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篔窗集卷一      宋 陈耆卿 撰

论【上】

顔子论

学贵实心贵虚不虚则不实矣是故学者必有所不受而後可以大受监之明也惟其不受尘也惟其不受尘故能受物之照不然则既染於物若之何受物哉学者之从圣人亦欲受斯道也游处并合非道不亲请问辨说非道不陈探玩修为非道不思不行夫岂不欲受斯道而卒又莫之受何也其中先有所受故也夫子道之至也顔子受道之至者也夫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又曰於吾言无所不悦是顔子能受道矣夫诸子之在圣门其问圣人者比肩其受教於圣人者比肩非不简易明白也而或疑或辨或愠或讥故虽以圣人加意甄陶毕力鼓铸犹有未喻者焉顔子独何为而终日不违又何为而无所不悦耶此非顔子之自异於诸子也诸子之心不虚而顔子之心虚也夫心本至虚而有欲则不虚顔子之虚本於克克则无欲无欲则虚虚则见天故夫子以天授顔子以天受形神交映骨脉俱融宜其终日不违而无所不悦也诸子非不欲悦也不能也顔子非有心於悦也不期悦而自悦也夫岂必言而後悦未言之前固已悦矣未言悦其道既言悦其言故顔子之於圣人可以言而亦可以无言也夫其所以至此者皆自其心之虚者得之不虚则方寸之内皆私欲也吾困於私欲不暇而何暇於道嗟夫私欲之难去久矣非必货财声色而後为私也以善视之以善为之而不能不倚於偏亦私而已矣故为恶之私易见而为善之私难知孔门之中不以穷逹累志者罕矣由求之徒既不能不用贤如闵子则又以不用为高惟顔子不然用则行而舍则藏焉耳夫必於行者私也必於藏者亦私也顔子之心无私故不必於行而亦不必於藏惟其不必於行而亦不必於藏其藏也非隘其行也非肆此顔子所以几於夫子而闵子所以不若顔子也夫其敛形抱影於陋巷之间自乐疑若无此世矣为邦之问何勤如焉然则陋巷之间未尝无高宫广厦也此顔子之所以几於天也天下之以陋巷观顔子者多矣不以陋巷观顔子者顔子之徒也

曾子

悟道者以真见体道者以真力力之至而见不与之俱是有四肢而无目也见之至而力为之惫是有目而无四肢也虽然人以目为见而不能见乎目之所不见人以四肢为力而不能力乎四肢之所不力夫是以必贵於真见而且贵於真力也夫真力养於百年者也真见发於一朝者也岂惟一朝虽一嘘吸之间可也岂惟百年虽与天地相终始可也世人知悟道之难而不知体道之不易以其所谓得於一嘘吸者为妙而於天地相终始之说则闷闷焉夫是以崇见而黜力力之不胜而见亦锢矣忠恕者曾子之真见也弘毅者曾子之真力也夫曾子以一唯而代万夫之賸说则其见亦卓矣何惧乎学之不竟而徒致其力哉吁此曾子之所以为善学而独得乎圣人之髓者也曾子尝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忠恕者曾子之所知而弘毅者所以行之也弘毅之不足力之不至则虽以曾子能无忧乎故曰仁以为己任死而後已死而後已者不死则不已也非所谓与天地相终始者欤盖天下之大而难致者莫如仁而其近且易入者莫如孝曾子以孝行仁者也所谓本立而道生者也於是求之可以为近矣而犹曰远焉犹曰死而後已焉则学之不如曾子者其可以己乎见之未及乎曾子者其可以己乎呜呼使箦而未易吾知其犹未已矣使手足而未啓吾知其犹未已矣箦已易矣手足已啓矣从而已之无愧也虽然曾子可已也曾子之道不可以己也後曾子者能为曾子之孝则曾子常在目矣能为曾子之弘毅则曾子亦常在目矣圣门诸子之末流皆未免有弊而惟曾子独无弊得不以真见真力也哉或曰以曾子之力较之顔子则何如曰既竭吾才则顔子亦尝用力矣然顔子之力施之未有见之初曾子之力则持之既有见之後也是故未见卓尔则顔子之力可施既见卓尔则顔子之力不可施非不可施也施之之至而将造於不施之地也若曾子则无时而不施矣其所以然则以见之未及顔子故也此所以操之执之期於死而无斁欤曾子始终用力者也顔子始用力者也孔子不假力者也学者未能如孔则学顔可也未能如顔则学曾可也

朋党论

昔读鲁论至君子小人和同周比之际未尝不太息也和近於同然和有安辑之意焉同则迎合而已尔周近於比然周有普徧之意焉比则阿党而已尔果若是易有比有同人何也曰圣人非恶於同与比也恶其苟也夫均为同与比而所以为同与比者不齐焉是故同于门则无咎同于郊则无悔而同于宗则吝比自内则正吉外比之亦正吉而比之无首则凶然则同与比未可尽黜也世或因鲁论之语而尽黜之系易非孔子乎昔九官相逊而至於四岳荐鲧则弗成三千臣惟一心而至於周公与召公则不悦天下不以四岳为同且比亦不以召公为不能同且比夫以岳比鲧诚不可也以召公比周公何不可者而莫之比何也至後世而朋党之事起小则亡身而甚则亡其国其所谓同与比者非复杂乎大易之所许而已纯乎鲁论之所嫉矣无望其为周公召公而视四岳之与鲧又大有迳庭矣吾不知曰同曰比曰朋党是三者其果异邪抑名异而实相近邪由後世观之朋党非矣而前辈又曰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但当去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此又何也日者抗疏之臣悯士大夫心术议论之偏而预为吾国之虑亟闻宸扆求风厉一新之且曰仇隙既开将成党与至哉斯言盖欲折木於萌芽而障堤於?滴也然吾有疑焉所恶於党与者谓其各务立异以求胜也然事难苟异亦难苟同今将絶其立异之私则必流为苟同之习异则一是一非犹有择焉同则无是无非愈难执焉夫至理如圆镜其不明者有以翳之也去其翳则明矣然则所以为至理之翳者非私乎但絶其私而毋较其异同庶几与古圣贤之言合矣

