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胖的有着两撇八字胡的赵军需官伸出手指很凶的揭开这一张日历,愤愤的扯它下来,便掉过胖脸来粗声喊道:

“赵得贵!天天叫你记得撕日历!撕日历!你看你今天又忘了!哼,一天到晚就只晓得去同别的勤务兵叉麻将!……”

他这宏亮的喊声,震得屋角都起着回响;在他坐的台子旁边,他那围着白纱帐的眠床上,横躺着就睡熟了的陈监印官也都一惊的睁开眼睛皮,从两条眼缝里凸出那模糊的网满红丝的眼珠,莫明其妙的看一看,立刻又闭着眼皮,张开死鲈鱼似的嘴,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尖,“呼——哈”“呼——哈”的又打起鼾来。

穿着灰布军装的赵得贵正蹲在床的斜对面,在那靠壁堆了一排银元箱和一排煤油箱之间。地上密麻的排着十几盏红色圆灯座的美孚灯,他正在一盏一盏地灌进煤油去。忽然听见军需官的喊声,吓得拿着油壶的手一抖,一股煤油一偏就泼在地板上。

“你傻啦!”赵军需官愤愤的用手掌在面前的账簿上一拍,就站起来,“你看你又把洋油泼满一地,这么不小心!虽是公家的东西,也要晓得爱惜!喂,过来,我问你!”

赵得贵嘟着喇叭管似的嘴站在他面前,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灰军服的铜纽扣。

“喂,还有一桶洋油哪里去了?”

赵得贵一惊,但立刻掉过脸去伸一根手指指着前面那排煤油箱说:

“那不是?十箱,通通在这里。”

“不,我不是问你这十箱。我是问你从前那十箱。”

“军需官,你不是看见那十箱是一箱一箱用完的?天爷在上,真是!”

“不,我不是问你那十箱。我是问你从那十箱里一点一点匀出来的那一桶。”赵军需官说到这里,嘴唇恶狠狠的张开,两只眼睛却笑着,偏着头,在审察着赵得贵的脸色。

“没有。”赵得贵斩截地答道,“真的没有。”

“哼,说谎!”赵军需官立刻怒睁一对眼珠了,“在我的面前,你还玩什么花头?把手放下来,别弄着纽扣,你来这样久还一点规矩都没有!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说话的时候要好好立正。你在我的面前什么都不要紧,但撒谎可不行的!那桶洋油;——我是说你送到恒丰祥去的那一桶洋油!”

赵得贵的脸通红了,红得就像一块火砖,他的两手直直垂着好像没有地方搁似的,于是一面扭弄着军裤的裤缝,一面答道:

“哪里,没有。”

“你还嘴硬!你卖给恒丰祥是多少钱我都知道了。就是叫你到恒丰祥去叫送洋油来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你碰见王升没有?”赵军需官的两眼又含着笑了,眼光阴锐的紧盯住他。

赵得贵的脸更红了,避开赵军需官的眼光,颓丧地垂下头。

“我说给你听。那天下午恒丰祥请老太太吃饭,王升跟随去的,他就在柜房碰见你!”赵军需官说到这里,立刻拿起一支白金龙香烟来,含在嘴上,用大指捏开打火机,一点纯青的火就跳起来,他燃了香烟之后,使劲的吸一口,把一团白色的浓烟吹在赵得贵的脸上。他闲适地鉴赏着他脸色的变化。

赵得贵忽然抬起脸来,脸由红转青。

“哦,军需官,我那天回来的时候有一件事忘了报告了。就是那天军需官叫我去叫的洋油是十二箱,当时老太太说拿两箱送到公馆里去——”

赵军需官的心立刻咚的一跳,赶快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接着就射出眼光向前面门口一扫;幸而门口那儿是空荡荡的,透着一片光。眼光收回来的时候,看见陈监印官仍在床上横躺着,一点也没有动,从死鲈鱼似的嘴里“呼——哈”“呼——哈”地在大声的打鼾。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哼,这家伙居然要这么报复我一下!”他便圆睁两眼愤怒了,想拿起手掌来铁铁实实的打他几耳光,但他立刻记起那两箱洋油的事情和这家伙曾经知道的这两箱洋油以外的许多事情,他又才勉强把鼻孔里粗大的呼吸和缓下来,但仍然两眼不瞬地瞪着他的脸。他这么感慨地觉得,“以为说用自己人作心腹,谁知自己人竟是他妈的心腹之患!是的,我早迟一定要撤掉他的!”

