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二是有名字的。他的父亲说他叫佟直;然而村里人都叫他佟二,虽然他并没有大哥。和他亲昵一点的或者同他开玩笑的人,却叫他二佟。叫他佟直或老二的几乎没有。

他并没有和别的村农不同的地方。颜面和全身的皮肤,是一样的被风吹日晒成为紫褐色。体格也并不较别人更为高大,但令人一见了,便觉得他的筋肉与骨骼格外地结实而韧固,仿佛是有弹性的金属物。在脸上又放射着擦亮了的紫铜一般的明光。

村农们在夏夜往往在村头井台上的柳树下乘凉,在晴暖的冬天,又常在村中间的关帝庙前晒暖。许多旱烟管的铜斗里在夏的黑夜里闪着流萤似的点点的光,而烟管里的烟油子也被吸得吱吱地响。只要周四老头儿在场,而且说着孙悟空猪八戒的故事时,所有的人便鸦雀无声地静静地听。只有在听得有趣的时候,——类如猪八戒过子母河,喝了河水,肚子里怀了胎又哼哼地叫——大家才哄然一阵地笑。倘使他不在场,大家多半是打闹,而且秽亵地骂着玩。在这时,佟二始终保持着沉默,和听周四老头儿说古时一样的沉默。他本来不吸烟,这时他间或向邻近的人用了沉甸甸的嗓音说:

“借光,二叔!抽一袋!”

于是便打着火慢慢地吸。

倘使有人打趣他——自然,这样的时候也很少——他只说:“别胡说!”倘那人还滋闹不休,他便抓住他的胳臂,略一用力,便轻轻地将他扭过来,又微微地向前一叉,那人便踉跄出去好几步,甚或跌一个嘴啃地。大家看了,又哄然地笑。然而他依然沉默着或继续地吸他借来的烟。

他不爱笑。然而出奇的是他从来不会哭,不知道什么叫下泪。在他的父亲死去的时候,亲戚族人都往他家里去吊孝而且哭。他只是跪着却并不哭,眼里也没有泪。他的叔父便同他的族长商议着用一条门闩打他,以为打得他疼了,他自然会哭的。这计划实行了,他的叔父恶狠狠地打他。他忍受着,然而究竟还是不哭而且没有眼泪。致使他的叔父放弃了这计划,终于停止了手。这也算是他被人取笑的一件口实。小孩们甚至于顺口编了歌来唱:

“佟二小,没有泪,不会哭,只会睡!”

然而佟二却并非只会睡的人哩。他在十八岁时,便已学会了全套的庄稼活。他出去做短工,或替他的父亲在地主家工作。人家便不把他当作“小工”看待。在五六月里,风丝不透,把人都会给蒸熟了的蒸笼一般的高粱地里锄地,他领头锄。炙在七月里的烈日中,而且长久地弯了腰,仿佛脊骨与腰背都要折了似的去割谷子和豆子,他领头镰。而且耕地、耙地、扬场、撒种,样样儿他都拿手。又精细,又勤快,又不惜力。他的父亲生时见他这样能干,自然高兴,即在临死时,也还安心,以为自己的儿子总能经营自己祖传的三五亩地,且能接自己的手在地主家当一名佃户的。

是的,佟二并不辜负他父亲的希望,真的那样做了。

佟二的村子里,农人们的习惯,是不大种玉蜀黍的。因为那东西太容易被偷,而且人们也爱偷。拾柴的、砍草的小孩子们在玉蜀黍才成了棒,有了粒儿还未成熟时候,便擗下来夹生地吃;待到成熟时,他们又会将它烧了吃的。况且俱都是小孩子们,并不能成立偷盗的罪名,也不便毒打;倘使只是骂或赶散了完事,他们会对骂,而且不久他们会瞅你看不见,又重来下手偷吃了。不仅只小孩子们,即使是穿长衫的人们也会擗的。他们明明地拿在手里,便是遇到地主,也只说是稀罕东西,擗两个拿回家去哄小孩的,幸而他们还顾体面,还体恤人情,不肯多要——不能说是偷——然而人多了,积算起来,损失也就不在少数。就因为这,所以石村的人轻易不肯种玉蜀黍的。

有一年,春雨下得晚,种高粱有点过时,佟二便毅然冒了险种了玉蜀黍。等到有了“棒子”之后,他自然加紧地巡逻看守。一天的早晨,他刚走地边上,便见一辆单套的轿车从地边驰过。忽然车子停住,车里的长衫先生便指挥着车夫擗棒子。佟二老远地大声地喝:

“怎么偷我的棒子!?”

“偷”字喊得特别响而且高。长衫先生立刻脸上泛出不屑的神气,仿佛在说:擗你的棒子,算是瞧起你哩!给你脸不要脸!然而他也看出佟二的来势汹汹,以为或者有些来头。倘不,决不会这样大声叫喊,因为向例穿长衫的擗人家的棒子,是不能算作偷的。长衫先生顾忌似的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只捺住气慢吞吞地问:

“怎么啦?你自家的棒子么?”

长衫先生这样地问,并不是疑惑佟二或者多管闲事,乃是想着探询他还是自种的,还是给有钱有势力的人家种的,然后再定对付的办法。

“我自家的——你别下手!”佟二一面张大了眼睛回答长衫先生,一面又看见那车夫毫不以为意地正在下手擗下一只棒子,他喊了一声,一把把车夫用力地拉向了一旁,那车夫是一个瘦小紧趁的小子,脚上还着了青皂布的抓地虎靴子,也许他力小,也许佟二用力太大了,几乎栽在地下。长衫先生立刻沉下脸来。

“你自家的!——这并不算偷。我家里没有这东西,瞧着稀罕,擗两个。这有什么?你别这么小气,不懂情理!”

佟二不言语了,走过去便去解缰绳要卸下辕里的骡子来,长衫先生愕然了。车夫走回来,拦住他。

“干什么卸牲口?”

大的苇笠下的佟二的脸上却泛着稀有的笑容。

“这么好的骡子,我家里也没有这东西,瞧着更稀罕哩!你也别小气,不懂情理!”

暂时间他们——长衫先生和他的车夫都哑了。长衫先生忽然怒了,大声对着车夫说道:

“给他的‘棒子’!赶着车走!”

佟二接过棒子,无语地让过一边。车子风驰电掣地走开了。车里还说了一声,“不懂情理的东西!”不过车轮声、骡子的铃声正混合地响成一片,佟二也终于没有听见。

然而在一晚上,他睡醒了一觉再去“看地”的时候,他真的捉住偷“棒子”的了。那贼被佟二追上,而且抓住了辫子。佟二遂即一拳打在他的背上。

“我教你;小狗头!怎么偷我的棒子?”

“我没‘吃的’。饶我吧。”

佟二才看出那人是一个同他一样的,三十来岁的壮汉。

“为什么不去做活?”

“没有人要我!”

佟二松开抓住辫子的手了;同时又在那人的背上拍了一掌。这一掌,说是爱抚吧,用力却重了;说是打吧,用力又太轻了。

“去你娘的吧!再来,我敲断你的狗腿!”

