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宋文鉴卷九十八

宋 吕祖谦 编

留侯论           苏 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劔而起挺身而鬬此不足为勇也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扶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逺也夫子房授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而愚以为或者秦之世有隠君子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末可乗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葢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葢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之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荘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防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鋭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恠者此固秦皇帝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观夫髙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髙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毙此子房之教也当淮隂破齐而欲自王髙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竒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而愚以为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孔子从先进论        苏 轼

君子之欲有为于天下莫重乎其始进也始进以正犹且以不正继之况以不正进者乎古之人有欲以其君王者也有欲以其君霸者也有欲强其国者也是三者其志不同故其术有浅深而其成功有巨细虽其终身之所为不可逆知而其大节必见于其始进之日何者其中素定也未有进以强国而能霸者也未有进以霸而能王者也伊尹之耕于有莘之野也其心固曰使吾君为尧舜之君而吾民为尧舜之民也以伊尹为以滋味説汤者此战国之策士以已度伊尹也君子疾之管仲见桓公于累囚之中其所言者固欲合诸侯攘夷狄也管仲度桓公足以霸度其身足以为霸者之佐是故上无侈説下无卑论古之人其自知明也如此商鞅之见孝公也三説而后合甚矣鞅之懐诈挟术以欺其君也彼岂不自知其不足以帝且王哉顾其刑名惨刻之学恐孝公之不能从是故设为髙论以衒之君既不能是矣则举其国惟吾之所欲为不然岂其负帝王之略而每见輙变以徇人乎商鞅之不终于秦也是其进之不正也圣人则不然其志愈大故其道愈髙其道愈髙故其合愈难圣人视天下之不治如赤子之在水火也其欲得君以行道可谓急矣然未尝以难合之故而少贬焉者知其始于少贬而其渐必至陵迟而大壊也故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孔子之世其诸侯卿大夫视先王之礼乐犹方圆氷炭之不相入也进而先之以礼乐其不合必矣是人也以道言之则圣人以世言之则野人也若夫君子之急于有功者则不然其未合也先之以世俗之所好而其既合也则继以先王之礼乐其心则然然其进不正未有能继以正者也故孔子不从而孟子亦曰枉尺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君子之得其君也既度其君又度其身君能之而我不能不可为也不敢进而进是易其君不可为而为是轻其身是二人者皆有罪焉故君子之始进也曰君苟用我矣我且为是君曰能之则安受不辞君曰不能天下其独无人乎至于人君亦然将用是人也则告之以已所欲为要其能否而责成焉其曰姑用之而试观之者皆过也后之君子其进也无所不至惟恐其不合也曰我将权以济道既而道卒不行焉则曰吾君不足以尽我也始不正其身终以谤其君是人也自以为君子而孟子之所谓贼其君者也

续欧阳子朋党论       苏 轼

欧阳子曰小人欲空人之国必进朋党之説呜呼国之将亡此其徴欤祸莫大于权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国之有党有党则必争争则小人者必胜而权之所归也君安得不危哉何以言之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踈小人唯予言而莫予违人主必狎之而亲踈者易间而亲者难睽也而君子者不得志则奉身而退乐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则徼幸复用唯怨之报此其所以必胜也葢尝论之君子如嘉禾也封植之甚难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恶草也不种而生去之为最难斥其一则援之者众尽其类则众之致怨也深小者复用而肆威大者得志而窃国善人为之扫地世主为之屏息譬之断蛇不死刺虎不毙其伤人则愈多矣齐田氏鲁季孙是已齐鲁之执事莫匪田季之党也厯数君不忘其诛而卒之简公弑昭哀失国小人之党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汉党锢之狱唐白马之祸忠义之士斥死无余君子之党其易尽也如此使世主知易尽者之可戒而不可除者之可惧则有瘳矣且夫君子者世无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无若是之众也凡才智之士鋭于功名而嗜于进取随所用耳孔子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未必皆君子也冉有从夫子则为门人之选从季氏则为聚敛之臣唐栁宗元刘禹锡使不防叔文之党其髙才絶学亦足以为唐名臣矣昔栾懐子得罪于晋其党皆出奔乐王鲋谓范宣子曰盍反州绰刑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栾氏之勇也余何获焉王鲋曰子为彼栾氏乃子之勇也呜呼宣子蚤从王鲋之言岂独获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变哉愚以谓治道去泰甚耳苟黜其首恶而贷其余使才者不失富贵不才者无所致憾将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报乎人之所以为盗者衣食不足耳农夫市人焉保其不为盗而衣食既足盗岂有不能返农夫市人也哉故善除盗者开其衣食之门使复其业善除小人者诱以富贵之道使隳其党以力取威胜者葢未尝不反为所噬者昔曽参之治齐曰慎无扰狱市狱市奸人之所容也知此亦庶几于善治矣奸固不可长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无所容君子岂久安之道哉牛李之党徧天下而李徳裕以一夫之力欲穷其类而致之必死此其所以不旋踵而罹仇人之祸也奸臣复炽忠义益衰以力取威胜者果不可耶愚是以续欧阳子之説而为君子小人之戒

