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王忠文集卷十八

明 王禕 撰

杂着

述说苑【并序】

刘向采传记百家所载行事之迹以为说苑其所取者博矣取之既博故或有不当於理者南丰曾巩氏盖尝病其为说不能尽造乎精微呜呼理之精微自圣门高第弟子如子贡诸子犹不能以与闻而况於向乎然向号称博极羣书其辞质雅闳伟托物连类善於驰骋务极其辩乃止秦汉以後言文章者莫先焉予读其书而好之因摘其有浅薄不中义理者用其本事而易其为说务在平易正大以求不畔於道虽未必能为精微之归庶乎约之於义理之正辞之工拙不复计矣裒而录之得四十三首曰述说苑王禕序【今録十二章】

武王将伐纣召周公而问焉曰天下之图事者皆以殷为天子周为诸侯以诸侯伐天子胜之有道乎周公对曰殷信天子周信诸侯则无胜之之道矣何可攻乎然臣闻之攻礼者为贼攻义者为残失其民则为匹夫王攻其失民者也何名伐天子乎又召太公亦以问周公者问之太公对曰殷为无道诚可伐己臣独以为不可伐也夫殷虽无道君也周则有道矣臣也君臣之道天地之经也昔我文考非不知殷之可伐也天下三分有其二矣然犹服事于殷者君臣之义不敢以废故其至德人无得而称也臣故以为殷不可伐也虽然非惟不可伐以臣计之有不必伐也殷纣之恶至是极矣皇天震怒下民怨苦亡无日矣天下诸侯已莫不悉归我有周周之王业业已成矣殷之存亡於周其曷有损益也使殷而亡周固王已殷而存也周有不王者乎周之王不王不系乎殷之存不存也与其伐而亡之孰若不加之伐待其自亡也且我周之兴自太王肇基王迹至于今兹亦既多历年所矣我文考德足以配天功足以有天下天盖命之伐殷其置不取反服事之者岂其逆天命哉固将待其自亡耳待其自亡而取之即所以顺天命也君臣之义全天地之经定万世之下不得而议之矣此文考之心也今王以文考之心为心少迟之以岁月以待其自亡此万全之计万世之义也臣故曰殷不可伐亦不必伐也武王不从举师伐殷伯夷叔齐二子者闻之扣马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伐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义士也扶而去之太公因言於武王曰王不臣言之从姑少待之此二子所为有辞也臣恐天下之有辞者不特二子也

成王封伯禽於鲁召而告之曰尔知君人之道乎夫君人之道上法於天下取於人而已隂阳五行化生万物而生生不穷仁之道也四时不易八风不忒而岁序顺成义之道也三辰交运万彚错陈因其自然之节而礼生焉二气动荡两仪翕张因其自然之和而乐兴焉雷霆以震其武雪霜以宣其威刑罚又因之而制焉仁义礼乐立国之本也刑罚为国之具也何莫不取法於天也是故仁义礼乐行而民知化矣刑罚行而民知治矣夫民之情不难知也其所好焉者吾从而好之则凡其所好者吾皆得以好之也其所恶焉者吾从而恶之则凡其所恶者吾皆得而恶之也好恶同乎民而天下之情通天下之志定矣仁义礼乐行乎其间而刑罚可废矣是之谓大中至正之道於是乎天人交应上下协和皇极既建而菑害不生祸乱不作治化大行国以永宁伯禽再拜受命而辞

齐桓公问於管仲曰王者何贵管仲对曰贵天桓公仰而视天管仲曰臣所谓天非苍苍莽莽之天也亦曰天之道而己元化絪緼万物资始天之道也赋於生人厥为秉彞天之道也生生之仁亭毒覆露天之道也至虚至玄衆理攸宗天之道也神妙不测斡制化育天之道也运动周流一息无间天之道也景纬候序靡或差舛天之道也风雨霜露恩以囿之天之道也雷霆雪霜威以肃之天之道也天之为道一乎至诚诚故不忒至诚之外无他道也夫为人君者亦岂有他道哉诚而已矣合天之道是谓明诚诚之之久与天为一乃纯乎天矣人君不能诚未有能合天者也是故号令政刑乖缪舛错不诚故也始勤终怠厥德以隳不诚故也不诚则逆天诚故合天也逆天则亡合天则昌由是言之所贵乎贤君者不以其知天为贵乎故曰臣之所谓天非苍苍莽莽之天也天之道也

宋桓公之太子曰兹父後妻子曰目夷桓公爱目夷兹父为公之爱也请於公曰愿立目夷臣为之相兄以佐之公问其故对曰臣舅在卫甚爱臣臣若立则絶迹於卫是背母也且臣自知不足以处目夷之上因强以请公许之将立目夷目夷辞曰兄立而弟在下义也今弟立而兄在下不义也不义而使目夷为之目夷逃矣乃逃之卫兹父从之逃三年孔父谏於桓公曰先王之制立子以嫡均嫡以长无嫡以庶均庶以贤是以国本定而乱原窒今君之子兹父居嫡又长且贤其立无疑也而乃以让其弟非义也目夷本不当以立然有君父之命拒不受亦非义也昔伯夷叔齐兄弟者更相为让世皆高其义臣独非之夫先王之制天地之经也其孰得而违之违之未有不阶乱者也伯夷叔齐之让皆违越先王之制徇名以伤义非圣人之道不足法而君之二子实效焉乱无日矣君幸亟图之社稷之福也桓公曰诺属有疾使人召兹父曰而不归是使我以忧死也而安忍此耶兹父乃反复立为太子桓公薨太子嗣位是为襄公