那人头也不回,撒腿就跑。月光下,佟二清楚地看见那人手下还拿着两只“棒子”。他虽然心疼,也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人在庄稼地边上,转了几个弯子,便不见了,也并不想追上去再把那两只棒子夺回来。

过了两天,佟二又遇见那人在偷他的棒子。他追上去,抓住他,便利用了那人的辫子,捆了那人的反剪的两臂。那人自然挣扎,但敌不住佟二的伟力,终于就绑了。于是佟二便拉了他到邻近的一家坟地里,又解下那人的腰带来将他绑在一棵柏树上。待到了佟二捡起了一块半头砖,当真要“砸断狗腿”的时候,他忽而稍微一迟疑,却把砖头抛在地下,低了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那被绑在柏树上的人,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下地的人看见,给放开了。

佟二这两件事,对付长衫短衫的偷棒子的事,渐渐地流传出去,又增加了他的威名。至于那并未被“砸断了狗腿”的人,据传说竟成为勤恳力做的短工,而且后来又渐渐升为人家的长工了。

佟二在他父亲死去的那年的冬天,忽而觉得心里不舒服起来。他并不识字,知识思想又简单,他绝不晓得这不舒服就是文人所谓的空虚、寂寞与无聊。

他也会赌博,也爱吃酒。但这两项事,在石村这偏僻的小乡村里,只有在腊月二十以后和正月十五以前,才被认为公开的享乐。倘在其馀别的时候,大家都要说是不务正的小伙子干的事,一齐都看不起的。佟二虽然没有读过书,他也颇觉得他的父亲才死去不久,自己去干这样的事,不大好看,而且他自己的要好的心,争强的心,又不允许他去干的。

他父亲活着的时候,每到冬天,他捡粪、拾柴的空里,他便约会了三四个要好的人,去到背风向阳的地方踢毽子。他踢得也真好。毽子似乎永不会在他身旁落地。即使别人踢坏了一着儿,那毽子跑到场子外面去,看看要落地了,只要是在佟二的周围,他总赶上去,箭一般的,一腿将它救回来。他在场子里,前蹿后跳,使出一身的本事,那毽子便流星似的缠在他身上,直到他把它踢给下手才算完事。这时四围早站了许多人看而且喝彩。便是他的父亲来叫他吃饭的时候,也忍不住立定了脚出神地看他的儿子踢,甚至于忘掉他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因为他父亲在年青时,也是爱踢毽子的,只是没有他儿子踢得这样好而且花样多。待到佟二继续着踢完了一两个时辰,遍体流了汗同他父亲回家吃饭的时候,他的身心分外地轻松;家里的窝头、辣椒、咸菜和红高粱面子的粥吃着也分外地香甜。

但是佟二的父亲死去,却剥夺了他的踢毽子的权利了,因为在石村,踢毽子虽然不算“不务正”,然而也只限于没有当家或没有正式给人家做佃户的人们。佟二既死去了父亲,他便算是一个当家人而且又是正式的佃户了,自然不便在街头上半天半天地踢毽子。他捡粪、拾柴归来之后,他的壮健的精力,似乎在他的筋肉里,血管里,骨骼里,火一般的在燃烧,毒蛇一般的在咬,使他一刻不得安宁。因此,他极欢喜人家教他去帮忙推磨,碾米。但这种机会也极少:因为在石村,只有寡妇家里没有成丁的男子——才请人帮的;而佟二却又是个孤身的壮汉。

冬天日短。在白天,他还可以容易地消磨过去。最可怕的是夜间,那漆黑的长夜。他点了灯坐着,又怕白费油,而且那两间草舍显得比原先又大又空落。他取出他父亲的旱烟管来吸着,也还是不济事,尽吃又太费烟了。街上王四牛的茶馆里,虽然彻夜有人而且颇热闹,但他知道那地方不上“好鹌鹑”的,去的人不是赌博,便是吸金丹。佟二当然不肯去。

周四老头儿有一天向他提亲了。因为他知道佟二的父亲给佟二留下了八十串大钱的积蓄,存在地主的家里。佟二以为周四老头儿向来是说话随随便便,所以这次也没有当作正话听。但搁不住他的同伴七嘴八舌地劝他:

——佟二,你该娶老婆了。不是已经三十好几了么?

——娶了,有人又给你做饭,又给你做伴儿。

——便是明年活忙的时候,你一个人怎么也不行:又要下地又要做饭,又要刷锅洗碗,怎么能忙得过来。娶了老婆多方便,她做好了饭,给你送到地里去吃,省得你来回地跑,又累,又耽误事。

——不是缝缝连连的也好得多吗?你们看二佟的棉袄上的扣鼻子已经豁了好几个了。有了老婆,决不能这样。

周四又说他给他提亲,是看他中用,能成才;不信,那几个不务正的小伙子们,跪着求他给说老婆,他还不说哩。他又决不图他的媒钱,只希望到成亲那天,教他痛痛快快地喝两壶,他就心满意足了。后来佟二的叔父也说是应该早早地成家好,做活也有帮手——因为在石村,妇女们虽然都缠足,农忙了也能下地。

亲成了。周四给说的是邻村一个二十几岁的寡妇,又能过日子,又能下地的。在佟二的这县份里,寡妇的改嫁,比较地自由一点;聘礼既不多,而且又不必郑重其事地用花轿去抬,只借辆牛车把她拉来就可以成亲。

成亲这天,他打酒买肉请戚友和帮忙的人吃喝了一顿。周四老头儿直喝了个小辫朝天。佟二自己也喝了不少,脸上虽不见得满堆了笑,看神气,总是高兴的。从此,他可以在外面尽量地捡一上午粪,或拾一下午柴,不必赶着回来张罗吃的。那屋子也不再显得大而且空落。晚上他们睡得有时迟一点,自然也还要点灯,但是他从此又不大吸旱烟了。

佟二的妻,倒是一个头紧脚紧的女人,看样子也像有力气,可以下地。只是她太爱吃,常常为了吃同丈夫拌嘴,他却保持着老样子:沉默。待到过了年,正月里面她又为了吃,同他吵。这回她可是闹得太凶了。因为她指着桌子上供的那张粗刻的木板印的祖先像骂了一句。佟二忍不住了(但仍旧是不开口),站起来,只一拳,便将她打倒在炕上。她爬起来,想同他支撑。他又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了两拳头。她知道自己不是丈夫的对手了,便坐在地下哭号起来。

“由你!”

佟二坐在一边又吸起旱烟。不过她真能号,号得佟二坐不住了,因为是正月,他在铺底下抓了百十枚铜元到赌博场里去了。说也奇怪,他本一肚子没好气,没心绪猜宝的,但随手下上注,却总是“红”。他渐渐高兴起来。腰里的铜元愈积愈多,而且还赢了一块大洋。待到晌午将近,他兴冲冲地走回家来吃午饭。一进门,他听得他的女人还在号。可是他不知道她是从他出去后,一直号到现在,还是听见他回来,又重新号起。这时她可是伏在炕上,不是坐在地下了。饭自然没有做。佟二觉得早晨打得她太重了,便和气地同她说道:

“别哭了,做饭吧。你看我赢了钱了。”

说着,他便将钱取出来,都放在炕上,又拉着她向着锅灶的地方。

“做饭吧,别哭了,我来烧火。”

“砰!”佟二吓了一大跳。他的女人瞅他不防,顺手拾起一块砖来,把锅砸了。

“入娘的!”

佟二到这时才骂出来。接着便跳起来,只一推,她早已又倒在地上,但也还是“爹”“娘”“天”“地”地号。佟二也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心理,一手提了她的脚,一直将她拉出了大门外。那女人仍旧号,不住口。佟二无意识地而且不自觉地拉了她在大街上飞跑,她的头发披散了,沾着地上融化了的残雪的春泥。脸上头上,上身的衣服上,也通是泥。正月里闲人多,又正在过午不久,立时聚集了许多人跟着看。有的便上来解劝,有的便在前面拦。

“算了吧!大正月里,你们两口子打得什么架?”

有年纪的人们便教训似的好意地说。

佟二只一推,便推开了他们——或她们——还是拉着他的女人飞跑。待到拉到了村边,她早已号骂得声嘶力竭,有气无力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略一迟疑,又拉进了村里,及至又拉到他自己的家门前时,不知她是把嗓子号哑了呢,抑是被地下的砖头和石头磕碰得头晕,昏过去,竟自不作一声了。佟二把她拉进了家里。许多人——男女老幼——争先恐后地往他家里挤。

“都出去!”

