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没有那动人的“心”!那足以得女子之“心”;而仅仅赖一“智”的威权,又不稳固,又无益……不论你生存多久,你只永久寻你自己“心”的暗示,不要尽服从自己的或别人的“智”。你可相信,生活的范围愈简愈狭也就愈好。……

(——《鲁定》屠格涅夫)

圣人不患苦难,而患疾病。

(——《墨子》)

病魔,病魔!自七月以来,物质生活渐渐的减少,——优待食粮因新政而改付值办法;智力工作更无限制的增加。于时,我更起居无时——不是游息的“无时”而是劳作的“无时”,饮食不节——不是太多的“不节”,而是太少的“不节”。疾病的根底一天一天埋得深了。“我难道记忆力,论断力都失了么?……让我想一想看。”病卧几天,移我入此高山疗养院。

静静的寝室,窗儿总是半罅着;清早冷浴;饮食有定量定时;在院中雪下强睡;量药称水有人专值;晚间偶坐厅中笑语,医生演讲病源,病状,医术;有时还请人歌唱演剧奏琴,作娱乐;——有一定的规则。谁也不能违背。“此间是军国主义式的统治,医生独裁制……”科学的威权最高无上。我对于这一切最初绝无感想,——不会感想;念念“用智”,“出院后某天当做某事……”如此一秒钟都不能停息。

四五天来——我是十二月十五日进院的,精神才渐渐的清晰,回忆复活;低徊感慨缠绵悱恻之情,故乡之思隐约能现。……咦!

咦!我生来就是一浪漫派,时时想超越范围,突进猛出,有一番惊愕歌泣之奇迹。情性的动,无限量,无限量。然而我自幼倾向于现实派的内力,亦坚固得很,“总应当”脚踏实地,好好的去实练明察,必须看着现实的生活,做一件事是一件。理智的力,强行裁制。我很知道,个性的生活在社会中,好比鱼在水里,时时要求相适应。这我早就知道!二十余年来的维新的中国,刚从“无社会”状态出来,朦胧双眼,——向没有见着自己的肢体肤发,不用说心肝肺脏了,他酣睡中的存在,比消灭还残酷。如何不亟亟要求现实精神呢。然而“刚从无社会状态出来……”可知是开天辟地草创的事业。此中的工作者,刚一动手,必先觉着孤独无助:工具破败,不堪适用,一切技术上的设备,东完西缺,总而言之,这是中国“并非社会压迫个性而为社会不助个性”之特别现象。自然而然,那特异伟力超越轨范的需要也就紧迫。两派潮流的交汇,湍洵相激,成此旋涡——多余的人。

假使有人在此中能兼有并存两派而努力进取,中国文化上未始不受万一的功劳。然而“我”,——是欧华文化冲突的牺牲,“内的不协调”,现实与浪漫相敌,于是“社会的无助”更深丧“我”的元气,我竟成“多余的人”呵!噫!忏悔,悲叹,伤感,自己也曾以为不是寻常人,回头看一看,又有什么特异,可笑可笑。应当同于庸众。“你究竟能做什么,不如同于庸众的好,”理智的结论如此;情性的倾向却很远大,又怎样呢?心与智不调,请寻一桃源,避此秦火。……“然而,宁可我溅血以偿‘社会’,毋使‘社会’杀吾‘感觉’。”……

噫!心智不调。无谓的浪漫,抽象的现实,陷我于深渊;当寻流动的浪漫,现实的现实。不要存心智相异的“不正见”,我本来不但如今病;六七年来,不过现实的生活了,心灵的病久已深入,现在精神的休养中,似乎觉得:流动者都现实,现实者都流动。疗养院静沉的深夜,一切一切过去渐渐由此回复我心灵的旧怀里;江南环溪的风月,北京南湾子头的丝柳。咦!现实生活在此。我要“心”!我要感觉!我要哭,要恸哭,一畅……亦就是一次痛痛快快的亲切感受我的现实生活。

(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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