性命,他也何曾叫痛?所以说男人行不得的,女人偏会得行。男人就要行一件极狠的事,若与人算计,必有其慈悲心者,肯说几句好话来相劝,到得女人要行一件极狠的事,若和女人们算计,断没有个具慈悲心者,肯把好话来相劝。况他若要在别人面上狠,女辈中尚有慈悲念头,他若要在丈夫面上狠,女辈中必无肯慈悲丈夫者。巴不得一家立法,千家做样,同心合胆,算计得做丈夫的,人人毛骨竦然,才称他们心意。难道还叫他不狠不成?”其人闻言大笑,道:“说话的,见太偏了!天下吃素念佛斋僧布施,肯发慈悲心者,无如女子。他巴不能逢人便劝慈悲,结个善缘,何况自家丈夫,反生恶念?毕竟你自家受了妻子之累,把天下好心妇女,一概抹杀。”在下也不觉大笑道:“若是在下自家怕老婆,亲遭毒手,则胆门已破,只好缩着头,闭着嘴,战兢兢坐在家里,还敢出声说道他们狠,我们不狠?而且形之纸笔,思量要刻将传世,劝化普天下狠心的妇人,救度普天下受狠心妇人之累的男子,尚还把妇人们狠心作用一一描写出来,也非口舌之过,只因怜悯此辈痴愚也。思想去救度他,共成慈悲正果,则不惟男人感激我肯说好话,并女人们亦感激我项门下针,病根尽拔。把极狠极恶的心肠,不难变做大福大量的受用,何等快活?”问者曰:“君之言岂有所见而然乎?”在下便道:“前面一段说话,句句实有所指,句句藏着根由。若不说明,葫芦提要人猜,莫不是犹如医人治病,只写一个汤名引子,不知病属何症,药用何味,患者又不知是男是女,你道可不昏闷死也?如今在下却对病用药,专医女人胸隔,不觉心偏气急,肚肠生毒,一切恼怒吞酸等症,却照古方四物汤加减,如沉香香附,陈皮 枳实,开气平肝之剂,断不可少。服时,须要寻鸽庚肉煎汁,和药同服,方能有效,切忌近房事,吃老醋。如能依方禁忌,包好,不受□文,盖此方名为‘调阴和气汤’。汉高帝时,吕太后有此疾,曾以此汤进之,吕太后不肯服,倾之于地,其疾遂不能瘳。至今大笑其愚。”

如今说起有个愚妇人,叫做暴虎娘,是西山人氏。西山所在,通习匠作为业,其父暴向高,也是拿斧头做木作的,并无什么表号,人都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小名叫做蒯阿满,夫妻两口成婚一年,便生下一个女儿。因系寅年所生,取名虎姐。自小眉清目秀,伶俐豁达,不像小户人家儿女。暴匠人自养了虎姐,家道渐好,算命的都说是此女的造化。后来还要兴旺父母之家,因此暴匠人夫妇爱此女如活宝一般,美衣美食,扎手传脚,养得娇娇滴滴,也不像小户人家的儿女气象。

不想此女果有造化,一日暴匠人在人家监造楼房,排立柱基,泥土不平,用锄开掘,才掘下一尺有余,只见一片大石板,藏在地底下。他便觉得有些好光景,忙把泥来遮盖,直待更深夜静,和着一两个相厚匠作,悄悄向前去,掘松泥土,撬开石板。那石板下面取火观看,原来是五个大罐,罐内都满满装着金银。喜得暴匠人满地打滚,连忙抬将起来。把一罐分给与众匠,四罐尽归于已 橐。正是:

别人造房屋,木匠偏发福。一宵成富翁,不求而自足。

只因命运通,无人种柳绿。奉劝世间人,莫讨空劳碌。

自后,暴匠人便改头换面,弃了木作行业,迁居洞庭东山,买了房子田园,讨了几房伴当,开张解库,十分闹热。东山人都称他是暴老爹。只有城内主顾人家,背地里依然叫他是暴匠人。其妻子的亲戚,当初只叫他是满小娘,如今奉他有钱,通改换了口,叫他是暴亲娘。还有上等肉麻人,见其豪华受用,指望他破悭照顾,只管连声接声奉承,叫道暴太太长,暴太太短。蒯阿满被他们一朝抬举得平升三级,做个乐极无量天尊,连女儿虎姐,因父母百依百遂,享用丰足,年方及笄,一发改变得袅娜娉婷,如花似玉,更兼时新打扮,好不齐整:

翘梁头发做牡丹头,兰花梳鬓;杜岫裙换着月华裙,金莲高衬。五色宫妆都小袖,弹墨鲜新;四时背甲束汗巾,云肩厮称。更有紫金钗子嵌珠珍,飞蝶堪夸风韵。

合家人都称他为大娘。父母亲戚,通称他为虎娘。蒯阿满见虎娘长大,思想要完其姻事,又不舍得出配人家,却与丈夫商议,要招赘个女婿。一则好照顾女儿,二则要靠托女婿,主持门户。暴匠人道:“你所见极为有理,明日是黄道吉日,可去请常往来的包媒婆到家,把女儿庚帖传将出动,烦其寻一位好小官,也完了一桩大事。”

那日闲话不题,明早蒯阿满便着人去请包媒婆。包媒婆得风随来,蒯阿满即将女儿姻事托之。包媒婆道:“亲事尽多,但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子弟?”暴匠人道:“不才偌大家私,止生一子一女,儿子年幼,尚在襁褓,女儿年渐长大,作意要寻一位少年秀才相公,才有些体面,日后巴得他发达,亦可光辉门户。只要人才出众,肚内通透,聘礼毫不计论,但还有一说,如今秀才们若说有个发迹丈人要招他为婿,他便要拿班做势,开口就道:‘我们读书君子,是个举人进士坯儿,不值得扳这样蛮牛’,一也。又有一等贪心的,听见发迹二字,便拼得一个精身,一张卵袋,就想要来受用丈人,做个快活李大郎,反要丈人去小心趋奉,二也。若果系好秀才,何妨趋奉他一分,只是他也要看觑我夫妇在眼中,不要一进了门,但打了偏袖,凸了肚皮,鳖着喉咙,在家里欺老个吓小个。使那红鞋子气质,方才成得。”包媒婆道:“若是使气质秀才,我也不好多口。如今恰有一位新进学的在那里,年纪止一十八岁,人物俊雅,闻得他肚里才学稳稳是个状元,趁今朝好日,待老身去就请了庚贴过来,与大娘合一合婚,倘天缘偶凑,就好相扰你喜酒了。”暴匠人道:“这秀才姓甚名谁?现住何处?”包媒婆道:“那秀才学名叫做柏智,表字养虚,向住城中,父母俱亡,他母舅是本山富户,见外甥少年进学,现今收养在家,如同儿子般欢喜。”暴匠人道:“既是相近在那里,你可去约他出来,待我看一看人物如何。若看得中时,何须问卜。不瞒你说,我这双眼睛凭他栋梁之材,或是无用朽木,只消一看长短阔狭,一分一寸,都不差的。”可笑暴匠人如许豪富,说话中间究竟露出本相,信乎人之出身贵贱,盖了头遮不得脚也。包媒婆说声晓得,连忙到柏养虚母舅家去,备细说知。他母舅也深知暴家发迹,却也心愿。柏养虚亦并无难色,欣然随着包媒婆就走。不想一路上恰撞见暴匠人走来,包媒婆便站住了脚,叫一声道:“暴老爹,此位就是柏秀才相公。”柏养虚也连忙上前作揖,暴匠人答礼不迭。抬头观看,见柏养虚人物果然生得俊雅,问他母舅家事情,应对如流。暴匠人满面添花,向着他道:“将来就是至亲骨肉,若不见外,此刻便屈到寒舍去,待老荆也觌面一见,大家放心得下。”包媒婆又从旁耸恿。柏养虚只得随着同行,到了门首,暴匠人谦谦逊逊,拱其进门。直到中堂坐下,包媒婆便进去,请蒯阿满出来相见。柏养虚向他作了四揖,便叫道:“亲娘请坐。”那一声“亲娘”不打紧,叫得蒯阿满欢喜非常,觉得平日间众人叫亲娘,叫太太的,那比得他这一声亲热?透骨子里,俱是肉香。因向他道:“柏相公请宽坐,待老身去整治午膳出来。”柏养虚谢道:“多蒙亲娘厚爱,怎好打扰?”暴匠人道:“自家骨肉,说那里话?”这第二声“亲娘”又不打紧,蒯阿满听去,分明听着凤凰之音,好不稀罕,觉得秀才相公之叫亲娘,不比等闲人之叫亲娘,叫得蒯阿满极大的大脚却酥麻了,半个时辰行走不动。可见秀才肯活动叫人,直似药味中天南□,不觉其有毒,而但觉其着口便麻也。