佟二放了手!就让他的女人直挺地躺在院里的潮地上,顺手把闲人一齐推出,又闩了门。但许多小孩子还从门缝里往里张望。好事的女人们又有好多上在邻近的草房上去看。

佟二把他的女人拉进屋里,放在地上,不管了。她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又沾了一些泥,头发披散着,恰如一个泥鬼,合了眼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佟二也动也不动地坐在炕上吸旱烟,半天,忽然觉得饿了,才想起今日没有吃午饭。看他女人时,却仍然死尸似的躺在地上。他取出了冷干粮和过年吃剩的冷熟肉吃了;又拿过酒瓶子来嘴对嘴地喝了两气。这才又取了钱到王四牛的茶馆里去押牌九。他蹲在那里,只顾押,一声儿也不言语。在场的人也都知道今儿他同他的老婆打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问他,然而这回他输了。

他输完了上午赢的钱,又倒赔上二百枚铜元之后,天已不早了。他才起了身回到家里来。屋里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划着洋火点上了灯看时,地上却不见了他的女人。他一回头,却正见她蒙了被睡在炕上。他放了心似的又取出冷熟肉就了凉酒,大吃大喝了一气,才放倒头睡下,一觉直到天明。

破的锅自然换了新的。佟二的女人也从此不再同他吵,虽然他们打架后,有好些日子不曾交谈。夏秋两季农作最忙的时候,这女人也真能干,不下于她的丈夫。

他们平安地过了三五年,而且还添了两个孩子。

然而天下却一天比一天不太平,生活也日见其困难了。

起初是在这僻小的县份里,也有了成杆的土匪。但这在佟二却没有多大关系。他既不怕被抢,也更不会被绑的。因为他只算有吃的人家,连小康还够不上。只有一次,秋天里土匪占据了邻近的一个村子,下了命令,凡周围卅里地以内,所有的高粱,一概不准收割。在他们原不过意在保留着青纱帐预备和官兵乡团开火的时候,有险可守。但在佟二(因为他的地也在这卅里范围之内),就要蒙了重大的损失。他眼看高粱都已成熟,倘不收割,一遭了风,那粒子会从穗子上往下落的。再遭了连绵的秋雨,那粒子就会在穗子上生了芽。幸而土匪也还通情理。经四乡的穷人们举了代表,带着礼物(五十大盒哈德门烟卷,三十斤冰糖)去求情时,当家的却便说:原说不准砍倒高粱棵的;穗子熟了尽管折下来,只留着高粱棵在地里就是——但叶子可不能擗。于是代表们满意而归;佟二听说也不像先前之灰心丧气。不过穗子已经剪下来,高粱棵长在地里,白白吸收地里的养料。佟二对这也不满,但也遂即就放下了。

待到民国十六年,土匪之外,官家又预征起钱粮,而且又要什么“讨赤费”。县官带了班役每十天下乡来催一次。“地方”又不断地挨板子。县官还说要教地方把不肯早交费的人名开出,好按名捕了来,打了再下监,几时交上才放出。这一来可真糟,官家是说不进话去的,农民们又不能举代表带了烟卷和冰糖去求情,而且也没有人敢去。加之,春天只是不下透雨,麦子的收成,不用说是十分坏。

好容易待到四月里,才下透了雨。秋苗也种上了,长得倒十分好,满地青青,眼看秋收是有希望的了,却不料又遭了蝻子。那小东西们是成群的,盖地而来,排着队似的一跳一跳的,自西往东。佟二抓起一个来看时,是小小的青色的或褐色的寸许长短的一个小虫,捏着肉腻腻的,软软的;和平常在地里所见的一模一样,也爬不快,也跳不远,决想不到它们竟会成了灾而吃尽了人们的粮食。所幸他的地是在村东,还没有上蝻子;但这不过一半天或三五天的事。等村西的庄稼吃光了,它们自然是会到村东来。果然,不到两天,蝻子的先锋队便杀到了。晌午,佟二他女人到地里给他送饭,他皱了眉对她说:

“坏了!上了蝻子咧!”

前几天她早听说发现了蝻子的事,但因为没有看见,而且蝻子还没有吃到自家的地里,倒也不在意。现在听她男人说,又见地里果然疏疏落落地有些个,她带来的那五岁的孩子正在赶了捕着玩,她便说道:

“这不要紧,才几个咧。”

“怎么!几个!嫌少么?你等着吧。大队在后面哩。村西都扫光地了;过不了三天,一准也给咱们吃光。今年的秋里,又没有指望了。可是往后也没活做了。回家睡大觉去吧——等死!奶奶!”

佟二向来不曾一连气说过五句话的;这回也许是真急了,不觉冲口而出,说完了,又长出了一口气,但也不尽为的发愁,一多半是因为说的话太多了。他无精打采地拿起饭来吃。他的女人忽然头西脚东地跪下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入娘的!你那是干什么?”

“我祷告祷告蝗虫爷爷,教他别让蝻子上咱们地里来呀!”

“入娘的!”佟二又骂了一句,他虽然也有点迷信,但似乎觉得他的女人的办法不好,不过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便低下头去自顾吃饭。待到吃完了干粮,自家搂着盛稀饭的瓦罐伸着脖子喝稀饭时,他忽然有了主意了。他吩咐他的女人赶快回家去拿镢头和铁锨来。她问他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刨坑!”

他的女人直瞪了两眼瞅着他,疑惑而且吃惊。他早吃完饭,又扛起锄来去那边锄地去了。她默默地收拾起饭篮子和瓦罐带了五岁的孩子自去回家,不到半个时辰,果然又带了镢和锨来。

佟二记得他的父亲曾说过:倘使蝻子不多,围了地刨上半尺宽一尺深的长壕,那蝻子便不会跑到地里去。他向他的女人说明了这意思,便下手。她却以为这办法不好,怕得罪了蝗虫爷,更了不得;但也只是想想,不敢驳他。

他们连夜刨了坑。接着蝻子的大队也到了,果然它们都跌落在坑里,爬不上来。别人地里的秋苗,被吃得七零八落,佟二的却保留住了。夫妻们的脸上好几天总泛着笑容。后来,凡是地里没有上蝻子的,也学他这方法。有人夸佟二能干,但有人——自然是他们的地里庄稼都教蝻子给吃光了的——说不中用,这挡不住飞蝗的。不到一个月,又来了飞蝗,这回是自南而北,遮天蔽日地飞来。地里的庄稼本已被蝻子吃得不剩什么了,飞蝗这一来,又给刷洗得只留下光秆。后来连野草、柳树的叶子也统给吃完,有的竟连水坑里的芦苇的叶子也吃。它们是能飞的,佟二的坑也拦不住;不用说,这回他的庄稼真的吃光了。夫妻们终日哭丧着脸。有的聪明人还笑他刨坑是白费力,刻薄的又说他不喂蝻子却喂飞蝗,给飞蝗套他什么交情。便是他的女人有一次也埋怨他坑害了蝻子,得罪下蝗虫爷了。

佟二正没好气,开口便骂:

“狗入的!你知道什么!他们没刨坑的,庄稼不也是教飞蝗吃得蛋光了么?”

她才不敢言语了。

此后,地方又时时来催交“讨赤费”和钱粮,佟二向来不会说向人求情的话,只老老实实地告诉地方说没有钱,又瞪起他的大黑眼睛来看着地方的小三角眼和秃头顶。但地方却不说强硬的而向他诉起冤来。

“没钱,我也知道你没钱。这年头,谁有钱呢?有钱的早已搬进城去住,不在乡下种地了。可是你也得想想我活了五十多岁了,干这个也干了小三十年了,好容易金命水命熬到了中华民国,算是不打屁股了。你看,今年又打起来。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我这个岁数不同前几年,还搁得住这么敲打吗?钱又不是我要,我何苦来逼你?不是官家催得上紧吗?我是为的咱们爷儿们不错,不好意思把你的名字开上去。不信,你试试!上午开上你的名,下午就会把你抓进城,打了不算还要加上镣,又下在大狱里。那时剩下你的老婆孩子,可没人管。没钱,谁说你又有钱来?你总得想法子变钱去。”