“哈!我也当了禁烟委员了!”忽然旁边这么喊了一声。

两个吓一大跳,都赶快严重地把脸旋风似的掉过去,一看,门口那儿空荡荡的,并没有别人进来,就只陈监印官仍然横躺在床上,两眼闭着,咂咂嘴,又大声地打起鼾来。但随即鼾声又停止了,咂咂嘴: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

赵军需官和赵得贵都皱着眉忍不住笑一笑,互相看一眼。

“自然自然!”陈监印官又动着他那死鲈鱼似的嘴唇模模糊糊的说起来了。“呃。……呃。……这虽然可以弄他几万,但也……不……过……呼——哈……呼——哈……哪里哪里……”

赵军需官这才哈哈笑了起来。

“哈哈!”赵得贵也笑了起来。

赵军需官立刻皱眉,鼓起两眼瞪着赵得贵。

赵得贵赶快把嘴闭住了,但还是忍不住:

“嘻嘻!”

“有什么好笑!”赵军需官立刻把脸沉下来。

门口忽然黑了一团,随即就出现一个头在那儿探一下。

“哪个?”赵军需官大声喊道。

陈监印官忽然停止鼾声,吓得睁开了眼睛。

门口那一个头也进来了,是一个小勤务兵,端正地站在门口:

“报告军需官!监印官在这儿没有?有公事请他盖印。”

陈监印官睁大两眼愣了一下,随即把两手在卧单上一按,坐了起来,看了那小勤务兵一会儿。

“呵呵!”他忽然恍然地说。伸起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就走。但走不两步,他却又一愣的站住了。向那勤务兵说道:

“你去,我就来。”随即他就转身到赵军需官面前来了。“喂,表哥!”他说。“我跑来等你就等睡着了。请你借五十块钱给我。”

赵军需官立刻皱紧眉头:

“你下月份的薪水不是已经支去一半了么?”

“监印官!”那小勤务兵又喊道。“那公事等着盖印的。”

“晓得了!就来!”他愤愤的掉过脸去瞪他一眼,随即又掉过脸来嘴角含笑地望着赵军需官。“喏喏,我这算作是私人向你借的,好吗?”

赵军需官苦笑了一下:

“我自己哪里有钱?你晓得。”

“那么你把我下个月那一半支给我,好吗?”

“此刻没有现钱呀!”

“那么票子。”

“票子也没有呀!”

“啧啧,唉,你这人!真是!”陈监印官急得脸红筋胀的跳起来了。

“好了好了,”赵军需官赶快赔着笑拍拍他的肩头,“你去把公事办了来再说,好吧?你看你那勤务兵还在那里等你呢!”

陈监印官无可奈何地望着他,叹一口气就转身跟那勤务兵出去了。

“嘻嘻!”赵得贵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赵军需官立刻又瞪了赵得贵一眼。

“哼,一点规矩都没有!好了,去把洋灯通通上好了来再给你说!”

赵得贵嘟着喇叭管似的嘴向满地美孚灯那儿走过去,但立刻他又站住,迟疑了一下,就转身走过来了。他站在赵军需官的背后,又迟疑了一下,嘴唇先动了两动,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的铜纽扣,然后说道:

“军需官!我今天遇着我家大伯伯,他是听见军需官要放禁烟委员的差事跑来了!”