楚庄王筑层台延石千里延壤百里士有反三月之粮者大臣谏者七十二人皆死矣有诸御己者违楚百里而畊谓其耦曰吾将入见於王而谏之其耦曰子不爱死乎己曰夫为人君者不皆尧舜不能无过失也君有过失危亡之道也视其君阽於危亡而不恤仁人不为也故谏者将以匡君之过矫君之失非为身故也爱一己之死而不为一国之谋忠臣不为也且吾闻谏之道五一曰正谏二曰降谏三曰忠谏四曰戅谏五曰讽谏今王愎谏甚苟用正降忠戅以谏之则死也必矣吾将从讽谏王其或听之乎委其畊入见庄王庄王方立钟鼔之间左伏杨姬右拥越姬左裯?右朝服见诸御己入呼之曰诸御己来汝将谏吾层台乎诸御己拜且言曰臣何敢谏层台也王筑层台将以为乐也彼沮台役是不欲王之乐也人臣而不欲其君之乐独何心哉彼七十二人之谏王其罪固宜死也虽然其罪不可赦其忠则可矜彼其尽谏以取死岂为身谋哉为王计也臣闻桀杀关龙逢而夏亡纣杀王子比干而殷亡宣王杀杜伯而周室卑虞不用宫之奇而晋并之陈不用子家羁而楚并之曹不用僖负羇而宋并之莱不用子猛而齐并之秦不用蹇叔之言而国以危此三天子五诸侯者皆以不纳谏故致此而尧舜禹汤之盛唯恐乎人之不谏也今王以尧舜禹汤为贤耶抑以彼三天子五诸侯为贤也臣诚爱王愿王择其贤者效之耳臣何敢谏层台耶言己则趋出楚王遽而追之曰己子返矣吾将用子之谏矣先日说寡人者其说也不足动寡人之心又危以加诸寡人故皆至於死今子之说足以动寡人之心又不以危加寡人故吾将用子之谏明日令曰有能入谏者吾将以为兄弟且命罢层台

楚平王使奋扬杀太子建扬以告建而纵之建奔宋王怒使城父执奋扬以至责之曰言出於予口入於尔耳谁告建也对曰臣告之臣闻之人之大伦五而其尤重者二父子也君臣也父子之道主乎恩君臣之道主乎义父不慈子不得以致其孝臣不忠君不得以致其爱夫古者国君有子选师置傅教以义方动合轨物使无过恶虽有过失弗彰闻也今建之为太子未闻其有过失也设使有之是王教之弗以道也王不以自咎而忍杀之太子之死也何辜伤父子之恩莫此为忍矣且太子储君也昔者王之命臣曰事建如事余臣受命以来罔敢失坠每以事王者事太子君臣之义臣不佞不敢废也臣以弑君罪无所容而王乃使臣杀太子是教臣无君也臣实不忍杀太子臣以为弑君之罪大违王之命其罪小故以告太子纵之奔盖上以全王父子之恩下以全臣君臣之义也王曰而敢来何也对曰使既违命召又不来罪益重矣逃无往其敢不来王悔而赦之晋平公筑虒祁之宫石有言者平公问於师旷曰石何故言也师旷对曰石不能言石而能言妖也臣闻之妖由人兴是故人君不务修德荒淫无度奢侈无厌刑罚无章赋敛无艺天怒人怨事变乖错反其经常於是乎沴气横流隂邪舛逆而妖兴矣则有非动之物而能动非言之物而能言矣今君享国日久志气怠荒夷狄外陵诸侯内叛皆莫之省文襄厉悼之业日以衰废乃惟宫室台榭是崇是侈国用空竭民力屈尽天怒於上而君不惧民怨於下而君不恤天人违背隂阳乖错故妖由以兴而石以非言之物而能言也石岂能言哉有神凭焉不然民听之滥也是皆隂邪沴气所由致也平公曰敢问弭妖有道乎师旷对曰有人君责躬修德 弭妖之道也臣闻天埀妖象地见妖符所以谴告人君使之因变而警愳反身以图政各以其政变之则消除之道也今君宫室过侈故土石之妖兴焉君诚反躬自责罢不急之役省无用之费兴举废坠赈赡孤寡则天之意也人之庆也仁之本也俭之要也夫应天养人为仁为俭而和气不臻福祥不至者未之有也妖云乎哉平公曰善

吴王寿梦有四子长曰谒次曰余祭次曰夷昧次曰季札於是王寿梦卒谒以季札之贤也让之位季札不肯当谒乃为约曰季札贤使国及季子则吴可以兴乃兄弟相继饮食必祝曰愿吾早死国及季札也谒死余祭立余祭死夷昧立夷昧死次当季子而季子出使不在国庶兄僚乃自立为吴王季子既还复事之如故谒子光曰以吾父之志则国当归之季子以继嗣之法则我适也国当吾有僚何为者乃使刺僚杀之请季子为之君季子曰尔杀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子共簒也尔杀吾兄吾今杀汝则是骨肉相贼杀无己时也乃去之延陵终身不入吴而吴以终乱焉君子曰季子非贤者也废其父兄之志不孝当取而不取不义舍贼不讨不勇徇名以生乱不智不孝不义不勇不智其亦悖乎圣人之道矣谓之贤得乎夫圣人之所为道者中也行而宜之之谓中非执一之谓也季子之於道盖执一而已矣且季子诚不欲国也当王谒之卒使光立焉乱原窒矣光不立则夷昧之後已立焉以成先君之志可也谓己不当立则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亦非欤兄死弟及已成先君之志以有国不可谓非义也僚以庶孽非所当立札纵不欲国不可置不问也札置不问又从而服事焉光之所为启争端也僚立而光杀之则光者弑君之贼也乌有弑君之贼舍之不讨者乎夫洁己取廉徇一己之名不顾国家之大计匹夫之节也且先君所为欲国及札者觊以兴宗国也札不受国一己之名则有矣盍亦思国家之乱由是以生也札既不能兴宗国反从而阶乱焉恶取其为节也是故废父兄之志不可谓孝也当取而不取不可谓义也舍弑君之贼不讨不可谓勇也徇名以生乱不可谓智也季子之不得为贤审矣谓季子为贤者知执一之中不知圣人之道所以为中者也