暴匠人便请到内楼下坐,须臾,摆设午膳,极其丰腆。暴匠人夫妇同陪,包媒婆帮衬劝酒,喜得女婿酒量却与丈人丈母一般沧海,直吃到红日西沉,起身作别。暴匠人那里肯放?老夫妇齐声苦留道:“自家家里,便歇下何妨?”柏养虚又谢道:“感承亲娘骨肉相待,敢不从尊命?但恐母舅在家里悬望,所以要求亲娘相谅。”暴匠人道:“这却不妨,待我就烦包娘娘去回报便了。”这两声叫“亲娘”不打紧,一发叫得蒯阿满酒落快肠,筛了大钟一连十数杯,乘着酒兴,把一个不曾下聘的女婿,口里只管叫“亲儿亲肉”,有时又叫“秀才相公的肉”依然露出村家体段。柏养虚初次相见,但连次叫亲娘,不闻其叫一声亲爹者何也?盖因人家定亲,妇人们作主居多,做丈夫的又无有不听命于妇人者,所以叫一声亲娘,胜如叫千百声亲爹也。叫得亲娘快活,连那做亲爹的亦未有不快活的。只看做亲爹的要奉承老婆快活,亦未有不连声叫亲娘者。此做秀才的看书透彻,譬如做一篇好文章,先把题中要紧字眼擒住,自然动中款窍,信手做。秀才之叫人,真不比那等闲之人叫人隔靴搔痒也。那一夜还有许多叫亲娘处,只管再说,其味已浅,不必细题。

但说蒯阿满醉中高兴,在女儿跟前极言秀才相公之做人有情有趣:“大姐你有造化。”不知虎娘已在楼后偷看得十分像意,“肯”字儿虽不出声,“好”字儿满怀相应。人缘凑集,明日清早,暴匠人便到阴阳家去,择了成亲日子。一等包媒婆到来,便写下忝眷生红贴,同去拜他母舅。那母舅见外甥姻事从天而降,不费半文,岂不欣然应允。俟其别后,也写一忝眷生红帖答拜。步到暴家,只见外甥和着那亲娘,又在那里大酌。报道:“新亲到门。”慌忙撤开筵席,暴匠人整衣迎接。那母舅向柏养虚道:“如何连宵达旦就在此相扰,还该随我回去,且俟择定吉期,成过了亲,住下未尽。”暴匠人道:“如今就是自家家里,住下何妨?”母舅道:“没有这理,且待后日成亲,学生送来才是。”暴匠人见他母舅古板,只得放他一同回去。临去时,柏养虚又走到里面作,蒯阿满直送到门首,看两边这样殷勤,真所谓:

人情常比初交日,到底终无怨恨心。

暴家夫妇整备成亲之事,在家里待花筵,请乡邻,忙了两日。至后日晚间,唤齐了乐人傧相,轿子高灯,到[原书脱漏一页]也。虎娘冷笑一声道:“看你不出,小小年纪,却倒是老油花。”柏养虚道:“其实不敢欺,待我再把些好东西与你看。”便去掇过书箧来,排在虎娘面前,取出无数表记汗巾、香袋、诗扇、蜡珀之类,及如兰送的乌云。把来嗅一嗅道:“好喷香的东西。”虎娘劈手夺过去,向地上一丢道:“稀罕那臭骚精的[毛皮]毛!”又向桌上一抹,把许多表记都乱滚滚推在地下。虎娘忙把脚来乱踹,柏养虚连忙乱抢,收闭在书箧中,却带笑解劝道:“这是已往之事,你何须发恼?”虎娘道:“到了我家,你尚想着当初的勾当,津津有味,真所谓口吃南朝饭,一心只对北番人。”闹炒炒在房中嚷,蒯阿满听得,连忙进房相劝。此时柏养虚若依前叫几声亲娘,那婆子未有不依前得意,极力在女儿跟前周旋秀才相公的肉者,可笑柏养虚一从入赘,便改换口气,背地里叫丈母的小名,叫丈人为作头,以此为取乐。其如暴老夫妇闻之,好生怏怏然。当面若原叫亲娘,虽背地里叫几百声阿满、作头,而亲娘之得意,犹在也。无奈其绝响不叫。那日见其进房,睬也不睬,一溜烟跑到母舅家去。