赵军需官对着面前摊开的一本流水簿子坐着,只微微偏过半面脸来,挺着颈根,睖着两眼听下去。

“他说,给军需官道喜!他送了四块腊肉,两支鸡来,我都交给老太太了。大伯伯说,他们这些年因为年成不好,租谷不好收,去年江防军打来的时候,他又很吃了点亏,并且去年他的佃户和别的佃户还闹了一次抗租的风潮,今年有些敷不下去了。他说,一笔也写不出几个‘赵’字,少不得是自己人,来求求军需官,将来赏他一个小委员……”

“晓得了!”赵军需官粗声的说,心里却不高兴地想道:“哼,你家大伯伯在!他大概忘记了去年我们打败仗退走的时候,送几口箱子到他那里去寄放都不肯!哼,他现在也记起了军需官……”他一想到这里,却也觉得很高兴,“他究竟也来找我来了,但他家二伯伯还不敢来找我呢!那一个有着浅浅的八字胡的二伯伯,记得母亲守寡的那年,他们在祖坟山办清明酒的时候,他是怎样一手指着天,一手拍着屁股,诅咒地说要怎样的看见我们‘披襟襟,挂柳柳’呵!好,我将来就要坐着绿纱的拱竿轿,轿后跟着两个挂盒子炮的勤务兵打我们门口闯过去给他看看!……”

他兴奋了起来,立刻把颈根一挺。他把香烟插在嘴角半闭着一只眼睛挺舒服的吸了一口,让两条白色烟龙打鼻孔从容不迫地直爬出来,轻轻飘散。

他于是又想起将来到差以后的计划来了:“不错,将来在我手下至少也要派他四个委员。老婆的弟弟,自然是一个。前天恒丰祥老板曾经向我讲起他少爷,恰恰是由他经手帮旅长买一份水田的那天讲起来的,那自然是不好推托的啰!还有……”他越想下去,好像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坐在旅部的军需室,而是禁烟事务所的委员室了。

他抬头一看,在他坐的办公桌前那明亮的玻璃窗外,天井里的黄色阳光自然更加明亮起来,亮得好像在发笑。窗边的五株黄了叶尖的芭蕉看来都好像特别光亮。他于是快活地摸着自己浅浅的八字胡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喊一个理发匠来!”他掉头来时见赵得贵正在给美孚灯们上煤油,他又才恍然地阻止他道,“哦哦,现在不忙吧!”

忽然,陈监印官两眼慌张地,在门槛上把脚尖跌了一下,他身子一撞,青毛织贡呢马褂的袖口就挂在门边的一颗铁钉上,撕了很大一条口。他皱着眉头看看,骂一声“妈的”就进来了。他伸手拍拍赵军需官的肩头,很严重地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道:

“喂,表哥!表哥!我刚才印公文的时候,又听见李参谋在隔壁——”

赵军需官立刻给他递一个眼色,打断他的话,掉转头来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泡一壶茶来!哪,就拿那天王营长送来的那普洱茶,泡浓点!”

他看见赵得贵拿壶山去了,才望着陈监印官让他说下去。

陈监印官好像忽然机警了起来似的,跟着赵得贵追到门口,见赵得贵去远了,还向外边的一间房间看一看,没有什么人,他又才转身走来。

“嗨,这家伙又在那儿发牢骚了!”他的脸色很严重地说着,两只好像肿不醒的网满红丝的眼珠竭力睁大着,“我听见他好像是在向着余参谋说。他说,今年的禁烟委员,参谋处竟一个人也没有得到!他说他们这几个是怎样跟随旅长转战了几多地方,每次他们都在前线,上半年赶走江防军那次战事他还几乎带伤!呵唷,丑死了,他带什么伤!我从壁缝里一看,周团长也在那儿。他向周团长说,吴参谋长今天就要到了。你知道吴参谋长和周团长是拜把的兄弟……”

赵军需官越听越皱起眉头,着急地看着他,他说了这一大堆,还摸不清他要说的要点是什么。于是打断他的话,抢着笑道:

“喂喂,你究竟要说什么?”