张耳陈余论

君子重信义而轻利害利害非可轻也盖以信义为重则必以利害为轻事君处友同此道耳耳余之起首从陈王既从陈王则终其身可也未几怨其不大用已遂导武臣以自王於赵则耳为丞相余为大将军矣自是而後甘心於赵王可也邯郸之变借曰无所措手亦何爱一死不以致臣节於王哉乃以一时之计侥幸免祸复相赵歇其相赵歇犹夫武臣也犹夫陈胜也利之所在虽一日而十易其主不以为怪岂但三乎观二人初相结时号刎颈交自钜鹿之後则若与之不共戴天矣赵王余之君也耳余之同列也钜鹿之围燕齐楚之救兵至焉余独高卧而不恤可乎借使力弱而死於兵亦当然者士君子之行事固不计成败也此隙一开更相仇恶余一解印绶耳遂从而收之耳一为常山王余遂结田荣以袭之余一为代王耳遂辅汉以击死之大抵一迫於利害无所不至畴昔刎颈之言能复记否韩退之志柳子厚墓云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戱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视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忍背负真若可信一但临小利害仅如毛髪许反眼若不相识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吁其耳余之谓欤虽然泜水之斩耳诚薄义究其源流则亦余有以先之二子又不为无辨

韩信论

鸷鸟百不如一鹗高帝诸将固多其所与取天下者实一韩信耳大才不可小使汉之连敖都尉与楚之郎中相去几何哉此萧何之荐韩信非大将不止而信之见用於汉非大将不就也大凡料事在识处事在谋信之识见於登坛与帝荅问之时而其谋见於请兵三万人之日夫信尝事羽事羽非不欲佐羽也顾羽非可佐者耳其言匹夫勇妇人仁怙威背约等事及高帝所以寛仁得人心之大略真如老吏鞫囚彼曲此直较然如日不待垓下之战而胜负已判矣此信之所以舍楚归汉也从信之策定三秦矣自高帝彭城置酒之骄而其事几败盖是时欣翳已降楚而齐赵魏亦皆与楚和矣非信发兵与帝破楚京索而以身下诸国亦曰殆哉夫荥阳京索乃汉与羽相持之地而诸国之下专藉信力前辈谓韩信将兵惜不与项羽一战不知信以不战战羽而帝以不用用信夫欲拔大木不先去其枝叶则根本亦未易摇楚者根本诸国者枝叶也故信专为帝一意下诸国以孤羽之援而帝独与羽相持於荥阳成臯以扼羽之冲然後羽可图盖非信无以下诸国有信而不使之下诸国帝虽与羽相持其气索矣是信之所以有功於帝者正在於不与羽战见得有区画处未可以为疑也然按史记帝纪垓下之战信未尝不与其云淮隂侯将三十万皇帝在後淮隂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隂侯复乘之大败垓下则信之在战明矣其所以在战不利者非必诚不利也信之兵用奇疑兵下魏拔帜下赵水囊下齐之类是也其所谓不利者安知其不阳败隂诱而因以权破之哉是信未尝不与羽战也夫前此不与之战而今与之战何也曰已下诸国也诸国未下则一力於诸国而未暇及楚诸国既下则可以并力於楚矣要皆有深意也虽然信之智能谋天下而不能谋身又何欤帝之取天下虽不可一日无信亦不能一日不疑信惟其不可一日无故不能一日不疑也人谓帝之疑信始於齐王之封而终於固陵之会以予观之奚特此时哉自其请兵三万筹筴了了帝见其处天下事若几上肉心虽喜之亦甚畏之矣一下魏代即收其精兵诣荥阳惟恐其兵之多此一疑也下赵燕则晨自称汉使即其卧夺之印符惟恐其权之固耳此二疑也至於请为假王而继以真王之命则其疑遂成至於固陵不会则其疑遂深前二事帝犹能制信後二事则帝不能制信而反为信所制封齐割地之时帝之心已勃勃乎不可遏矣特势未可耳故项羽一死即夺齐而与之楚变告一上即夺楚而侯之淮隂盖将以奔走之驰逐之使不得一日无事以嬉当是时帝既疑信而信亦不堪其困虽欲不反不可得也虽欲不诛亦不可得也呜呼信不反帝於羣雄角逐之时而反帝於天下既定之日壮辟蒯通老从陈豨固可罪亦可哀矣向使帝也稍録旧恩略锄新忿推诚而复王之未至有末年无聊之举也盖惟疑之甚故去之亟信不去帝不得高枕而卧嘻其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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