地方知道对付佟二不能用强的,所以只同他讲情理,怜爱似的又教训似的坐在他屋里,向他滔滔地说,佟二痴痴地站在那里听,地方的秃明顶在晃悠时,他的眼睛也就随着地方的头顶转;地方的两手在比画时,他的眼睛就随着地方的手转。忽然他眼睛不见了秃头顶与手,耳朵里也不再嗡嗡地响,他才知道地方早已走了。但他的简单的脑子里装不下那么些话,遂即忘记了大半,只结结实实地记住了“剩下老婆孩子,可没人管”,“得想法子变钱去”。他也知道自己得变钱去;然而怎么变呢?他又想不出来。他只知道钱可不是容易变得出来的东西哩。他呆呆地坐着,仰望着房顶。房顶是用高粱秆子铺的,有的秆子还带着叶子,被炊烟熏得乌黑,往下垂着,又在摇摆,仿佛是一条绳,……他不敢看了。顺手抓过酒瓶来——自从飞蝗吃完了他的庄稼以后,他时时喝酒——嘴对嘴地一气喝了个罄净,一头扎在炕上睡了。

他的女人也没敢叫醒他吃晚饭。他就一直睡到明天。

但他一醒来,地方向他说的话,便全消失了,只剩下“变钱”两个字。吃早晨饭时,他忽然向他的女人一看,哪知她一只手揽了那不会跑的小孩子,一只手端了粥碗,也正在望着他,而且那眼光像将被屠的羊一般的眼光,又是害怕,又是乞怜,又是绝望。佟二向来不曾见过有着这样的眼光,他觉得有一条虫子正在咬他的心。

吃完了饭佟二就去找周四,托周四向地主去说,想把自己的地典给他一块。周四去了,傍晚他到佟二的家来说,不成,地主说不要,还说这年头,要地干什么?又惹土匪眼红,又收不了粮食。周四又说他哪里是不要?他怕典契不长久,要买你个死契呢。佟二听了,哑子似的,不作一声。自去酒铺里赊了酒来——还是他第一次赊哩。他喝了一个泥醉,又是一觉到明。但佟二却想不到周四又来了。这回又说那块地须得典一半卖一半,人家才肯要,佟二倘不答应,事情便算吹了。佟二一半怕被抓进城去,一半也怕地方再来向他诉冤,他的女人又直用了异样的眼光抱着孩子看他,他只得答应。况且便不为这些,他也典卖地,因为他家里早已没有存粮,他应得“变了钱”籴粮食吃了。

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在周四老头儿走后,他喝得大醉,鼾睡如泥的那一夜,他的女人曾经由周四领着带了五岁的大孩子又抱了那个小的去地主家里,哭诉,哀求,跪了半夜。那时地主仍一口咬定说,不要,手底下没有存钱。周四又从中极力说合,才说成一块地,半卖半典。她还再三嘱咐周四不要把这事告诉他。

这年的夏末秋初,在这县份里,却发现了红枪会。

起初有几个村子里的不大安分的闲汉,私自设立了坛场,秘密地练习。他们并没有什么大目的,托词功夫练习成了之后,可以抵御枪炮,好去防备土匪。但是因为秋禾都被蝗虫吃尽了的原故,没有农工可做,大部分的壮汉都闲着,所以入会的日见其多。县官是在河南一个红枪会最盛的县份做过一任的,又曾被会众围过县署,几乎失掉了性命;一听见红枪会,便亡魂丧胆。他一知道这县里也有了红枪会之后,便首先嘱咐班役,不要到有坛场的村子里去催钱粮和讨赤费;倘若贸然去了,因之而吃了亏,甚或丧了命,他们只好自认晦气,他决不给做主,而且也没法子做主。这些话本是保守秘密的,但不知何以忽哄传得尽人皆知。况且事实俱在,人们很容易看得出来的。不到一月的工夫,红枪会便大有蔓延到全县境内之势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些兵,坐着船南下。邻河的村庄里的会众见了,便鸣起锣来。登时聚集了大队,把邻河的几个村子严密地把守着,枪的红缨子,飘拂在初秋的太阳下和微风里,鲜明而且威武。缨子的上面,便是明得耀眼的一尺多长的枪头子。会众一律全副武装着,而且袒了前胸,露出赤红的兜肚子。腰间又插了一把七寸长的尖刀,刀把上也系着尺许的红布或红绸子。半空招展着大旗却是黑的,相衬着一片红,一发显出腾腾的杀气。

兵船中有一只小船靠岸了。岸上的大众发一声喊,天塌地陷似的;又都举起长枪来向着那只小船。船头上站着的小军官,身上并没带着枪械,极力地镇静着恐慌,向大众说明了来意之后,便由十来个会众,簇拥着去见师傅。小军官极小心又极和气地说,军队在此路过,开发前线;绝不敢骚扰。只求师傅允许他们在这一县的沿路上,能够上岸来买吃的。那小军官再三地声明是现钱买现货,钱货两交,公平交易。

“不行!”牛师傅板了黑得出油似的脸,威风凛凛地坐在大圈椅上说。

小军官木然地立着(他一进来就没敢坐下)。但略一迟疑,随即又说起话来。这次几乎是恳求师傅可怜弟兄们的辛苦了。说话时,小心和气之外,又加上一番诚恳,心里虽然有点慌,说得却极流利,这足以证明他是个会说话的。

牛师傅仍旧板起脸,威风凛凛地坐在那里,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小军官却以为他有意答应了,正在要再说几句,不料他竟决然地喊出极震耳的三个字:

“推出去!”

“挑了吧!”小军官周围有几个人低声地说。

小军官也曾经在河南驻过防,知道红枪会的习惯语:“挑了”就是用那有长的红缨子的枪扎死的意思。他的两耳内嗡了一声,那低语的声音,在他竟同焦雷一般的响。

但牛师傅虽然生长在穷乡僻壤,却懂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大道理。他只一摆手,又说了一句什么,这时小军官正在发昏没有听见。接着那十来个人便把小军官推搡出去。他的脚步这次未免慢了些,于是又有两人架了他的膀子,直跑到河岸上,才一推,他便倒在小船里。

从此河道里陆续着过了几天的兵船,但没有一个兵敢上岸的,骚扰更谈不到了。

这红枪会的第一次的旗开得胜,不独增长了会众的勇气和信力,而且取得了全县的好评。坛场便立刻布满了各村庄。在中秋节这一天,牛师傅率领了大队进了县城。这又是第二次大胜利——再增加了会的威风而且更取得了一般农民的信仰。据说他们一进城便占领了各机关如商会、农会、实业局、教育局。绅士们事先得信,都已“落荒而逃”。县官大开仪门把牛师傅请进了花厅,并满口答应了牛师傅的提议——即日取消预征和讨赤费,而且全数释放了以先因为交纳不上钱粮和讨赤费而下狱的农民们。会众们又说本想把小官儿揪出来挑了的。但因为他们“听说”,他又和牛师傅拜了把兄弟,所以也就饶了他。

这之后,便是大捕本地的绅士。凡是逃不脱的都抓了来,砸镣,下狱,就补了释放了的农民的空。跑掉的呢,就抄了他们的家,会里又说以先县里用了强来催交钱粮和讨赤费的原故,完全是他们绅士的主意,这回须要好好地处治他们一下哩。

一天的晚间,佟二便将在关帝庙前听来的这以上种种的消息,报告给他的女人。又高兴地说,这许就好了咧?

他的女人也很高兴,拍着睡在怀里的孩子,望着丈夫的脸答道:

“可是的,这许就好了咧……咱们的钱粮和讨赤费不是都上完了吗?不知可能发还咱们哩?”

“可是的……”佟二说不下去了,脸上立刻又罩上了愁云。他第二天在关帝庙前问周四老头儿,他说不知道。问别人也都说没听说。石村在半月前也设立坛场了。王四牛就入了会。佟二就走去问王四牛,他也说没听见牛师傅说过。佟二低了头闷闷地走回家来,告诉了他的女人,她也闷闷地低了头。但她忽然一抬头却看见她丈夫脸上处处都起皱,便安慰他似的说:

“你可不能说没有指望哩。”

佟二也觉得有指望。于是他们——佟二和他的女人——就等候着,然而一个月过了,依旧没有消息。这时会里忽而也按地亩敛起钱来了。据在会的说,八月中秋节那天大队进城,只馒头就吃了一千斤;把守河岸那好几村子,一共费去了五天的工夫,吃去了的馒头共是一万二千斤。这是为全县里消灾免祸的事情,钱可不能由他们坛场里和在会的人身上出。

佟二打听得在会的人可以不出这笔钱。他便由王四牛和其他别的熟人的引进,终于也入了红枪会。他也预备了长的红缨子的枪,和七寸长的尖刀。这使他竟费去了五元上下的钱。在晚间他吸着旱烟,看着竖在门后的枪头子在油灯的暗弱的光中,闪闪地发着光,他不自觉地骂出声来:

“狗入的!”