陈监印官被他这一问,忽然说不出来了,好像他的思路被塞着了似的,苍白的脸急得涨红起来。

“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参谋长——”

但他的话又被打断了。因为从门口忽然闪进一个旅长的马弁吴刚来。这是一个圆圆的小白脸,两腮红喷喷地,像一个苹果,拦腰围的黄皮子弹袋和挂的盒子炮都在闪光。他一跨进门槛,老远就伸出手指指陈监印官喊道:他故意不喊他监印官。

“哈,舅老爷!我哪处没有找你去来,太太叫我来叫你吃晚饭的时候到公馆去一下。”

陈监印官着急地红着脸问:

“太太叫我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吴刚回答着,却挤一下眼睛。之后,他就伸出一支手掌到赵军需官的面前:

“军需官!支五块钱给我好吗?妈的,昨天晚上又输他妈的了!”他一面说着,看见桌上有一架长方镜子,他便顺手拿起来照着自己擦了雪花膏的脸,他偏着脸这边看看,又偏着脸那边看看。见鼻尖与鼻翼之间的凹陷处还有一粒雪花膏没有搓匀,他便伸一根手指擦它一下。之后,就对着镜子撇一下嘴唇。

赵军需官忽然从吴刚的军服下面的裤带上拉出一个绣着一朵粉红色牡丹花的香囊来,笑道:

“哈,你这哪里来的?你的钱不是输的吗?”

陈监印官的脸色顿时严重起来。

“哈,这不是秋香的吗?我有回看见她在太太房里做的!”他喊着,同时皱着鼻子向吴刚晃一晃。

吴刚顿时脸通红了,把香囊扯了回来,转身就跑,一面说:

“呵呵,旅长要走了呢!”

赵军需官举起一支手来喊道:

“喂,吴刚!你今天下午去不去接‘你家的’参谋长?你帮我问候他,啊?你就说我有事不能来!”

“晓得晓得。”吴刚不停的跑着,一面掉转头来连连回答,“我去不去还不一定——”

他的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一下,吓得倒退一步,一看,是刚跨进门的一个马弁伍长发。

伍长发是一个油黑脸的大块头,他那围在腰间的黄皮子弹袋和盒子炮更显得他的蛮气。他铁桩似的站在门口边,一手摸着胸口被撞痛的地方,圆圆凸出一对眼珠直瞪着吴刚,嘴唇恶狠狠的颤动着,好像要咆哮出来。

吴刚也圆睁一对眼睛瞪着他,侧着身子,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哼,妈的兔子!”伍长发见他走远了,才咆哮的吼了出来。他走进来,愤愤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床的木架子都被震得嚓的一声。

他伸手在赵军需官的烟筒子里拿出一支烟来。赵军需官立刻皱一皱眉头。他一面吸着烟,一面向赵军需官说道:

“你晓得吧,这家伙是什么东西,擦雪花膏,在旅长的面前献媚!妈的,所以旅长什么都叫:‘吴刚!拿烟来!’或者,‘吴刚!拿尿壶来!’你以为他能上火线么?——屁!”他那拿着香烟的右手伸出中指就愤愤的在左掌上戳了一下,“就因为他长得漂亮,旅长才向吴参谋长把他要来的,妈的,狗东西就狂了!监印官!你晓得,前天太太还骂他呢!叫他不准妖精妖怪的!——哦哦,监印官,太太请你今天晚饭的时候去。”

“我晓得了。”

伍长发站了起来,头转动着把房间看了一遍,使劲的抽一口烟就走出去了。

“唉唉,真要命!”赵军需官皱了皱眉头说,赶快把烟筒关了起来。

“你刚才的话不是还没有完吗?”

“呵呵,”陈监印官立刻又紧张起来,严重的睁着两眼说下去,“我是说,我刚才看见那李参谋同周团长到王秘书的房间去了,旅长正在那房间。我很担心在我们这委任状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旅长面前说什么呢!”他说到这里停下了,嘴巴张开,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赵军需官的脸,好像说,你看怎么办?

赵军需官也怔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不说话。他伸手到台上去拿香烟,但一见陈监印官拿出一盒茄力克香烟来了,他便把手从台上缩回,在陈监印官那盒子里拈出一支香烟来,点燃,含在嘴上,然后说道:

“我想,很难吧。那天太太不是说过,我们这防区内三县,旅长已向司令官说定,决定你,张副官长和我,我们三个?大概——”

“不,很难讲!”陈监印官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斩然地说。“旅长的脾气你晓得,比如上半年打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原说把烟酒公卖局给我的,但后来他又让给周团长兼差去了!他就是二心不定,怕人家说闲话!”