志林            苏 轼

商鞅用于秦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説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鬬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説诡论而司马迁闇于大道取以为史吾常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葢其小小者耳所谓大罪二则论商鞅桑羊之功也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隂用其实其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功此司马迁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强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之所败虽微商鞅有不富强乎秦之所以富强者孝公务夲力穑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狼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至于桑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无足言者而迁称之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善乎司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下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隂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已也夫尧舜禹世主之父师也谏臣拂士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日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所乐也故为商鞅桑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主者専以天下适已而已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葢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其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死于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説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劔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蠧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猛鸷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乆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葢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辩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稿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渇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狶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寛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秦始皇帝时赵髙有罪防毅案之当死始皇赦而用之长子扶苏好直谏上怒使北监防恬兵于上郡始皇东游防稽并海走琅琊少子胡亥李斯防毅赵髙从道病使防毅还祷山川未反而上崩李斯赵髙矫诏立胡亥杀扶苏防恬防毅卒以亡秦苏子曰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者可谓密矣防恬将三十万人威振北方扶苏监其军而防毅侍帏幄为谋臣虽有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祀山川尚有人也而遣防毅故髙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虽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所不及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髙夫阉尹之祸如毒药猛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强后唐张承业二人号称善良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徼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湛于赵髙恭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熏腐之余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谓不智扶苏亲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陈胜假其名犹足以乱天下而防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诛而复请之则斯髙无遗类矣以斯之智而不虑此何哉苏子曰呜呼秦之失道有自来矣岂独始皇之罪自商鞅变法以殊死为轻典以参夷为常法人臣狼顾胁息以得死为幸何暇复请方其法之行也求无不获禁无不止鞅自以为轶尧舜而驾汤武矣及其出亡而无所舍然后知为法之夫岂独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轲之变持兵者熟视始皇环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复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复请也二人之不敢请亦知始皇之鸷悍而不可回也岂料其伪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为心而以平易为政则上易知而下易逹虽有卖国之奸无所投其隙仓卒之变无自发焉然其令行禁止葢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终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于徙木立威于弃灰刑其亲戚师傅积威信之极以及始皇秦人视其君如雷电鬼神不可测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制刑今至使人矫杀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请则威信之过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孙者也汉武与始皇皆果于杀者也故其子如扶苏之仁则寜死而不请如戾太子之悍则寜反而不诉知诉之必不察也戾太子岂欲反者哉计出于无聊也故为二君之子者有死与反而已李斯之智葢足以知扶苏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于杀者

顔子所好何学论       程 頥

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顔子为好学夫诗书六艺七十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顔子所独好者何学也学以至圣人之道也圣人可学而至欤曰然学之道如何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乐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是故觉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故曰性其情愚者则不知制之纵其情而至于邪僻梏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凡学之道正其心养其性而已中正而诚则圣矣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一作往】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故学必尽其心尽其心则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诚之圣人也故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诚之之道在乎信道笃信道笃则行之果行之果则守之固仁义忠信不离乎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出处语黙必于是乆而弗失则居之安动容周旋中礼而邪僻之心无自生矣故顔子所事则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仲尼称之则曰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勿失之矣又曰不迁怒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此其好之笃学之之道也视听言动皆礼矣所异于圣人者葢圣人则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顔子则必思而后得必勉而后中故曰顔子之与圣人相去一息孟子曰充实而有辉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顔子之徳可谓充实而有光辉矣所未至者守之也非化之也以其好学之心假之以年则不日而化矣故仲尼曰不幸短命死矣葢伤其不得至于圣人也所谓化之者入于神而自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谓也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也或曰圣人生而知之者也今谓可学而至其有稽乎曰然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性之者生而知之者也反之者学而知之者也又曰孔子则生而知也孟子则学而知也后人不达以谓圣本生知非学可至而为学之道遂失不求诸已而求诸外以博闻强记巧文丽辞为工荣华其言鲜有至于道者则今之学与顔子所好异矣

萧瑀论           张唐英

萧瑀请出家为僧此可罪也然尽忠于隋及归国亦多有功绩颇见委任歴仆射御史大夫参与朝政每有议论房杜不能抗之房等虽心知其是而不用其言瑀弥怏怏自是罢为太子少傅此是格阁瑀而使优闲尔且房杜可谓贤相也经纶草昧以启天下之业竭忠悉虑以成天下之务不以求备而责人不以已长而格物贞观太平之功诚有力焉然于瑀尚亦有所抑遏岂亦珪之玷而珠之翳乎古人谓事虽浅当深谋之言虽轻当重思之收不知言以致知言而房杜二人于用人亦至矣而尚失于瑀岂瑀之性褊躁忽于议论之际务以直气自豪而不能从容委曲详悉评议俱求辨博而取胜于诸公故房杜自以持天下之政权柄在已耻其不能卑论忽有不容其説然以二公才过于人虽不从一萧瑀之言无害为贤相后之执政者必欲迹房杜之业成就太平之功则不可使顺防者荣华逆意者枯槁心知其是而不用其言庶乎国家之政无有蔽而不通故曰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者葢取于众苟不取于众是哥奴辈昔尝箝天下之口而自任耳

宋文鉴卷九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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