他的女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骂,和骂的是谁,她又不敢问,抱着孩子赶忙睡下了。

佟二入会之后,不久县里红枪会和天门会便起了争执。

这原因县里有几个村子联合起来,不交红枪会征收的费用,会里派人去催,村子里的人便说:凭什么来这里要钱,你们是红枪会,我们是天门会;你们会里用钱,我们会里也用钱;我们不管你们,你们也管不着我们。

这人便进了城回来报告给牛师傅。

“挑了他们!一个不留!”牛师傅一座黑塔似的(他近来更黑更胖大了)坐在大圈椅上威风凛凛地说。他又立即传令召集各坛场的师傅们,开了会议。两天之后大队便出发了。

那几个村子早就得了消息,也都有了准备。凡是村子里通着路的巷口,都堵死了。所有的壮丁都上房,他们也是长枪尖刀,而且还有快枪和老抬杆。但是自从占领了县城,收了警察局和乡团的枪械之后,红枪会却有快枪了。他们远远地把村子围住,又一步一步地逼近。村子里房上的人早看见了他们呐喊,鸣枪,进攻,但只静静地伏着不动,待到他们离村子不到半里远的时候,房上的人们便发一声喊,快枪的清脆的响声,和老抬杆的轰然的爆发,同时俱起。佟二夹杂在红枪会的大队中,听得耳边头上枪子嗖嗖只是响。一方面又是喊声震耳,夹着秽亵的谩骂与恶毒的诅咒。远远地望去,红枪会在前面的人们有的正似吃多了酒似的跌仆在地上。看时,左右统是人,背后的会众在长枪林中潮水一般的拥上来,仿佛要淹没了他。在这性命交关的时节,他的简单的头脑忽而有了联想——而且多么可怕的一个联想啊!他想今年夏天发生的蝻子,也是这样的纷乱而又整齐,疏落而又严密,散漫而又团结地前进,曾经吃光了地里的庄稼!他旋转了回头。

佟二在出发时,心里就有点儿忐忑,他扛着红缨子枪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看,却见他的女人抱了孩子又用那将要被屠的羊一般的眼光向他看。他更觉得不坦然。但他在此刻,仿佛受了那喊声和枪声的催眠似的,完全忘掉什么叫害怕;只随着潮水一般的大队往前移动。

红枪会因为是取攻势,而且敌人们又都在房上,居高临下,容易瞄准,他们死伤倒也不在少数。但他们的人数究竟多,村子里的火药子弹也有限,终于枪声渐渐稀少,红枪会的大队也逼近村子的跟前了。然而战争也益发剧烈。房上的砖头、石块,雨点一般的投掷下来;村里的男子们虽然方才在房上有的中了枪受伤或死去,年青的女子们这时也上了房一齐下手。佟二这时候也攻到了一堵墙的前面,他想着爬墙过去,——至于去做什么,在他的简单的头脑,和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他是想不出的。在他,仿佛以为既然随着大队来,就得攻;攻到了墙的前面,就得爬过墙去。就在他爬墙的工夫,头上不知挨了从哪里飞来的一砖。幸而不甚厉害,但他也随即滑下来。又一跌,方觉得要晕。在半意识中,他觉得——不知是谁,被他的腿绊倒了,直砸在他的身上。接着他又觉得一只脚登着他的头,又有一只脚跐着他的脊梁,似乎那谁,正借了他垫脚,也想爬过那墙去。因为两只脚才一用力,又幸而都走光着的立即就离开了头和脊梁。但接着又有一个重东西,在他身上。似乎那人也受了伤跌下来。佟二这才真的昏过去了。

他反醒过来了,似乎时间并不甚久。合村的房舍正在冒着浓厚的黑烟和旺盛的火。他听得村里妇人和小孩的哭号之声,虽然他的耳朵里还在嗡嗡地响,而且头目又不清楚。他慢慢地倚着墙坐起来。他首先发现身上是一个死尸。死尸的头就淹在红的血与白的脑浆里面。他记起自己的头来。慢慢地举起了无力的手去摸时,一种既不是痛楚也不是麻木的感觉,立时就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撤回了手,那手上,也是红的血与白的脑浆,但他不晓得是自己的头上流出的呢,还是沾染了那死在他身上的人流出来的。

他捡了他的长枪扶着立了起来。走了没有几步,一阵西风吹来,他闻得一股子他平生没有闻到过的气息,腥,臭,焦煳……他想恶心,想吐,但仍旧支持着走。待到走近了大路,他忽而觉得脚下踏到一个软软的东西,脚底一滑,几乎跌倒了。他立时立定脚,支住了全身。看脚下时,却是乌黑的一根。他细细地辨认,又用了长枪挑了一挑,他才认出是一条胳臂。两步外便是一个死尸。大约是被老抬杆轰死的,赤膊的上身都被火药烧得焦黑。仰卧在地上,土布的裤管下露出了两只脚。十个脚趾微微地散开着,排列着,向着天。那一只连在身上的胳臂,手里还紧握着并卧在身旁的红缨子的长枪。

佟二不能看了,抬起了头。但眼光似乎非常的清楚了。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仰着的,俯着的,挺直了的,蜷曲了的……仿佛是工作得倦了放翻了身睡在地上似的。佟二几乎要走近了他们的身旁,将他们又一一地唤醒。

“起来呀!”

佟二想倘就和平素一样,这样地喊一声,再向他们身上或头上踢一脚,于是他们或者哼哼着翻一个身,或者慢慢地坐起;接着一骨碌爬起,或跳起来;各自扛了锄,说笑着,骂着,唱着,走到地里去做活。

——现在就踢他们一下试试吧!

佟二正在这样地想着时,却被一阵呼喊哭号的声音惊醒了。远远地望去,西面一带,三五个村子同时都起了火,天色渐渐地昏黑下来。但是人声却听得更真切,火光看着也更分明。那火光宛然是从沸腾澎湃的人声的大海里钻出来的一只怪物:黑烟压着火光,火光顶着黑烟,搅扰着,纠争着,突然火光打破了黑烟,直蹿到天空,吐着长的红舌头。旧历九月初十以后的渐圆的天上的月,也给映得通红。佟二只是这样想:假使人用手去摸那月亮时,一定是热得刚出炉的烧饼似的咧!

黑夜逐渐张开了浓黑的幕,包围了他的全身。但远处的火光,却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又焕发着铜的光。

他扶了枪挺然地站着,有如一株树,尽望着怪物一般的火光,听着海潮一般的人声。那枪直立在他身旁,又似在大树干边长出来一株小树。枪缨子飘拂在秋夜渐凉的西风里。

他忽而又晕倒了。

这回他醒来之后,却看见自己是躺在家里的炕上。身旁是他的女人:红肿着两眼,抱了孩子坐着,她告诉他人家把他抬回来的。他忽地坐了起来,但他的头一晕,又躺下了。

直待十来天之后,他才痊愈了;关帝庙前又有了他的踪迹。但大家都嗤笑他,说:他没有真心,心不诚,神不灵,所以被天门会的人砸破了头,幸而是砖头,倘若是枪子,可不送了命吗?人家王四牛也去来,并没有受伤,枪子打在他身上,都碰回去,或者落在地下。身上打着的地方,不过是一个红点儿。他们曾去看来。但王四牛还算不得真行。牛师傅能闭住敌人的“火门”,他们对着他扳枪机子都扳不响。那才真是真行哩!