赵军需官的心这回可着着实实的跳了一下,后脑上像被谁击了一下似的,有些发昏了。他立刻感到这危险首先就袭在自己的身上。陈监印官和旅长是直接的亲戚关系,张副官长和旅长是从小就一块长大的,就只有自己是……他想到这里,全身都发烧起来了。他站了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站起来,立刻就坐下去,他心里感到非常的慌乱。

“你借五十块给我好吗?”陈监印官忽然说。

赵军需官的心里忽地恍然明亮了一下,“哦哦,原来为的这个!”他才宽慰地吐出一口气来。但他一想起李参谋这家伙确也活动得最厉害,天天跑到周团长家去打牌,他又觉得陈监印官的话不无原因的了。他看着陈监印官的脸,犹豫一下。

“真的,今天没有钱,明天好吧?”

“可是我今天真是等着钱用。请你帮我设设法吧?”

“妈的,这东西硬要要挟我!”赵军需官心里愤愤的想:但嘴角却强笑着说道:“好吧,晚上怎么样?”

“好,就晚上吧。”

“喂喂,”赵军需官忽然把声音放低,笑一笑,说,“你晚饭见着太太的时候试问一问那委任,如何?”

“报告!”一个宏亮的大声很忽然在门口那儿喊了起来,两个都吓了一跳。

赵军需官赶快挺起颈根来,很神气的应道:

“可以。”但见走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儿,大脑壳,满脸放光,一嘴胡子,笑嘻嘻的张副官长,赵军需官便不安的跳了起来说道:

“呵呵,是你吓!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你进来就是,怎么喊起‘报告’来了?请坐!请坐!”

他说着,连连点着头,让开自己坐的椅子,伸开两手来赔着笑。

“哈哈哈!”张副官长宏亮的笑道,同时把穿着灰哔叽军服袖子的手提起来,手掌在脸前动两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就只你们两个,悄悄的,在耳朵逗耳朵。哈,我想,他们一定有什么好事情。什么好事情?一定是陈监印官的事情,是吧?”他说着,就对陈监印官挤挤眼睛,随即就把衔着大葱味的嘴凑到陈监印官的面前,很严重地悄悄说:

“是吧?昨晚上白玫瑰那儿好啊?”

陈监印官的脸通红起来,连耳根都红透。

“哈哈!对啦!一定是白玫瑰了!刚才吴刚跑来向我说,今天早上他在白玫瑰家门口碰见你红着一对眼睛出来。哈哈,对吧?”他把脸离开陈监印官的脸了,但随即又凑拢去悄悄说道:“那货儿是小脚,是吧?”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陈监印官带笑的瞪他一眼,拿出烟盒来,自己拿起一支烟,就把烟盒送到张副官长的面前笑道:

“好了吧,副官长,请抽一支烟!”

“哈哈!”赵军需官也跟着笑起来。“原来你已经上了手了吗?唉,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他看见张副官长拿起一支烟来,他便捏开打火机凑到张副官长的烟上去,张副官长便点点头说:“磕头磕头。”把烟抽燃起来。

赵军需官见赵得贵把泡好的一壶浓茶拿了进来,他便赶快倒一杯,放到张副官长的面前。

“副官长!你尝尝这茶看好吗?这是王营长这次保送一批鸦片烟到省城去,回来的时候带来的,你看还不错吧?”

“磕头磕头。”张副官长又对着他放下的杯子点点头说,赶快把嘴唇凑到杯子边去,但他浑身一抖,赶快把嘴唇离开杯子了,吹了一下,咂咂嘴,点头说道:

“唉,还不错。军需官,刚才旅长交一个电报给我。”他一面说着,一面从灰哔叽军服袋子掏出一张电报纸来。“哪,你看。旅长这次新买的五百支步枪,大概后天就要运到了。只是划拨的这一笔款旅长问你准备好了没有?”