母舅问其何忽归家,柏养虚道:“可笑小人家儿女,靠托在父母身伴,自恃有几个臭钱,把我寒儒欺负。又怪外甥开口说母舅家好,他便骂口吃南朝饭,一心只对北番人,把母舅做蛮子看待,大肆闹炒。老婆子又进房帮助,所以只得忍气回来。”那母舅听了一面之辞,怫然大怒,道:“这等没理,你少年进学,怕没个好人家招你为婿,稀罕他捏斧头的!且安心住在我家,不要睬他就是。”背了母舅,暗里又去告诉如兰。如兰道:“通是我累及你受气,论起我的父亲,当初原是开京店的,只因与你母舅合伙亏了店本,将我身子作抵在此。承你母舅一向抚养,并不把使女相看,比着捏斧头的女儿,只恐我的骨气还重几分。不知你心上如何?我的念头,断不改嫁,宁可你负我,我怎忍负你?”说得柏养虚念头重热,竟把暴家一段姻缘,如同冰冷。

是晚,暴家即着人来接,母舅竟回他道:“城中去了。”来人归覆虎娘。虎娘心里晓得城中有女妓事情,信以为真,啼哭了一夜。蒯阿满疼惜女儿,把女婿整整骂了一夜。当初叫秀才相公的肉,今日却叫他小亡八乌龟矣。暴匠人心虽不悦,然恐女儿终身不了,只得在家解劝,又亲到其母舅家去,登门相请。母舅出来接见,道:“舍甥虽孤贫无倚,却喜青年游校,又在学生身伴,那怕没有妻房?前日只因亲翁苦苦招赘,不好见却,所以就馆尊府,是亲翁有求于舍甥,非舍甥有赖于亲翁也。何故成婚未及半月,令爱辄自恃富室之女,恶言欺负,致忿忿而归。若论敝山,富室宅上只好算得一根椽子,学生虽是蛮货,还可算得着铁楞榔木,至于舍甥,系宫墙桃李,岂肯受人铲削?那母舅说的话,句句噎□□□□□□□□句,因听见外甥之言,又在□□□□□□□□□□顿口无颜,惟有请罪,道□□□□□□□□□□恕得,即放令甥回舍,以□□□□□□□□□□目亦人情之常,但令政□□□□□□□□□□□家自来,怎好不放舍甥回□□□□□□□□□□意令政,令爱休再相欺负,况□□□□□□□□□□般,虽赘在宅上,他的双脚原非钉钉牢的。”这收场几句话,更取笑得恶薄。暴匠人敢怒而不敢言,呆呆坐着,等候女婿同归。母舅也连声道:“请”,再不见外甥出来,只得抽身进去,那知里面如兰却拼得破锣破鼓,把与柏养虚修身之誓,直言无隐,扯住柏养虚衣袖,哭哭啼啼,在那里与他讨决裂。母舅向知而未信,今却对面吐露,柏养虚低着头,局促无地,如兰拼着命,毫不羞惭。母舅无可计较,即用好言安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有誓言,岂忍污其身,复背其约?我今作主,竟送与外甥与妾。自后往来其间,不怕暴家不允。”如兰方才放手,柏养虚向母舅道:“暴家怕他什么,只怕母舅一言既出,未必驷马难追。”母舅道:“虑我有反悔么?凡人立世,休论事之大小,皆当以信义为先。若朝令夕改,此鄙夫之行,吾不为也。”柏养虚扯了如兰,一齐下拜作谢。母舅慌忙扶起,便分付道:“今日且随着丈人回家,以全夫妇之谊。如兰我自照管,可以放心。”柏养虚不敢违命,勉强随了丈人,双双回去。走到房中,虎娘接见,欢天喜地,没半句闲话,他指望:

今宵重整旧干戈,翻恨归来没奈何。

一夜梦魂俱不稳,只因自悔泪偏多。

暴匠人到自己房中,却将蒯阿满埋怨道:“自古说,人家夫妇船到头相骂,船背后说话,何劳你捱身帮助?以致其告诉母舅,他方才把我嘲笑。这般这般,把你与女儿又骂又恨,又说道外甥也不是钉,钉牢在你家的。我起初只认是闲话,不想后来他竟撇我进去,闻其在里面将什么叫如兰者,赠与外甥为妾。分付他往来其间,明是要分其恩爱,离间夫妇之意。一段好姻缘,都被你们弄坏。不知将来作何结局?”蒯阿满闻言大怒,道:“他们在房中厮闹,我好意相劝,他不睬径走,未交半言,如何冤我帮助?这小乌龟舌头通嚼烂了,那老乌龟好不分皂白,听了乱嚼,便把我们恨骂,难道到不算欺负么?明知为着那小骚精斗口,他偏要就把小骚精做妾,全然不作准我家女儿,难道又不算欺负么?那小乌龟自从进门后,叫你是作头,连我也叫小名,就是女儿,再不曾听见其叫声娘子,极好情分,只叫得他是虎儿。步步轻慢,步步受其欺负。你老贱骨,今日反去到门请罪,求其回家,灭尽自己威风,一发长其志气。自后若稍不像意,他必然又悻悻出门,况且有了得意人在那里,巴不得寻头讨脑,弄个出场,只怕你老贱骨请不得许多罪,到不如常常跪在他跟前,求其饶恕了作头罢。我如今拼条狗命,就走进房去,和他辨一个明白,我怎么样欺负他,他母舅怎么样就骂我?”正在那里发恼,此时暴匠人听了老婆之言,心里也道:“该得动气。”毫不劝阻。谁料虎娘在房中,都一□□□□□如兰一段心病重发,急忙走到母□□□□□□□□夫妇把前面事情一五一十都□□□□□□□□咬牙切齿恨道:“说话犹可忍耐,此事□□□□□。”进房去,也要与他讨个决裂。暴匠人道:“且不要性急,与他费口,我先有个凿方眼法,只是看守住他,再不容其回去,便羞死那老乌龟了。”蒯阿满道:“只恐我们在这里说,他听得风声不好,一溜烟又走回去,真个再去救他回家不成?我算计有一个紧门闩在这里,不怕他走上□摩天去。”虎娘道:“怎么叫做紧门闩?”蒯阿满道:“你快去伴住了他,待我把床帐通搬到楼上,夜则和他同睡,日间锁禁在楼,若老乌龟家来问,只说托其到常州去讨帐,瞒得他铁桶一般。他若自恃秀才,依然口里大言无状,索性说我帮助,我那时便帮着了你,非打即骂,日日铲削他几场,弄得他不死不活,怕他不做墨斗里弹线,直直里依心本分。”虎娘道:“且行此计,看其光景,再作道理。”母子定计而行,可怜柏养虚一时在其家里,被他们摆布得头垂眼落,再没个法儿跳出圈子。母舅连次来寻,暴匠人都回其不在家里,母舅心上暗疑道:“外甥是个书生,岂谙经纪?忽地让其讨帐,就是出外去,他必然到我家来说声,况他平日又有如兰一段关情,如何归去之后,绝然不见踪影?恐此老前日钉其同归,用什么恶计难为他,俱未可知。”因此,挂肚牵肠,日日在暴家左近打听消息,留心看其家里有何举动。正是:

渭阳一脉关情处,为着孤儿步步怜。

再说柏养虚每日受气,惟有吞声忍耐,只是夫妇之间,也没好气相处。夜间卷了一条单被,独睡楼板之上。虎娘前面几日憋气,也自睡了。到六七日后,夜间在床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得扒将起来,带了笑脸,捱到柏养虚身伴,把纤纤玉手抚其背道:“睡在板上可冷么?”柏养虚并不答应,又低低唤道:“还不快起来,床上去睡,我如今不恼你了。”柏养虚也不答应,虎娘欲火焚,无计可施,又只得以脸贴其面,以手弄其阳,口里叫“亲哥亲相公”不住。弄得yang物翘然而举,柏养虚只是闭着眼,动也不动。虎娘此时那顾得什么羞耻,用力扯开单被,骑在他身上,才把阴门相凑,要做倒浇旧法。岂知柏养虚反把身子一松,侧转去了。虎娘也连忙侧转身去凑他,他又把身子一□□转而睡。虎娘有兴而来,弄得没兴而止。这一场忿恨,无异杀身之毒。

明日清早,便走向母亲告诉道:“烂心肝的,日来恨我一家,全没好气。昨夜天寒,我见其睡在楼板之上,好意去唤其到床上睡,谁料反遭其毒骂。我想他是一心对着臭骚娘,恨我们不放回去。他便生出恶意,做个大家干阁,身也不近,我那里受得这般闷气?毕竟商一个断根之法,拼得大家守活孀,也说不得了。”蒯阿满道:“我也想锁禁在家,原非了局。你若立意要断根,除非用这条计策,好教他受些痛苦,终身无用。”虎娘道:“什么计策?”蒯阿满道:“前日闻得阿爹说,山上新到一个外科,叫做辛割猪,他原是割猪的出身,在北京学了阉割太监的手段,传得几个禁方,如今到外边来走方卖药,我想除非用着此人,哄他来阉割其jiba,可不是断根之法?他做了废人,你是有此美貌,阿爹颇有家私,不怕没有丈夫,何消守得活孤孀?”虎娘道:“计策甚好,只怕他不肯下这□手。”蒯阿满道:“拼得叫爹爹多送他几两银子,何愁不肯?”虎娘道:“不知阿爹可肯?”蒯阿满道:“阿爹恨其叫他作头,又撺掇母舅嘲骂,心上也巴不得出气,待我再耸动他几句,万无不肯的理。”虎娘道:“我恼他不过,快些便好。”蒯阿满便去撺耸丈夫。暴匠人果然听信,步到辛割猪寓所,一一告诉事情,许其厚谢,求其到家来行事。辛割猪走方之人,只顾要银子,便肯下手,那管他是非曲直,欣然随着暴匠人,双双到其家中,商量先把蒙汗药酒灌醉,才好动手。暴匠人道:“他素性贪杯,可快把药来,投在酒中,待我哄他吃下。辛割猪便解开药包,取那蒙汗药。不想总在寓中,未曾带至,因向暴匠人道:“待在下如飞去取来。”慌忙走出门时,合该柏养虚命中有救,这张卵袋该得如兰受用,所以绝处逢生,因祸得福。说那日母舅正在近边打探,忽见暴匠人同着辛割猪走进门去,停了一回,又见辛割猪急走出来,不解其故。当初母舅开京店时,便与辛割猪相熟,因此叫住他问道:“辛先生,暴家请你医治何人,这样好忙?实对我说,他家是我至亲,是我旧可知,可帮衬你多竞几两银子。”辛割猪认是好情,便实对他说道:“不是治病,他有一个女婿,□怪其不守本分,要把他如此如此。”母舅闻言惊得□汗淋身,叹口气道:“天下有这样奇事?此间不好讲话,可借一步,细诉衷情。”两人同走到一僻静僧院坐下,母舅告诉他道:“一言难尽,且撮其略。那女婿就是舍甥,向住寒家,少年进学,暴家特央媒来,要他入赘,何期入赘之后,百般凌辱,舍甥前忿气而归,他家立逼其去,相近半月,托言令其出外讨帐,使小弟不得见其一面。原来锁禁在家,今日又要相烦下这毒手,好不惨伤人也。”说罢,放声大哭。辛割猪解劝道:“老兄何消痛伤,小弟与你非一日相知,既就是令甥,在小弟身上,将计就计,管教保全他回宅何如?”母舅道:“极感厚情,但未知何法保全?”辛割猪道:“待小弟买猪脏一段,用棉花塞实,好似阳具一般,再备猪血听用。都藏在药箱内,到了暴家,假意说阉割之事,若容人看见,割便不活,必要关在僻室中,独自下手的。到了僻室,那时便可以对令甥说明,诈为阉割,以掩其耳目,此保全法也。再待小弟哄他道,庵割后要寻一僧院,扶去调养,方可平复。若在家中,妇女相近,动了虚火,疮口就要迸裂,性命便不可知。哄其离了虎穴,猝地潜归,此救回法也。”母舅道:“承老兄用情如此,小弟当以三十金奉酬。”辛割猪道:“相知朋友,说那里话,待小弟做成此事,即来奉覆。”遂作别回寓,取了蒙汗药,又买了猪肝猪血,都藏在药箱内,忙忙走到暴家。