他闷闷地回到家来。他的女人却又向他絮说了一些事。

她前日到集上去,看见王四牛家也提了篮子赶集,手里还提着两只烧鸡。人都说王四牛这次去打天门会,着实抢了一些东西来:光洋钱就是好几十块,此外,还有一包袱布和一包袱衣裳。佟二的女人,临说完了,又找补了一句:

“你可是白受了伤回来了——血淋淋的,又不知是死是活,那时,你不知道叫人看着多么心痛哩!”

末了这一句,大概是她看她丈夫脸上忽然变了色,怕有什么变故,所以转了口锋变成想要讨他的好的口吻了。但佟二却并不理会那些,只默默地一瞥那竖在门后的长枪,骂了一句:

“狗入的!”

他的女人仍旧不知道为什么要骂,和骂的是谁,也就不敢言语了。但佟二却并非骂她也并没有与她致气的意思,吃完一筒旱烟之后,就默默地睡下。

钱粮不纳了,讨赤费不交了;然而佟二的生活却并不见比以前容易。会里的开销大,后来便是入了会的,只要不在会里占有重要的位置的,也得按着地亩摊交会费了。而且他在石村坛场里的名誉,自从那次大战天门会受了伤之后也一落千丈;人不是说他心不诚,就是嗤笑他傻,不知道钱物有用。他又听周四老头儿说,那几个村子里的走脱的人们,已经到河南去搬兵——大队的天门会,武艺好,枪械足,人又多——不久,就前来报仇了。于是他的心里又压上了一块几百斤的大石头。

待到过了旧历的新年,红枪会却得了第四次的大胜。又是不知从哪里来了两营兵,说是要驻扎至县城里,被红枪会知道了,便调动了大队。两营人团团被包围了,会众便把他们全数缴械遣散,两个营长和连排长们一个不剩全挑了。但隔了没有两天,大队的官兵赶到,首先占领了县城,接着便架起了大炮把三十几个村子——都是红枪会的发源地和根据地,又是会众最多的地方——打了一个土平。牛师傅据说是借“土遁”,又有人说是借“火遁”逃走了。全县的坛场这时自然都消灭了。幸而石村是个小村子,不靠大道,离城也较远,会众又不多,而且又没有出名的人物,官兵还没有来剿。佟二知道风声不好之后,先把红兜肚子烧掉,又在黑夜间,将枪头子和尖刀都抛在井里;那枪杆子就截短了当作锄杆把。

这之后,佟二心里反倒轻松得多了。春天里雨水又勤,麦苗子秡秡地往高里长,直要没了人的腰,而且也秀了穗了。佟二的心思便专注在麦子上,梦想着将来的丰收,他可以好好地吃一顿白面了。

军队要开仗了。同谁开仗,佟二不知道;他曾经听周四老头儿在关帝庙前说过,但他遂即就忘记了。他想:开仗就开仗,穷人们怕什么呢?横竖没得可抢——而且麦子不是眼看就丰收的吗?然而军队要掘战壕了。县官出票子责成地方:限大村于三日内,出壮丁五十名,小村三十名(不用老弱),由军队指挥,挖掘战壕。佟二也就是本村公推出参加掘壕的一名壮丁。他本来想不干的,但他听说掘一天有一天的钱,而且又管饭;此刻农活还不忙,他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所以也就答应了。

佟二也并不晓得掘战壕是怎么一回子事。日期到了,一个小军官骑了马,带着几十名小兵到村里来。地方和村正便集合了预先挑好的三十名壮丁,都扛着铁锨和镢头,交给军官检验。军官略看了看,便带了他们到村外去,而且立即指挥着掘。壮丁们也就一字儿排开,开始工作;小兵也下手,同时又指导、督催着壮丁们,教给他们怎样掘。

掘战壕原是这么容易的事咧!

就仿佛河水涨得要决口子的时候,他们挡堰一样:先把地上的土掘起来,随后就把那土筑起,这面——下面——越掘越深,那面——上面——就越筑越高。而且又不是要多么高深了,只是一二尺来的就足够了。

这样的战壕,只挡挡蝻子罢咧!连飞蝗都挡不住,也好打仗吗?佟二又联想到去年的事了。但是天哪:佟二清清楚楚地看出这战壕是要通过他的麦子地,而且小兵们指挥着他掘起所分配给他的那一段地,也正是他自己的地哩!“入娘的!”

这时临近战壕的各村的壮丁们也都一字儿排开了。东西着连续起来,宛然是一道人的墙。当他们这忽而弯腰、忽而直起地工作着的时候,又恰似此刻地里的麦子被风吹得摇摆出了波浪式的姿势。小军官们骑着马梭似的往来,手里倒提了马鞭,预备着教训那些掘得懒惰的或不合法的。

但佟二却扶了铁锨,痴痴地立在那里,眼望着自己的麦子,入了梦似的一动也不动。

“妈拉八子!怎么不掘?!”背后大喝了一声。

许多壮丁们都回头看。佟二仍旧立着不动,也并不回答,仿佛并没有听见。

“啪!”马鞭落在他的背上了。

许多人都吃了惊,停止了工作看。佟二脚生了根似的,一动不一动,又咬了牙不出声,哑子一般的。

“啪!啪!啪!啪!……”马鞭雨点一般地落下来。佟二的紫褐土布夹袄背后,立时便似苏木水浇透了似的泛出殷红的颜色。他要逃,然而兵们把他围住了。他左右躲避,那马鞭便没头没脸地打下来。他紧握了铁锨要举起来:“入娘他的!”——忽然一个女人抱了孩子从人丛里挤过来跪在那小军官的面前。这是他的女人,正杂在村里的妇孺内,来地里看掘战壕的。

“大人!可怜我这个傻男人吧!他不会说话的,怕得罪了大人。这是我们的地,今年的麦子又长得怪好的,他舍不得下手。大人,别打了!他掘就是了!”

那“大人”在她一跪在面前时,就不打了。一则因为是一个女人跪在他的脚下;二则他的手也酸了。他看着她流着眼泪说完了之后,长满横肉的脸上浮出恶意的笑。

“这么回事,为什么不早说?”

他略一沉吟之后,便大声地喊:

“李得胜!王有功!”

两个小兵慌忙地跑来,在他面前立正。

“去那边把几位排长请来,说我有事。叫他们骑了马快来!快点去!”

两个小兵一东一西,又慌忙地分头去了。

这时小军官才看见附近工作着的许多“壮丁”们都停止了工作,围了看。

“妈拉八子的!你们光看吧!也不用掘了!”

于是“壮丁”们便仿佛在睡梦中被一个焦雷惊醒了似的意识到自己的地位,立即将身躯弯下直起地工作,手里的镢头和铁锨也随着身躯一起一落。

这时那小军官才吩咐跪在他脚下的佟二的女人:“起来!”

几匹马驮了另外几个小军官飞驰而来。他们又下了马向原先那个小军官立正,仿佛问:“什么事?”

“你们骑了马在这一块麦地里跑两趟!”那“妈拉八子”俨然地说,而且同时又摆一摆手。

后来的那几个小军官也真服从长官的命令(那“妈拉八子”大概是个营长),也并不问他为什么事教他们这样做,立刻都跳上马,驰到地里;他们几匹马走马灯一般,马头追着马尾地在地里来回盘了两趟。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一地的麦子东倒西歪,绿得地毯似的平铺在地上了。那“妈拉八子”又打一个手势,几匹马才渐渐地立定了脚。

“李得胜,王有功!”

两个小兵又在他面前闭着气立正。

“牵了马出去溜一溜,等会儿就在这块地里再放一放!”

“喳!”小兵带了精神,很响亮地答应。

“小子!你这该放了心了吧?——掘吧!”

那“妈拉八子”对那痴痴立在那里的,看得眼睛要出火的佟二这样地说了,又在他背上打了一鞭子,(但这回却不曾用力,仿佛只是引起他的注意似的,)跳上了马,自去上那边视察去了。

“小子!掘吧!”