“准是准备好了。”赵军需官说着,忽然皱着眉头,掉过脸来给赵得贵做一个脸色叫他出去之后才说,“只是周团长的烟酒公卖局还有三千块钱没有缴来,有人说他扯去买手枪去了呢。”他把“买手枪”的三个字说得特别重,故意严重地看着张副官长的脸,觉得这就给周团长报复一下。

张副官长立刻跳了起来。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也严重地圆睁两眼紧紧盯着赵军需官。一会儿他又伸起一支手掌搁在生满一圈胡子的嘴边,悄声对着赵军需官的耳朵说:

“我早知道他有野心的!我早就向你说过,是吧?我们看吧。”他立刻愤愤的坐了下来,手在桌上一拍。“哼,其实从前他那团长的位置还该我的!他是什么?他不过是从敌人部队里拖了一营人来的营长!”他把手掌又向前一举,兴奋的说道:“说起来,这又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从前我和旅长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副官长!”陈监印官忽然插嘴道。“这回的五百支枪运来的时候,旅长不是又要成立一个补充团了么?我想大概是该你的了。”

张副官长郑重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一口气:

“很难说!吴参谋长不是今天要到了吗?这就不知道旅长和他商量后会怎么样!”随即他又把一只手掌搁在嘴边悄声说,“我们这里都不是外人。照我看来,旅长应该要赶快抓些实力在手上才是!不要光是顾面子,怕人家说闲话。什么私人不私人,实力抓在自己人的手上总是自己的!吴参谋长这人很难说,上半年的那次战争以后,旅长不是知道他同周团长在和江防军私通消息?虽是还没有证据,但终究靠不住的。对吧?”他一面道,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点着,“而且这回吴参谋长请两个月的假回家去买了一座大洋房,还买了几百亩田,这些钱是哪里来的?而且他买的这些财产就在江防军的防区内呢!如何?”他说完,便兴奋的向前摊开两手,偏着头直看着赵军需官,他看见赵军需官也严重着脸色点了点头,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他想,这些话给赵军需官说了是再妥当不过的。

“其实呢,”他息一会儿又说,“旅长虽然很英明,但有许多事情总得我们大家替他想想才好。人家说,‘亲戚’,不错,亲戚!怎么样?难道亲戚不对么?其实现在的世事只有亲戚才靠得住!照我看,现在这拖队伍的风气是很不好的,有许多人在这个部队当连长,一拖过去就是营长,再拖到别的部队去是团长,再拖,旅长,再拖,师长,真是谁都想干!所以我敢说只有亲戚才靠得住!”他说完,觉得很痛快,于是射出明亮的眼光扫了面前的两个人一眼。

“呵呀!”他忽然诧异的叫了起来,伸一根手指指着陈监印官撕破了毛织贡呢马褂的袖口,“您那是怎么弄的?”

陈监印官看着自己的袖口,脸红一下,但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他便抓着那袖口“嚓”的一声索性把它撕了下来,丢了开去:

“这是刚才挂破的!反正我打算重新做它一件。”赵军需官见正经话要岔开了,赶快抢着说道:

“副官长!你听见李参谋在骂我们吗?他说今年这禁烟的事情……”

“什么?”张副官长忽然跳了起来,“这家伙如果再捣蛋,我说过,我的拳头是不认人的!说起来,我同旅长年轻的时候,我们就一道拖辫子。我还怕他什么?”

“赵军需官!”忽然门口那儿送来这一声,张副官长立刻闭着嘴了,很严厉的望着门口。

赵军需官向门口抢前一步喊道:

“呵,余参谋么?”

门口一黑,余参谋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长条子,他一看见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都坐在那儿,便迟疑地在门槛边站住了,带着一种很抱歉的脸相,伸手抓抓后脑勺说道:

“呵呵,你们有事,我回头再来。”他说着,就赶快转身。

赵军需官赶快抢着喊道:

“呵呵,我们没有什么事情。余参谋,你是不是来拿你支的钱?”

“是的是的。”余参谋就又停住脚步,转身过来。

“对不住得很,我这儿的零钱没有了,晚上你再来拿好吗?哦,余参谋,我请你在这儿谈两句话好吗?”他边说,就边向余参谋点着头向门外走。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隔壁那面的天井中,吴刚大声喊道:

“旅长下来啦!”