齐景公尝赏赐及後宫文绣被台榭菽粟食鳬鴈出而见殣谓晏子曰此何为死晏子对曰此馁而死公曰嘻寡人之无德也何甚焉晏子对曰臣以为君不知己之无德也君诚自知为无德也是可以言有德矣夫奢俭德之分也奢之为凶德由之则身败而国亡俭之为吉德由之则身安而国昌此不待智者而後知也五帝之盛者莫如尧尧之自奉者茅茨不剪采椽不斲土阶三尺而已三王之盛莫如禹而禹也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帝王之尚俭也如此身先乎天下惠及乎四海故化隆於其时成名於万世也若夫亡国之君则无如桀纣矣桀为倾宫以逸豫蔑厥德纣为鹿台糟丘酒池肉林宫墙文画雕琢刻镂锦绣被堂金玉珍玮妇女倡优钟鼓管弦流漫不禁而财用愈竭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戮夫帝王以俭为尚其後犹流而奢苟奢以为尚其流莫知所底止矣夫奢安可穷哉今吾齐诸侯之国也而君之自奉天子所不如君之惠及後宫与台榭君之玩物衣以文绣君之鳬鴈食以菽粟君之营内自乐延及後宫之族君之奢侈去桀纣无几矣人皆知君之无德也臣亦固知君之无德也而未敢以言恐君或自以为有德则臣言无自而入也今君乃自以为无德臣於是知君可与为有德也故臣愿有请於君夫人君之所为好奢者自乐之心胜也乐者人心之所同百姓之所愿欲而不可得者也由君之意自乐之心推而与百姓同之则百姓莫不蒙君之德也且臣所谓推其乐与百姓同之者非谓以仓廪府库之所储家给而户颁之也君能俭则费用节费用节则财赋足财赋足则税敛可薄矣夫百姓之所为苦者税敛之重也税敛薄矣百姓未有不乐焉者也夫乐不同乎百姓德不同乎一国者桀纣之所以亡也君如察臣婴之言躬俭以自厉节费用薄税敛推君之盛德布公之於天下使其乐与百姓同之则尧禹可为也一殣奚足恤哉墨子闻之以告禽滑厘曰齐景公喜奢而忘俭乱亡可待也幸有晏子以俭镌之然犹几不能胜齐之易亡为存易乱为治者晏子之功也齐宣王出猎於社山社山父老十三人相与劳王王曰父老苦矣谓左右赐父老田不租父老皆拜闾邱先生不拜王曰父老以为少耶谓左右复赐父老无徭役父老皆拜闾邱先生又不拜王曰拜者去不拜者前曰寡人今日来观父老幸而劳之故赐父老田不租父老皆拜而先生独不拜寡人自以为少故又赐父老无徭役父老皆拜而先生又独不拜寡人得无有咎乎闾邱先生对曰大王社稷主率师徒以出游臣王民也故奔走以劳王臣之所为劳大王者非以私故也大王奈何私以待臣耶且大王赐臣田不租是欲以富之也赐臣无徭役是欲以安之也富且安夫人之所同欲岂臣顾不欲之耶臣诚不敢以私累己并累大王也臣闻之王者无私是故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王者体合天地明配日月故其於民也覆载照临之恩弗敢有偏也偏则为私矣是故力可以富万民而不得以富独夫智足以安天下而不能以安一户不敢以私故也今齐地方千里千里之民孰非王之所当恤者岂得徒以臣等劳王之故私以富安之也且臣闻之王者之欲其民富安也莫先於行仁政仁政者何省刑罚薄税敛而已税敛薄则国无妄费无妄费则财用有余而民家给人足矣刑罚省则国无滥刑无滥刑则政理不乖而民皥皥焉熙熙焉无不得其所矣田未尝不租也徭役未尝或蠲也而其民固已既富且安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王盍即今者恤臣之心扩而充之使凡为王民者咸得以富且安矣苟能充之岂特为王民者得以富且安四海虽广其保之也何难之有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此之谓矣今王之爱臣诚甚矣而所以爱臣者则固非臣之所敢当也虽然臣切以王之甚爱臣不如臣之有爱於王也何也王之爱臣者以私而臣之爱王者以公也齐宣王曰善请先生以为相越使诸发执梅一枝遗梁王梁王之臣曰韩子顾谓左右曰恶有以一枝梅以遗列国之君者乎请为二三子慙之出谓诸发曰先王之制礼也托之以仪物所以昭秩序辨等杀宣节文敦好爱也是故列国诸侯有交聘之礼焉玉帛以将之辞命以通之忠信以本之使价以行之仪物必其适也情文必其称也讲好而修睦崇德而明义道涂往来弗敢壅也岁时展修弗敢渝也是故相接者无非粲然之文也相与者无非驩然之恩也於是乎疆场以安社稷用宁大小强弱弗相陵也尊卑上下弗相悖也施及子孙世世修好毋敢违蔑或相害也此先王之礼有本有文所为贵也今吾子奉其君之命跋涉千里辱临敝邑曰以修聘也然而玉帛筐篚曾弗之将言语辞命曾弗之修所以为寡君遗者梅一枝也其无乃薄先王之礼而废列国之典乎寡君愳夫礼之?而情之矫为好或不能以久也不敢闻命请辞诸发对曰越亦先王之所封也先君之受封不得在冀兖之州中国文明之地而乃处海陲之际屏外藩以为居蛮蜃蛟龙襍然以同处华夏之教文物礼药之盛不能以素习也荒陬僻壤土贡薄瘠不能以备物也然窃闻之礼者诚敬其本也仪文其末也敦其本略其末而情以亲谊以笃者有之矣未有修其末弃其本为好能久长者也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蕰藻之菜可羞於王公可荐於鬼神岂求其仪文哉诚敬以本之也寡君慕大国之义为日久矣以大国之轸念敝邑也用遣下臣修问起居以为譬诸草木臭味之有同故奉梅一枝以为献曰大国之君庶其鉴予诚敬矣乎君若顾惠诸侯绥之以德而惟诚敬之为重固将徼福於敝邑苟徒贵其仪文之备则寡君之获戾也甚焉梁王闻之曰是不亦善於辞令者乎披衣出以见诸发厚礼而荅之