那几个小军官似乎是警告他又似乎是威吓他,也学着那官长这样地说了,慢慢地走开。只有一个,立在佟二的背后监视着他。

佟二真地下手掘了。虽然背上的鞭痕仍在痛着,火燎着似的,但他工作得沉着而迅速。没有人看出他那有力的铁钩子似的十个指头是怎样地箍住了那镢头的木柄,而且两只巴掌几乎将它捏碎了。没有人听见他的牙是咬得怎样吱吱地响。更没有人知道他的胸中是郁着怎样的一团火,渐渐地烧遍了他的全身。

佟二只是掘。虽然正午的太阳,悬在晴明的天空,他的两眼都已茫然看不出掘的是什么了,但他仍然掘。

远远地夹杂在看的人们里,立着他的女人,抱着孩子,眼里流着泪。

一字儿排开的“人的墙”也身体随着铁锨、镢头一起一落地工作。几匹马安闲地享着盛馔——嚼着他们自己方才践踏倒了的麦子。

完了!在佟二是什么都完了!他没有了麦子,也不复再梦想着白面。在渐渐地起了夏风的四月的一个清早,他用了二把手车子推着他的女人和孩子,带了简单的用具和几件破烂被褥衣服,偷偷地离开了石村。他们要去“下关东”了。

这之先,他也颇费了不少的踌躇。走呢?不呢?倘走,哪里去呢?战壕早已掘好了,眼看就要开仗。村里宣传“鬼名军”的大队已开进了县境了。石村的居民,凡是自觉得性命还值钱一点的,都已走开,进了城,或者到外县去。但佟二又听说城里的人也有的搬到乡下来住;而外县的人也有的躲到他们的县里来避难。周四老头儿的意思是“在劫难逃”。又说该活的死不了,该死的也活不成:逃,往哪里逃呢?

佟二虽然觉得周四老头儿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但他又知道军队的大炮厉害,因为他们在剿红枪会时,曾经把几个村子打了一个土平的。打仗定要开炮。石村紧挨着战壕,将来也难免不打个土平。城里的军队又时常抓人。况且麦子没有了,接着天气便旱起来,秋苗又没有希望,佟二没有地里活做了。

石村常常有人穷得在本村里住不下,便去“下关东”,还有的竟在那边发了财。于是佟二终于也带了女人孩子“下关东”了。

是佟二在下关东的程途中的第四天吧,他忽然觉得身上有点难过起来;像是疲乏,又像是有病。然而这两种事情他平生是没有经验过的,他不知道什么叫疲乏,也从来不生病。他以为那不过是懒人的托词想着去睡一觉或者吃点什么可口的东西而已(在乡下,农民平常都吃粗粮,只有有病的人才有时借口吃不下去而吃麦子面的)。然而在“下关东”的道上他许是真的病了吧。二把手车子在他竟似乎异常得沉重了。偏巧又正走到一片沙地里,以至于他仿佛就要推不转那车轮子了。他的女人下了车,抱着那不会跑的孩子在地下步行;他只推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和简单的用具,破烂的衣服和被褥。然而他还是喘息而且流汗。

“入娘的!”

“怎么了?——要不,歇一歇再走吧!”

佟二虽然不愿意,然而也只好“歇一歇”了。他放下了车子,蹲在地下,又取出旱烟来吸着。一管旱烟还没有吸完,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躺一躺了。他将旱烟管顺手放在身旁,放翻身便倒下去。细的黄沙被初夏的正午的太阳晒得正热,他觉得沙地上是又温暖,又松软,感到向不曾受过的舒服。他合了眼蒙眬着了。

他不知蒙眬了多长时间,——其实也不过半点钟,——忽然听得孩子们啼哭声,他一骨碌爬起,却见十几个小兵正包围着那辆二把手车子和他的女人。简单的用具,如小铁锅、木勺、炊帚、黑瓷碗之类,都已俯仰歪斜地散布在地上。有几个兵正在打开那破烂的衣服包和行李卷儿。又有两个正在摸索他的女人的腰间,大半是看一看身上有没有钱。有的,佟二把盘缠曾分作两份:一份他自己带着,那一份就在他女人的腰间。那女人拼死命抱住怀里呱呱地哭着的孩子,因为一个兵不知为什么要夺过那孩子来。大的孩子也哭叫着抱住母亲的腿,而且用了小拳头去打那欺侮他母亲的兵。那兵不耐烦似的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上。

“入娘的!反了么?”

佟二睡了一觉,仿佛病早已全好,又恢复了精力,这样地喊了一声,便扑上去。他揪住踢他的孩子的那个兵的领子,只一甩,便将他甩在几步开外的二把手车上;致使那小兵竟碰破了鼻子,又磕掉了两个门牙。佟二看也不看他,就又在摸索他女人的一个小兵的后心上,只一拳,——然而是多么厉害的一拳啊——那小兵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又吐了血了。佟二又扑向那一个兵去。这是一个颇为强壮的小兵,而且他已看见佟二打倒了他的同伴,心里有些提防,所以当佟二扑上前来的时候,两个人竟互扭住了;虽然这兵并不是佟二的敌手,但他拼命地挣扎,佟二急切也按不倒他。别的兵们也哄地围上来,但又不敢开枪,因为两个人正在扭成一团,怕伤了自家的人。

一个在旁看着的小兵,忽然瞅好了机会,从背后,抱住佟二的脖子了。佟二疯狗似的,也并不迟疑,低下头去,一口咬住了那只胳膊。那小兵叫了一声,立时便想撤回手去。但佟二并不松口,那兵用力地一撤,竟留下一块肉在佟二嘴里。

鲜血从佟二嘴里流出来,但他并不曾吐出块肉;咬了牙一努力把方才扭住的那个按下地去。他撤出拳头来要打——有别的一个兵用了枪把在他的背上给了重重的一击。佟二吼了一声,仆在地上死过去了。他张了嘴,那块肉便自自然然地掉出来。

不知是佟二的饱满的精力未尽,抑还是他的预定的死期未至,他终于又苏醒过来。小兵们都不见了,他的女人也不见了。大的孩子躺在沙地上,很安静,仿佛睡在那里;佟二过去用手摸时,早已断了气,大概是自从被那小兵踢了一脚之后,便死在那里了。

简单的用具和衣服、被褥,也都零乱地散摆在被太阳照得闪闪发光的沙里,散漫而死板,无力气,仿佛也被那些小兵们污辱了,掳掠了,而且取去了生命。

佟二又看见沙地上划得有许多的脚印,这脚印中又有两道颇深的沟,他想一定是他的女人被两个人架着,而她挣扎着不肯走,所以被拉扯得脚挨了地又划出了沟。他依着这踪迹寻去。待到将近一丛果树林子的时候,他忽然看见几十只乌鸦在一棵枣树的上面,左右前后地盘旋着飞,又呱呱地叫。树枝上似乎挂着一件什么东西。他走近了看时——那树枝上挂的却分明地是个孩子哩!他好容易盘上了树取下来。幸而那孩子还穿着衣服,肢体并不曾被树枝子挂烂,但自然也不免有几处被枣树的棘针擦伤。那脸上头上已经被乌鸦啄得稀烂,生着眼睛的地方是津津地流着血的两个鲜红的窟窿!

离那棵枣树不远,四围是大大小小的果树,中间是一块较为宽阔的地方,就在那里赤裸裸地在日光下仰卧着他的女人。头发披散着。脸上是指爪挖破的带血的伤痕;大概是她自己挖的,因为她的十个指甲上都带着血。高高地耸起的乳上,早已没有了ru头,没有人知道是被人咬下的,抑是被刀子割下来的,还是被乌鸦啄去的。那两条肥的圆的腿在沙地上向着天空,直挺挺地“八”字地摆开;胯下仍然继续地流着血。身上脸上都显着被乌鸦啄破的痕迹,两只眼睛也同他的小儿子一样是津津地流着血的两个鲜红的窟窿!

佟二抱着从树上摘下来的死孩子,走向他女人的尸前。

他用手遍体地抚摩那死尸。他觉得依然温暖。他不知是太阳晒的,却还以为他的女人尚未死挺,还可以复活。他摇晃她又大声地呼唤:

“醒醒来,看看咱们的孩子!”

