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正地嵌在那烧焦似的紫色的天空,圆圆的,红得像熊熊的一团火球,对着饥饿的眼睛就像洒下来一大把无情的钢针。心里想:这已是十二点该吃饭的时候了。

“抬着头干甚么!”

听见队长这么叫喊一声,我又只好避开太阳的光望着前面走着的军帽檐了。眼睛黑了一下亮了回来,我才发现前面那军帽檐下一根粗大的后颈窝,很滑稽,几十颗亮晶晶的盐颗子就在那短短的黑发边闪烁着。他的颈子似乎已没有先前那么挺直,似乎也很饿的样子了。

本来在刚刚吃了早饭排着队子来到这城墙边的大操场时,太阳不过还在城头树梢的那面,操场外围的草地还有着一些露水珠儿在那些草叶上凉晶晶地蒸发起来,我们又正是吃饱的时候,无论是正步,或者跑步,在那种斜射过来的黄光下,大家并不在乎,一个个都板着红铜色的脸,甩着红铜色的手,提着红铜色的脚板,一步一步重重地踏在那踏得不能生草的硬黄的地上,只听见一斩齐的一步接一步的声音。即使步子稍微乱一下,只要队长喊一声:“没有吃饱么!”我们的步子也就会马上扎紧,聚精会神地连呼吸都好像收敛得干干净净,让太阳在头上晒着,让黄色的灰尘冲上脸来,让汗衣像泉水一般把一层灰土布军衣湿透,让脚步随着口令“左弯”,“右弯”,拖着像蛇一样的队子,在没有草的范围以内无穷地一转又一转的前进。这前进,如果你是站在城墙上边看,你就会觉到这恰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可是现在太阳是到了正中,从前面的这一个后颈窝渐渐干了变成盐颗子的汗水看来,时间的确是十二点钟,旁边同学的肚子的叫声,和我肚子的叫声,这就更加证明无疑。不但这样,下面也在胀了。老实说,这确确实实是到了很需要吃饭和拉屎的时候。

好容易挨到吹着收操号,大家才好像得到大赦一般,那轻松,恐怕乡下人放下几百斤担子时的情景也不过如是,肚子的叫也亲切了一些,把枪在枪械室鱼贯地摆好,走到食堂前,看见一排一排的长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心头就非常快活了。

我们的这个大食堂是和集合场相连的。食堂里面很整齐地摆着几十张长桌,一排一排地和讲堂上的形式差不多,集合场的太阳光线反射进去,清楚地可以看见每条长桌上的青花碗都在发光,他们在对着我们笑嘻嘻呢。几个伙夫正在那儿扛着两大桶的饭和两大桶的米汤出来,摆在食堂的当中,盖子一揭开,热腾腾的白气就像烟雾似的从桶口冲了出来,我们坐在离它几丈远在杠架旁边都闻着饭的臭味,的确,就要吃饭了。

这时候,我正偷偷地躲在杠架的方柱旁边抽着半支在袋子里面疡了的香烟。“饱吃槟榔饿吃烟”,如果这句话对,那么我就该抽烟的时候了。可是一个同学却在旁边闪着灼灼的眼光,挨进来了。哈,不对;抽我的。他却装出没有那回事似的,拍着我的肩膀问起来了:

“喂,你说说,这饭究竟怎么总是臭的?”

我看见他涎嘴涎脸地盯着我的香烟,确乎使我吃惊不小。我一面防着,一面随口答道:

“谁晓得,肚子饿,吃了就是,问甚么!”

“不,我是说,这饭是从……”

我看他话还没有说完,又挨近我一步,那种饿得样子,使我不得不更加防备,把烟头就向手心窝里用指头夹着,漫应他道:

“管它……”

“你看!”他无可奈何地,伸着一个指头指着杠架上的一个翻着风车的同学。“哈,再来一个!”他简直向着他喊起来了。马上,围着杠架周围,张着嘴巴看的同学都也笑着附和一声:

“好,再来一个!”