魏文侯觞大夫於曲阳饮酣文侯喟然叹曰吾独无豫让以为臣哉蹇重举酒进曰臣请浮君文侯曰何以蹇重对曰夫豫让恶足言也臣闻之人臣之道有三焉上焉者以道事君以德感君务在格君心之非使君之过弗形焉君之道德日以隆盛己则何功之有周公之於成王是也次焉者君有过乃谏犯顔忤旨不顾必力争之而纳君於无过之地乃止君有改过之美臣有尽忠之名管仲之於桓公晏子之於景公是也其下焉者君有过而不能谏谏不行言不听而不能去坐视其君败国亡无可奈何而身死焉身虽死忠其於国家之败亡奚补若豫让之於智伯是己是故有命之父母不知孝子有道之君不知忠臣君今思得豫让以为臣盍亦思豫让之君果何如君哉夫豫让焉足言也君失言矣文侯曰善受浮而饮之釂而不让

续志林【并序】

古称文章家自汉唐而下莫盛於宋东都欧阳修氏曾巩氏王安石氏并时迭起而苏轼氏於其间为尤杰然者也苏氏之文长於持论纵横开辟上下变化无不如其意之所欲言虽其理不能皆纯而其才气之浩博固将躐汉唐而上之矣余读其书爱其志林诸篇议论超卓而文章驰骋殊可喜中心慕之因窃其余论续为十八篇陈俚乐於金声玉振之余厠瓦缶於夏鼎商敦之末亦见其不知量已然而愿学之意则庶乎君子有取焉王禕序【今录八篇】

周穆王时徐偃王为国除去刑争末事君国子民待四方者务出於仁义而穆王无道意不在天下四方诸侯之争辩者无所质正咸宾祭於徐焉或谓楚文王曰徐偃王好行仁义之道汉东诸侯三十六国尽服矣王不伐楚必事徐楚遂兴师伐徐残之徐偃王将死曰吾赖於文德而不明武备好行仁义之道而不知诈人之心以至此也君子曰仁义天下之本也自古有天下者由之以兴矣未有由之而亡者也谓行仁义而亡者知假仁义之名而不知所以为仁义者也徐偃王之谓也夫徐处淮之南北而得乎地之中其为中国患久矣先乎穆王当成王时即已肆其强暴书所谓淮夷徐戎并兴东郊不开是也後乎穆王至宣王时其冯陵为尤甚诗所谓徐方绎骚是也当穆王时天下晏安而天子乃无意於天下方乘八龙西游与王母宴於瑶池之上逸乐而忘返於是偃王时得乘间而起用其笼络驾驭之小智煦煦以为仁孑孑以为义以聋瞽东诸侯而诸侯之争辩者适无所质正乃咸宾祭於徐庭偃王盖自谓仁义之道为止於是而王业固可图而不知所以为仁义者不在是也故未几为天子诸侯所不容而国以遂败身以遂亡而偃王顾谓吾好行仁义之道以至此也呜呼藉使偃王诚知仁义之为道而力行之则民之附之者心必坚诸侯之从之者名正而言顺汤武之业可成也其何败亡之有惟其不知所以为仁义而徒假仁义之名故不旋踵而败亡世之论者因以谓汤武以仁义兴偃王以仁义亡兴亡虽殊其为仁义一也呜呼亦孰知仁义虽一而行之有不同偃王假其名而行之汤武则真知之而行之以无伪者也兴亡之效固判然不同矣汤武偃王奈何同年而语哉春秋之时宋襄公欲图霸亦徒假仁义以为名与楚人为泓之战曰吾文王之师也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一战而败国以几亡故宋襄公之仁义即徐偃王之仁义也一则假以谋王而不成一则假以图霸而不就皆假其名而不知用其实者也或曰齐桓晋文亦假仁义者也而其霸业以成何欤曰齐桓晋文之於仁义善假之者也假之而善故其业以成偃王襄公则慕仁义之名而不善假不善於假其败亡也固宜此又其得失之所由分也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复都酆鄗至犬戎败幽王周以东迁于洛苏氏曰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缪也自平王至于亡非有大无道者也然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君子曰周之东迁非过也谓周自东迁而益衰可也谓国东迁而致衰不可也周居酆鄗酆鄗在西故谓洛为东都自武王迁九鼎于洛固已有意於经营周公相成王成武王之志於是乎卜洛以建邑而郊丘社壝宗庙市里无乎不备是固以洛邑为可都矣谓洛邑形势不如西周之据函崤界蜀陇邪则东有成臯西有殽黾背河向伊洛其固有之守也谓洛邑土地不如西周为天下土腴邪则左伊右瀍沃衍可以富也而况天下之中实维洛邑隂阳之所和南北日晷於是而取正道里之所均四方诸侯於是而取则是则雒邑曷尝不可以为都也以书考之周公告成王使居新邑以为治王因遂东故曰戊辰王在新邑烝祭岁是成王尝至洛邑事烝祭矣以诗考之宣王徵车马备器械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是宣王又尝至洛邑会诸侯矣然则平王之迁洛得非先王之遗意而岂可谓其失计乎藉使周因东迁而致衰则曰蹙国百里已非一日西夷交侵有甚於戎伐凡伯南征不复有甚於问鼎重轻岂至平王以後而然耶盖周自厉王之乱王室板荡不有宣王以中兴之吾见其不待东迁已无周矣宣王之後幽王失德王室又大坏使平王不迁周其将不衰乎使文武而东迁周其有不兴乎是周之所以衰因无令王以振兴之初不以迁故也且尧都平阳而舜迁蒲坂禹又迁安邑商自契至汤八迁盘庚五迁是唐虞夏商之都罔有定止盖屡迁矣奈之何独以周之东迁为失计耶迁都之义曰洛邑之地四达而平使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衰则都洛本可以致兴而所由致衰者固在於不德也周以後汉世祖都洛矣而延祚二百魏孝文又都洛矣而太和称治有德而都洛无有不兴之理此古今之所同然者然则周有天下传主三十七而平王以後凡二十四主历年八百六十有七而东迁之後犹五百二十八年平王之东迁其果失计乎哉汉高帝既定天下谓羣臣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絶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衆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所以取天下也君子曰知人善任使此帝王之略也夫以高帝之雄姿大度而当其任使者又皆天下之才其取天下也固宜矣方其与项籍俱起叛亡逐秦鹿蚌鹬相持者八年高帝之命悬於籍手数矣而籍卒以取亡者籍专为暴高帝务为寛大故也高帝之入咸阳也秋毫无所犯籍至火而屠之暴与寛大异趋如此楚汉兴亡於是已决况籍有一范增而不能用而高帝则揽一时之英豪而御之如所谓三杰者皆天下之才也而用之各能当其才及其成功且曰吾不如焉是可谓知人善任使有帝王之略矣其得天下不亦宜乎虽然高帝固善知人为可尚抑所以任使之道则未免持驾御之术以束缚驰骤之盖有无足多者当韩信为治粟都尉萧何数言其奇而高帝故不用殆欲激之使亡尔既亡而追得之则信以为必死矣返遽拜之为大将使其以任遇太重为过望效死以酬恩不复叛而信遂为汉遇我厚也此在其术中而不知者也郦食其为汉谋挠楚欲立六国後高帝非不知六国後不可立也而以问良是特以尝其心焉耳盖良始惟为韩报仇又尝说项梁立韩诸公子横成君成为王而已为韩司徒而又及自襃中去汉而归韩高帝恐良终为韩不为汉故因疑其谋以尝良岂果不知六国後不当立哉而子房固且力陈其难以为不可此又在其术中而不知者也萧何与高帝同起事膺专任守关中汉廷诸臣功无与比盛高帝恐其日自骄以取祸故遣卒为卫又系之廷尉以抑折之使自谨守以保令终非诚疑何也设诚疑之则已以待韩彭者待之矣而何至自汚以求免此又在其术中而不知者也嗟乎三子者皆人杰然役於高帝术中而皆不知而高帝既知三子之为人杰矣乃徒以术御之不复知有忠信之为道君臣之际其不俱可惜哉且吾闻之舜之於十二牧武王之於十臣其君臣之相与无非忠信之道焉上以诚求下下以诚事上元首股肱视同一体乌有所谓相持之术哉呜呼此古帝王之所以为盛也高帝非不得天下也然其君臣之际如此其不有媿於古帝王也夫