这声音回旋在黄昏时候的沙地的林中,简直是鬼啸一般的凄厉。

不知可是真的——大半是佟二的眼花。但他分明地看见那两只眼睛——就是两个鲜红的窟窿里,在他住口之后,却流出更多的血。

“醒醒来!看看咱们的孩子!”

他更加用力地喊,听去也更不像生人的声音。这回他以为他的女人真要活了。因为她张开了嘴而且答应出来声:——

“呱!呱!呱!呱!”

那是几十只乌鸦在他头上叫哩!

她死了,真的死了,完全没有苏醒的可能!

“怎么死的呢?……是被小兵们……”

佟二的泪——生平第一次也就是末一次的泪——流下来了。许是他一生的泪,都要在这一次流出来,所以才这样的多,泉一般的涌出,顺了他两颊往下淌;又滴落在他的女人的脸上、嘴里,而且流满了那两个鲜红的窟窿,又成为血水流出来,浸到沙地里。

太阳落下去了,接着是黄昏,又是黑夜。远处的村子里有狗在叫,枪声又响起来了。

佟二茫然地抱着孩子,蹲在他女人的尸旁,一动也不动,夜色严密地遮盖住他和他女人的尸体。

佟二却骑了马又回到石村来;那是在他为了下关东而离开了他这小世界的第六日了。

他的腿上中了枪,所以一下马就几乎不能走路了。但究竟支撑着走进了自己的家门。屋子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了;比他父亲死去的时候尤为空虚。他一头张在没有铺席的炕上,又用了似乎因为几夜没有睡觉而熬得通红的眼睛把这屋子巡视了一遍,便又合上,不再睁开了。

村里的人都觉得奇怪,

——他怎么会骑了马回来呢?

——他怎么腿上又中了枪呢?别是偷马教人家打的吧?

——还有他的女人,她到哪里去了呢?别是教他卖了吧?

——他的身边可有钱吗?

大家都想知道这新闻。许多人便都拥进他的家里。周四老头儿还问他:

“你的女人呢?”

也许因为当初成亲,是他的媒人,所以他才这样的关心,显然想把以上那些疑问一一解决,便首先问他的女人。但佟二只合了眼躺着,并不开口。再问,也照旧不作声。人们疑惑他是死了,但摸他的身上,却是烫手的热,而且他嘴里还在呼吸。众人都以为他是哑了,才渐渐地散去。有几个人便站在院里看他骑来的那匹马。马虽然肥,又像是能走,但也疲乏得不像样子,通体是水洗似的流着汗,卧在那里,仿佛也要死。

佟二的叔父守着他直到夜深。佟二忽然说话了,像是告诉他的叔父,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想着在这屋子里……”

并没有说完,他就又不言语了,任凭他的叔父怎样问。他的叔父也猜想不出他是想着在他这屋子里干什么。

天刚明,佟二就死去了。

佟二的叔父把马给了他的地主,换了一具“重五”的柳树棺材,当天就盛殓起来,抬出去埋了。他的地暂时就归他叔父种着。等候着万一他的女人带了两个孩子回来之后,再行归还。

从此石村的关帝庙前和井台上便不再见有佟二的踪迹。但他的名字却挂在众人的嘴上,谈论起他的骑了马回来,便都以为是难解的谜。而且他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呢?这更是石村的居民谈话和辩论的材料。周四老头儿以为准是那女人同别人“相与”,被佟二看破了:哪里是去“下关东”,简直想法子诓出她去,治死,就是了。但是她同谁往来呢?大家讨论得更有趣味了,不过又总没有结论。而且那两个孩子,难道也被佟二治死了吗?这便是周四老头儿也难以推测了。

待到两月以后,大家都讨论得厌烦了的时候,被军队抓去赶大车的王四牛回来了。晚上他在关帝庙前乘凉,有人又提起佟二来。

“佟二怎么样了呢?”王四牛问。

“死了两个月多了。”

“怎么会就死了呢?——你们不知道那家伙有多么凶哩!”王四牛又怜惜又赞美地说。

大家都以为他知道佟二治死他女人的情形,神经过敏的人还以为他是同佟二的女人有些不干净,便一齐抢着问。

王四牛瞪了眼,比手画脚地说:

“我们是五十辆大车一齐出发的,刚到了山东界,有一夜没赶上宿头,就住在慢坡里,当夜便偷跑了一个赶车的。天明了,才知道,军官们就骂小兵们都睡死了,偷跑了人都会不知道,就教一个兵赶着车。那兵又想着躺在车厢里睡觉,不愿意赶。待到走到了一个沙河里,就看见了佟二独自一个人推了二把手车子走着。一个兵便揪住他教他赶车,他不答应,就闹起来,还说:‘不会赶车!’

“一个连长正躺在车厢里睡觉,听见吵闹,抬起头来,便说:

“‘妈拉八子!老百姓么,还说不会赶车!’

“佟二一听,又看了那军官一眼,似乎是怕了;真个就接过鞭子赶着车走。一个小兵还问他那二把车子上的东西,还要不要。他只一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兵们都笑他傻。他也不言语。

“走了不到半天,佟二赶的那辆车子的辕骡子,卧倒了。车辕条就砸在骡子腿上。好些小兵都起来轰那骡子:拿枪把打,拿刺刀扎,骡子还是不动。卸下了套,又把车子抬起来,骡子还是不动:死了。这工夫,佟二只白瞪着眼儿瞅那匹骡子。我偷偷地问他:

“‘你瞅什么?’

“他说:‘看它多瘦!’

“‘又不吃它的肉,管它肥瘦干什么?’

“‘不知道它挨过多少鞭子。’他又说。

“我就问他:‘你的女人和孩子呢?’

“他又不言语了,还是瞅那匹骡子。我知道佟二又犯了痰迷,不答理他了。这时一个小兵早在半里地外一个不靠大道的村子里牵了一匹骡子来;另外还有一匹全副鞍鞯的马。那小兵就骑着那马把骡子牵来的。方才坐车的那一个连长就说那个小兵:

“‘妈拉八子的,你倒会想法。正好!我坐车坐腻了,就骑这匹马走吧。’

“这工夫,佟二忽然扬起手来,骂了一句‘入娘的!’一鞭子就把那个连长打得倒在地上了。他跳过去,又在那连长腰间踹了一脚。又一跳,便跳上了那匹马,回头又骂了一声:‘入娘的!’那马就开了腿了。小兵起初是都愣了,接着有的便开枪打,有的便追,但佟二到底跑没影儿了。”

王四牛自以为把这故事说完了,其实也就是说完了,因为他所知道的“下关东”的佟二的消息,也就是这一点。但众人还怔怔地往下听,以为王四牛总要说一说佟二的女人的下落的;甚至于有的人以为他一定知道。

他也看见众人都还想听,便又找补了几句:

“佟二这家伙真凶。那一鞭子便抽瞎了连长的一只眼。又踹得他害了半拉月的腰疼。可是我来的时候,连长已经好了,又升了营长了。”

“为什么抽瞎了眼又升了官呢?”一个听的人好奇地问。

“因为挂了‘旗’了!”

“为什么挂了‘旗’就升官呢?”那个人更糊涂地问。

“因为挂了‘旗’就是‘鬼名军’了!”

“为什么……?”那个糊涂人还问。但周四老头儿不耐烦了,他只想知道一点关于佟二的女人的事,便赶快插嘴:

“你可知道佟二家哪里去了吗?”

“怎么,佟二的女人也到底没影儿了吗?我不知道。”

众人虽然知道佟二是怎样骑了马回到石村的事,但仍旧不满意,觉得有缺陷,当夜便陆续地散去了。

只有一个人发现过佟二的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尸体。那便是那沙河里的果树林的主人。有一天,他想在那块广阔的地上再栽一棵树,用了铁锨掘不到二尺深时,便看见尸体了。他不知道那就是佟二的女人。他又不敢报官(怕打人命官司),又不敢告诉人;所以一直到现在,石村仍然没有人知道那女人的下落。

注释

*作于一九三三年,刊于一九四一年《辅仁文苑》第十、第十一合辑。署名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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