接着就听见许多很熟悉的马弁们的脚步声都向着天井那方跑,跑得轰隆轰隆价响,在这些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群洋狗的叫声,“汪汪汪”地好像在争先恐后地向外一连串跑了出去,越跑越远,声音也越叫越小。

“呵,旅长走了,我去!”张副官长说着,慌忙站起来,抢在赵军需官之前就跨出门槛去了。

陈监印官一听见旅长走了,好像松了一口气,立刻就打起呵欠来了,眼眶滚出来两颗泪水。

“我也过瘾去!”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也跟着跑了出去。

赵军需官见房里空了,就又把手一伸,让余参谋回进房间来。

余参谋一面跨进门,一面不高兴地想到:“唉唉,真气派!把人家这么随便带出带进的!我难道是你的什么东西吗?”但他勉强使嘴角笑着,抬起脸来望着赵军需官。

赵军需官立刻从袋子里拿出一包银元来放到余参谋的手上。

“这里是三十块,”他的脸红了一红,说,“刚才我说没有零钱,是因为陈监印官在这里的缘故。请你先拿着这好吧,其余的今晚上再拿好吗?”他觉得自己的脸这一红虽然很讨厌,但也觉得这也很好,因为这使余参谋看来是一种真诚的表示。

余参谋好像很感激似的笑了起来,但他立刻不笑了,因为张副官长正一路喊着闯了进来。

“唉唉,我真糊涂,赵军需官!我的那张电报呢?快些,旅长在营门口等着我呢!”他慌慌张张的抢上前,拿起那张电报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赵军需官又估量了面前的余参谋一下,就大着胆子说道:

“余参谋,听说李参谋刚才又在骂我,是吗?”

余参谋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了赵军需官好一会儿,才摇着手说道:

“呵呵,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不,我听见的,他不只骂我一个,他是在骂我们好几个人呢!”他把“我们”两个字着重说了出来,显然是把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也包在里面了,他觉得这更显出自己说话的力量。

余参谋立刻觉得很为难起来了,“我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呢?”他迟疑着,最后是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模糊地说道:

“我真的没有听见什么,不过,像李参谋那样一个草包,说话是很随便的,我想他难免有时伤着人的地方。他刚才只是向我说他今天要接参谋长去。”

赵军需官觉得从他口里得到的话已很够了,见他把话转开去,他也就顺着他转开去:

“哦哦,参谋长今天回来了?糟糕,我今天简直没有一点空,请你见着参谋长的时候,顺便帮我问候一下吧。对不住。我今晚上一定在这儿等你。”

他把余参谋送出门口,见李参谋穿着一套青哔叽的军服站在天井的阶沿,左手叉腰,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子在向着远远的一个马伕喊道:

“马还没有备好么?妈的,你在干些什么的!”

赵军需官于是故意拍拍余参谋的肩头,装作和余参谋很亲密的样子。余参谋便站住了。赵军需官的手就在他的肩上不放下来,用着使李参谋大致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很好,你的话很好。礼拜天请到舍下去打牌好吧?我还想同你谈一谈。”

余参谋开始很感动,但一听他说下去,心里面立刻明白那是什么一回事,心里有些慌乱了。“妈的,可恶,这家伙在利用我。”他想着,从眼角看了李参谋一眼,见李参谋也在看他。他又觉得为难起来了,“妈的,干我屁事,就把我夹在中间!”但他不得不笑着向赵军需官点点头道:

“很好,好,很好。”

“李参谋!”赵军需官大声喊道,“你要去接参谋长去么?”

李参谋把拿鞭子的手背在背后,掉过脸来没有表情地答道:

“不,我不去。”

一个勤务兵跑到李参谋的面前立正,两手垂下,说道:

“报告参谋官!参谋长恐怕就要到了,马还没有备好!”

李参谋的脸红了起来,右手把鞭子举了起来喊道:

“胡说!”他把红了的脸掉开就腰骨笔挺的摇着鞭子跳出去了。

赵军需官望着他那消失了的背影挤了一下眼睛。

附记:这是长篇《烟苗季》里的似乎可以独立发表的一段。因为编者几次要稿,而我自己又因为身体不好,很久不能提笔的缘故,就只得把这一段拿来塞责。

一九三六年七月七日

1936年8月1日载《文学丛报》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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