高帝六年叔孙通徵鲁诸生起朝仪鲁两生不肯行曰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後可兴也君子曰两生之所谓礼乐非礼乐也彼以为礼乐矣而吾谓非礼乐何哉彼徒知其文而非其本之谓也记曰礼者天地之别也乐者天地之和也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又曰大礼与天地同节大乐与天地同和孔子之论以为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

<集部,别集类,明洪武至崇祯,王忠文集,卷十八>云钟鼓云乎哉孟子之论先之以仁义而曰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是也此礼乐之谓也夫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者也圣贤之治身即其所以治天下国家者也以其不可斯须废者而必俟乎百年亦何其迂之甚也是故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其可损益因革者文也故忠变为质质变而文继文者不能保其不变也夏变而濩濩变而武继武者或不能保其不变也此皆文之谓也至论其本则古今一而已矣孔子所谓百世可知者也吾故曰两生之所谓礼乐非礼乐也礼乐之文而非其本之谓也自两生创是说而汉儒悉宗之终汉之世礼乐之说纷如而其大槩则正朔也服色也辟雍也井田也封建也雅乐也是皆帝王经制之具而扫灭於暴秦者有王者作固当修而明之然汉之贤君莫如孝文汉兴至是已及百年礼乐之兴维其时矣而贾生请改正朔易服色定官名兴礼乐则谦让以为未遑惟以德化民故海内安宁烟火万里成康以後称治者莫加焉至武帝而改正朔矣议明堂矣至成帝议立辟雍未作而王莽作之矣至哀帝而诏定雅乐罢淫声矣此三君者其於致治何如也自汉以来千数百年之间有为之君臣於斯数者未尝不讲明之其说易通而易行者正朔服色也言人人殊而或行或不及行者明堂辟雍雅乐也其说虽多而终不可行者封建井田也夫其可行者因之不可行者革之而皆足以为一代之治则其为礼乐之文而非其本也明矣礼乐之文无与於治道也明矣盖高祖以马上得天下而轻诗书叔孙通鄙儒也因拔剑击柱之事将肃朝仪以止諠譁乃进儒者可与守成之说夫肃朝仪以绵蕞从事其事至末也而通以为儒者守成之事两生以为兴礼乐之事嗟乎儒之为儒礼乐之为礼乐止是而已乎至隋文中子讲道河汾谓其徒魏徵房杜曰先辈虽聪明特达然逢明主必愧礼乐及闻江都之变曰道废久矣如有王者出三十年而後礼乐可称也十年平之十年富之十年和之斯成矣其後唐太宗与房杜论兴礼乐曰礼坏乐崩朕甚愍之有志不就古人攸悲时难得而易失朕所以遑遑也徵与房杜皆惭悚而退是数公者可谓兴王之良佐而明於古今之治体矣虽未尝以改法立制自任至论其辅佐之实则房杜之弥缝魏之谏诤皆人臣之所难乌在其媿礼乐也是故以征伐取天下者莫如汤武汤造邦之初诰其臣下曰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此礼也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此乐也武下车之初列爵惟五分土惟三建官惟贤位事惟能此礼也大赉於四海而万姓悦服此乐也然则革命不崇朝而礼乐行乎其间亦乌待乎三十年之久乎故吾以谓两生之所谓百年文中子之所谓三十年皆徒论礼乐之文而非达其本者也嗟乎两生不足道也文中子动以圣人自儗而立论若是几何而不为叔孙通也哉