先要他十两开手,然后肯下蒙汗药,弄得柏养虚昏迷不醒。果依其言,扶到僻室,辛割猪闭上了门,急取冰水,解其药力。柏养虚醒来,却不认得辛割猪是何人,自己何故忽在此室中。正着惊疑,辛割猪备细把暴家谋害事情,并遇其母舅的说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柏养虚哭将起来,辛割猪摇手禁止,又将要保全救回一段计谋,说与他听。柏养虚感激不尽,辛割猪依着计谋,先把猪肝蘸了猪血,用石灰拌裹,次用白布棉花等物,裹了柏养虚的阳具,腰间缚着软带,紧紧绊在臂凹中去,却像女人家收紧系月经布一般,又用猪血涂满白布外边,连地上及床褥等件,俱将□□涂。又把荷叶汤洗搽其面,宛然疼死之状。收拾停当,然后放暴匠人进来观看。只见柏养虚直僵僵□□双股,躺着在那里,一段阳具血淋淋尚放在刀□,□处不是血迹,怎得不信为真?乃向辛割猪道:“寒家后面就有一个僧院,顷已借赁,不知可就该扶去,安歇稳当,先生才好回寓。”辛割猪道:“趁彼昏迷,扶去更便。”暴匠人便唤齐僮仆,从后门扶到僧院,只说是有病调养。辛割猪背着众人,悄悄分付柏养虚几声,随即到其母舅家回覆。母舅果如数奉酬,辛割猪道:“令甥虽得保全,其事料必败露,小弟明日遂行,后会尚未有期。令甥今夜必归也,不及谢别了。”母舅道:“何须就别,小弟还要借重。舍甥所住僧院,未知确在何处?乞烦同步,指引一指引。”辛割猪道:“这个容易。”随即携手出门。

才到暴家相近,母舅用力扯住辛割猪大叫喊起来,道:“地方听者,暴匠人无端要杀死女婿,现有辛先生下手作证。”母舅喊了,随着几个伴当也满街乱喊,喊声震天。柏养虚在僧院中听见,忙赶出来,也喊道:“暴匠人私置牢房,锁禁无辜,擅用阉割,杀□□命。”立时满山人都聚来观看,问起情由,甥舅二人一一告诉,无有不发指者。一面商写呈状,将辛割猪□证,鸣告官府;一面同着许多人,柏养虚领头直□□暴家。他们早已惊窜,地方义愤不平,要连名具呈,赶逐出境。暴匠人、蒯阿满、暴虎娘三口,但顾逃命,皇皇如丧家之狗,连夜雇一只湖船,径往靖江县躲避。所遗房产家私,柏养虚泰然管业。人人都说道:“赘婿是该得的。”母舅见人已远遁,但令外甥去禀明本县,做个照提存案,亦不深究。辛割猪见官事已完,亦遂作别。此后柏养虚竟与如兰为夫妇,搬住在暴家大房子内,快活受用。柏养虚又去娶归女妓为妾,终身之誓,各不相负。幸得yang物未割,所以施为作乐。如兰、女妓,都该塑辛先生的长生像,朝夕礼拜大恩人才是。后闻得虎娘东逃西奔,被人哄去做了娼妇,可笑千金爱女,只因犯下胸膈不宽等症,误请外科医治,被他弄得溃败穿破,不可挽回。又骗了许多谢仪去,何如在下不要半文钱,把这回金针来曾救天下狠心女子,曾救天下受狠心女子之累的男子?赛过仙□□□□药,幸勿把在下一片慈悲心,看作设帐卖药的。[脱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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