那铁杠上的一脸粗肉的同学,闪着一双灼灼的眼睛,我看他其实也很饿了。然而他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一股英雄气斗然缀上他的眉梢,涨红着脸,鼓着青筋,就“吓”的一声,我担心他把吃奶的气力都倒出来,可是他却已经两脚向着天空,光头向着地下,一眨眼间,他已在圆圆的铁杠周围翻了一个圆圆的斤斗了。大家似乎看得起劲,有些倒又似乎觉得这饿着肚皮的傻子索性连奶气都给他翻出来吧,于是也顺口滑地喊下去:

“好,再来一个!”

接着又是一个圆圆的斤斗。等到第三次“再来一个”时,我的手心窝里的烟头突然离开了我的手指,转过身来,就看见旁边的那同学已经把烟头塞在嘴巴跳进人丛中去了。

真想不到他今天竟有这么一着。

要不是吃饭号吹了起来,我们也许还在人丛中追赶。现在究竟吃饭比抽烟要紧,而且队长已经走出来了。

“你们在干甚么!”

队长无论遇着甚么,老是这么喊,这好像符咒似的,我们就赶快钻进列子里面去。

大家一把列子站好,自然又是立正,“向右看前”,“报数”,这地方倒不错,出操自然关心着我们,就是吃饭也这么关心,生怕少了一个人吃饭似的,其实我们谁都饿得垂涎三尺了。

天地间吃饭的规矩恐怕只有我们的最大。“报数”之后,就“稍息”等着,静听着值星四伍四伍的喊去。当他喊出“右四伍”的时候,站在排头的八个人就把支出去的右脚一斩齐地收回来,立一下正,才走上食堂去。把饭装好,摆在自己的坐位前,看着。这时候,在列子后面的我们恨不得挤在前面去,真是觉得他们长得高的人太占便宜了。好容易八个八个的走完,挤满了食堂的坐位时,那在操场上跳空了的肚子现在就要把它填平了。我们都垂着手望着值星的眼睛。先前大家都似乎饿得有些倒跟破败的样子,然而现在却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值星左右看看,见一排排无声而勇敢的眼睛。

“起立!”他居然喊了。

大家一斩齐地对着饭碗都站了起来,好像谁按了一下机关似的。几十排的人面对面地夹着桌子,让饭的蒸汽从下巴下蒸腾上来,好像故意地开着玩笑。

“坐下!”

一斩齐的头都矮了下去,马上就听见一斩齐的屁股坐上条凳的声音。在这刚刚坐下的时候,我就看见我对面那个同学的眼睛抢先就望着那菜碗中浮在上面的一块肉皮子了。

“开动!”

这一声喊来,说时迟,那时快,我才抓着筷子,那菜碗中的一块皮子却早被我旁边的一个同学夹进大大的嘴巴去。对面那同学似乎很失望,怔了一下眼睛,可是旁边这同学已拈了第二筷,他于是也不得不把筷子猛伸进菜碗去。我们的吃饭似乎有些儿特别,碗搁在嘴边,尽让筷子在菜碗与嘴之间不停地上上下下,筷子插进菜碗的声音,与嘴巴不停地相碰的声音,真像一场大雨倾盆倒桶而来,一霎间,便如风卷残云菜碗现出青花底子来了。这时候,大家才把眼光收回,再来吃饭。这饭,似乎有些儿糟,一粒粒的沙子和着一粒粒的饭在牙齿间响来响去。从前闹沙子的时候,队长就曾经吼过:

“你们军人,这点都受不得!”

现在当然大家都受得,不是大家已经都不做声,围在饭桶旁边在挤着抢添第二碗饭了么?

可是饭刚刚装下去,下面却更胀起来了。等到值星喊了一声“解散”,大家都像蜂子朝王似的,拿着草纸就向茅房跑去。我跑到的时候,每一格却都蹲满人了。许多迟到的都在旁边跳着叫着,刚才抢我香烟的那同学正蹲在中间的一格呢。

“妈的!起来!”

我就去拉他的手。他急得脸都涨红了,吼了起来。可是马上就听见茅房外队长刚从长官厕所出来经过的皮鞋声音,而且吼道:

“闹甚么,吃饱了么?”

马上大家都不做声。究竟那个翻杠架的同学拉得快,他刚刚站起来扎裤子,我已经抢着就挤上去了。

本来在操场上就着急起来的事情,现在才轻松的喊一声“阿弥陀佛”。

1935年1月29日~1月31日《申报·自由谈》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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