光武遭汉中衰绍恢前绪征伐四方日不暇给而乃敦尚经术宾延儒雅开广学校修明礼乐继以明章临雍拜老横经问道自公卿大夫至於郡县之吏咸选用经明行修之人是以教立于上俗成於下自三代既亡风俗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君子曰国家风化之成非一人之为一日之积也为之非一人故行之也无弊积之非一日故守之也有素此所以既成而益隆愈久而不替者也周之有天下也始於文武崇道德隆礼义设辟雍泮宫庠序之教陈礼乐弦歌移风之化叙人伦正夫妇天下莫不晓然论孝悌之义惇笃之行故仁义之道满天下继以成康持盈守成世笃忠厚当其时风俗之隆比屋可封盖垂裕乎八百年之久此岂一人之为一日之积哉成周之後言风化之美者无如东汉矣然非光武躬行於其先明章继志於其後皆敦尚经术修明儒学以为务则其效之所至亦岂能底于盛极乎是故自建武永平以至于建初永元上而朝廷下而乡闾莫不以名节相砥砺而不肯一毫苟且以自诡相师成风翕然无间此其俗习之美虽其比隆於成周可也及乎元兴以後阉竖擅政而小人挟其威福相煽为恶中材顾望不知所为而汉已失其操柄纲纪大坏矣然在位公卿大夫有若袁安杨震李固杜乔陈蕃李膺之徒皆豪杰特起之士相与发愤同心戮力用公义以扶其危直道正言分别其是非白黑不少回挠至於势有不容而织罗钩党之狱起而其执弥坚其行弥厉志虽不就而其忠则有余天下之士闻其风慕其义者人人感慨奋激如符融郭泰范滂许劭之流咸立私论以救其败阙而其甚者至於解印绶弃家族骨肉相勉趋死而不避而且以不得与其死以为耻以故百余年间拥兵专地者虽互相吞噬而犹莫不以尊汉为辞虽以曹操之奸雄擅强大觊非望乃至没身不敢废汉以自立岂不以名义有在知所畏避而自抑乎呜呼尚论两汉之习者西汉必曰经术东汉必曰名节抑岂知经术者固名节之本而名节之为效其有系於国家天下为尤重如是夫程子之言曰後汉名节成於风俗非自得也然一变之则可以至道矣司马公之言曰教化国家之急务风俗天下之大事惟明智之君子深识长虑然後知其为益之大而收效之远也至哉言乎其政治之龟监乎

曹操权势日隆董昭言宜进爵加九锡以彰殊勋荀彧以为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操由是不悦及击孙权请彧劳军因辄留彧以侍中光禄大夫持节参丞相军事彧以病留寿春饮药而卒君子曰篡逆之人将欲夺人之国家必择正人贤士人望所属而意与已忤者从而中伤之惟恐人之不成其志而其恶之不遂也曹操之杀荀文若是已夫文若饮药而死盖自杀也而谓操杀之何哉盖文若虽自杀而致其自杀者操也虽谓操杀之可也呜呼君子不幸而处国家乱亡之际而欲自立於其间适足以杀其身而已尔虽欲明哲保身有不可得若文若者亦何其不幸也且文若可不谓正人贤士者欤当汉之乱豪杰并起文若以为曹操者庶几可以图大事定国家故从而佐之凡其与操谋所谓大顺大略大德者大抵皆匡朝宁国之事岂尝与谋簒汉哉而不知曹操者天下之奸雄怀其鬼蜮之智虽外示恭逊而簒汉乃其本心彼董昭逆知其本心者也九锡之谋有以中其心之所欲矣文若虽贤而智不足顾谓曹公秉忠贞而守退让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不亦有忤其心乎智不足而节有余不杀其身不止矣操见平时文若所与言未尝逢其志及图九锡而又忤其志使文若而在将已之志不得终成其杀之也固其所矣是故文若死操之恶遂成明年而九锡加及孙权称臣称述天命而操以为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操死子丕遂簒位而且以舜禹自居矣呜呼世岂有是等文王舜禹也哉朱温将簒唐欲以优人张廷范为太常卿裴枢持其事枢等朝廷宿望温以为小事犹不已从必不肯听已取天下故肆其诛锄白马之祻枢等无遗类矣曹操之簒汉朱温之簒唐其恶一也操之杀荀彧温之杀裴枢何其所为之相类耶吾是以知簒逆之人欲夺人之国家者必择正人贤士而中伤之惟恐人之不成其志而其恶之不得遂也呜呼以操久蓄无君之心加有大功於天下其移汉祚不啻如反掌文若纵忤已其力岂足以沮操当是时国之后戚朝之忠良杀戮略尽留一文若夫亦何害而操曾不能少容焉文若则死矣而不知簒位之司马懿已儗其後而不察也害能加於其所易制而明不足以料其所难图乌在曹操之为智哉懿既制魏国命子师及昭并秉重权而昭子炎遂以代魏当其时王凌以寿春欲讨懿而不克文钦毋邱俭以淮南欲诛师而不遂诸葛诞又欲以寿春诛昭而不成巨奸之锋夫人将啮之然人知司马氏专魏而不知养成其恶者由操之不智也故夫司马氏於魏犹曹氏之於汉而已耳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未有不仁而得天下者也又曰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有天下者盍亦鉴观之乎

唐太宗有天下贞观之间天下大治外薄岭海户门不闭行不齎粮米斗三钱岁断死狱仅二十有九蛮夷君长咸袭衣冠带刀宿卫太宗叹曰此魏徵劝我行仁义既效矣惜不令封德彝见之或曰太宗乌在其为仁义也太宗之为君大抵仁不胜其武义不胜其利者也当其以英武之姿而举义师於弱冠之始一战而定东都再战而下河北以至取江陵举黎阳攘羣盗如振槁拉朽其有天下如运诸掌视成汤之拯民似矣而阳尊隋以为名则何异晋文河阳之尊周北擒颉利西灭高昌以及破吐谷浑降薛延陀衣冠其人县郡其地视武王之通道似矣而高丽之征埀老而不厌则不及齐桓召陵之伐楚太宗之用武果三王之义乎囚至五覆罪至三讯视古人听狱之辞则审矣而张藴古之死则未免於滥杀除断趾之法去鞭背之刑视古人肉刑之制则轻矣而李君羡之诛则未免於淫刑太宗之用刑果三王之仁乎盖其好大喜功志慕高远而学问之道有未充故其设施制度纲纪虽有足观而平生所为类皆假仁义以济其功利之私乌在其为仁义也君子曰三代而下贤圣之君无如太宗矣而顾犹不足焉春秋责备之意其毋乃已甚乎夫论仁义之本太宗虽若有愧论仁义之功太宗不可谓不盛也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然则太宗虽未可以性之许之而亦岂可以假之议之哉不然仁义之效大矣太宗行之何其易致而速成如是也盖仁义之於天下如饥渴之於饮食人情之所同欲也其所以同欲由人心之所同有也况当天下大乱之余斯民新脱迹於水火绥之以仁抚之以义尤易为力故其行之数岁粟米之贱斗至数钱居者有余蓄行者有余资人人自厚几至刑措天下翕然而从化如影响之从形声有不期然而然者此其为效易致而速成曾不待乎必世百年之久不谓之盛可乎太宗之所以致是者非其身之而孰致之乎使太宗行之以无倦虽至於由仁义行可也而谓其徒行仁义可乎而况谓其假仁义不亦过乎且自唐虞之治五百余年而有汤之治自汤之治五百余年而有文武之治文武以後千有余年而始有太宗之为君其治天下之傚如此然而犹以其所未至而责备之不得与先王并是则文武之前率五百余年而遇一治世文武之後千有余年而犹未遇愿治之君也是不亦责人终无已乎呜呼唐有天下更十八君埀三百年其间蜀道关陕奉天之幸唐之几亡者数矣而天下终复为唐焉是则太宗仁义之效益不可诬而行仁义之功果何负於太宗哉

魏徵尝言於唐太宗曰愿陛下俾臣为良臣无俾臣为忠臣也君子曰人臣委质以事君其义一也而以为有良臣忠臣之异者则以其君有道无道其不同焉耳人君有道人臣直道以事之而得明哲以保身故谓之良臣君臣之名两全而无失此处君臣之常者也人君无道人臣不容於直道而杀身以殉之故谓之忠臣君臣之名两败而不全此处君臣之变者也是故有禹汤文武之为君则臯陶伊尹周召之流因而为良臣有夏桀殷纣之为君则龙逢比干之流因而为忠臣呜呼使其君为桀纣而已为龙逢比干之为此岂人臣之所愿乎宜乎魏徵拳拳焉以为太宗告也且三代而下受谏如太宗之为君尽谏如魏徵之为臣可谓各极其志无媿乎君明臣良者矣而徵犹为是言何哉呜呼此政徵之所为善谏者也徵之意以谓君有道则臣得为良臣君无道则臣必为忠臣愿陛下为有道无为无道苟为无道则臣将必为忠臣矣是殆欲绳其君使不得为无道云尔不然则忠良虽异称要皆美名而徵亦何择焉盖徵非为其身谋实为其君计藉令其君以无道见丑於天下後世而已独以忠节闻孰与君都显号臣荷美名而臣主之善两立也抑徵之为是言盖亦深知太宗之足以为有道矣苟太宗果不足与为有道也则与龙逢比干游於地下徵其宁有贬哉幸而太宗力致贞观之治而终为有道之君虽徵之所以谏之者非一端安知非忠臣良臣之论有以启之也虽然良臣未始不为忠而忠臣未有不为良者也徵之此言抑有所矫而言之世有庸回之臣韦脂塞默惟以持禄固位为务者将必坐视其君之昏愚暴戾而无所匡救因据魏徵良臣之言以为解卒致臣主有两败之祸呜呼此又徵之罪人也哉

儒解

有用之谓儒世之论者顾皆谓儒为无用何也曰非论者之过也彼所谓无用诚无用者也而吾所谓有用者则非彼之所谓无用矣夫周公孔子儒者也周公之道尝用於天下矣孔子虽不得其位而其道即周公之道天下之所用也其为道也自格物致知以至於治国平天下内外无二致也自本诸身以至於徵诸庶民建诸三王本末皆一贯也小之则云为於日用事物之间大之则可以位天地育万物也斯道也周公孔子之所为儒者也周公孔子远矣其遗言固载於六经凡帝王经世之略圣贤传心之要粲然具在後世儒者之所取法也不法周公孔子不足谓为儒儒而法周公孔子矣其不可谓为有用乎噫斯吾之所谓儒也其果世之所谓无用者乎且世之所谓无用者我知之矣缝掖其衣高视而阔步其为业也呫毕训诂而已耳缀缉辞章而已耳问之天下国家之务则曰我儒者非所习也使之涉事而遇变则曰我儒者非所能也嗟乎儒者之道其果尽於训诂辞章而已乎此其为儒也其为世所诋訾而蒙迂阔之讥也固宜谓之为无用固诚无用矣而又何怪焉姑孰潘君章甫儒之有用者也自为右史即以嘉言谠论上简主知历佥湖广浙东宪所至赫赫有政誉用是入中书为参议遂拜江西按察使夫陪钧轴总宪度国家之任莫重焉而君则迭任之此其为有用夫人之所知也抑余之所知固有大於是者周公孔子之道吾将望之儒者之効庶几赖以暴白於天下宁如今日所见而已乎虽然有用之用难矣而无用之用亦不易也若余者盖业於无用之用流於迂阔不能以自返者也君盍有以教我乎哉余尝执笔继君後知之也深故於其行解儒以为赠

书闽中死事

呜呼元末天下乱大都小邑弃君叛父而卖降者何其衆也於是纲常几斁矣然其间以节义自见者亦时时有焉岂天衷民彞固不可泯耶岁戊申国兵取闽以步骑由杉关捣邵武遂克建宁以舟师由海道破福州遂取汀剑而兴化漳泉皆望风纳欵闽八州不两月悉平当是时大小守吏亡虑数千百而能死者仅得两人焉曰拜特穆尔曰德哷默色此两人者从习於仕宦未必明乎圣贤道德之教及其从容就义虽古烈丈夫何以加焉故特采其事着于篇

拜特穆尔者字君寿蒙古人也历仕素着廉能名至正中以选为福建行中书省左右司郎中行省治福州我师至城下城将陷引其妻妾五人上楼上慷慨谓之曰丈夫死国妇人死夫义也今城不守吾且死若等能吾从乎皆泣谢曰无他志也有死而已即皆引绳自缢死有十岁女度其不能自杀呼诣佛龛前绐之曰汝稽颡拜佛可保爹娘无恙也甫拜挈米囊压其背囊米重女即死囊下独念宗嗣不可絶而有男始三岁命乳媪抱匿旁近民居中仍俾賫金银自随谓之曰万一事不测以此赎性命或可全也未几兵入城乃引镫然屋四围窗有顷火四面发遂焚死

德哷默色者字子初回回人也性刚狠敏於吏事事母孝年四十犹不仕曰吾不忍舍吾母也由宿卫用年劳授行宣政院崇教三迁为漳州路达噜噶齐居官三年民安之时陈有定据闽中诸郡甲兵钱谷之政用其私人总制之朝廷命官皆不得有所与王师比及境总制者即以城纳降势已不可为仰天叹曰吾不才不数年致位三品国恩厚矣无可以报国恩者惟有死耳居无何吏报新朝招谕使者至礼当出城迓从容语吏曰尔第往吾行出矣乃被公服诣厅事北面再拜毕取印斫其文又取手版书曰大元臣子置案上据其坐以坐即引佩刀剸喉中断喉以死既死手执刀按膝坐俨然如生时郡民相聚哭庭下歛其屍葬城东门

呜呼昔宋季李芾守潭州有元阿尔哈雅之师至潭州陷芾举室杀身自焚死赵卯发守池州巴延军南下郡佐举城降卯发与其妻同缢死死节之烈近世罕与为比者去今百年人称道之历历如前日事抑岂特百年间人称道之不置虽亘万世不泯可也呜呼以余观此两人视芾卯发何媿焉

说舟

盍试观於舟乎舟楫之利以济不通无小大均也然而其大小之异器则其所载者异量而所施者异宜矣今夫一仞之桅五尺之楫揉版之为舷揭竿之为橹其浮也摇摇然其游也枵枵然其所载也钧石而已耳其所施也浅溪溢涧而已耳若是者谓之非舟焉不可也若夫豫章以为橹楩楠以为艗徂徕之松以为艢新甫之柏以为舵其高十丈其广十筵其行也山移其止也云立吴之米蜀之盐广闽夷蛮之琛货万斛之重百产之夥无乎不任载也长河大江重湖钜海危涛复浪之中蛟龙鼋鼍天吴罔象之所出没顺长风逆洪涨鼓而驾之一息千里矣是亦舟耳与向之所云者其毋乃不同乎故曰舟无大小皆可以济不通也然而有大小焉则其为用不可同日语矣嗟乎人之才也亦然才无大小皆足以为用也故其大者则用天下国家而小者则为天下国家之用夫其用天下国家也犹舟之於吴米蜀盐广闽蛮夷之琛货无所不容而济乎长河大江重湖钜海者也其为天下国家之用者犹舟之所容仅钧石而行乎浅溪溢涧者也其所载也异量所施之异宜将不犹大小之异器乎丹阳滕君才弘学博而器宏尤工为文辞受知於君相也久乃自布衣入为起居注居半岁擢佥湖广宪司事越二年上知其才之可以用於大也遂拜为宪使仍往治湖广盖駸駸向柄任矣书曰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士大夫莫不以是期之余与君有交承之谊於其行送之江之浒因说舟以为赠

襍说二首

蜈蚣与鸡不相类也而其讐最甚鸡见蜈蚣必殄而噬之人被蜈蚣螫者涂以鸡涎痛随愈然鸡死蜈蚣辄入其腹囓之不置蚊与鼈不同羣也而其怨尤深鼈被蚊嘬无不毙而人欲辟蚊者粉鼈甲骨爇之蚊闻其臭率皆避去即不避无能生存者夫蠢蠢之物有知而无识者也蜈蚣见殄於鸡鸡虽死矣必复其讐於既死鼈见毙於蚊蚊固生也犹报其怨使不能生物性之烈有如此呜呼人有识矣操害人之心而不顾人之讐怨於己亦何其不善自恕也哉

蝟之为物毛善刺人能跳入虎耳虎或噬之蝟皮顽不能死则穴虎腹以出而其性恶鹊见鹊便自仰腹受啄乌贼之为物无有皮介每暴於水上状若已死人取之易甚而其性好乌乌有下啄则卷而食之呜呼蝟与乌贼其形相万也其好恶不相侔也蝟狞然而可畏乌贼块然而可狎狞然可畏者宜能害鹊而反受害於鹊块然可狎者宜不可害乌而卒致害於乌此其理诚有不可解者然则人固有狞然而恶人者其可畏块然而好人者其可狎耶

王忠文集卷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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