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为他们的眩耀的城市外表蒙蔽了你的观察,更不要只看见那些丰富、整齐的装扮而忘记了在绅士,淑女,商贾,流氓……脚下有另一样的人群。建筑的伟大,音乐的铿锵,漂亮衣服的男女,华缛奢靡的大旅馆,如长蛇阵的汽车群,性的挑拨的影片,剧场,俱乐部,大公司……更高尚的尤其令每个旅客所赞赏的是艺术品:古代的王宫,罗马式与峨特式的礼拜堂,美丽的雕刻,丰富的绘画。总之,那些说是表示着文化生活的一切东西有一种分享的魔力向你诱引。因为它们使你感官快慰,使你心血活跃,也使你觉得清高,伟大,骄傲。

然而一个深思的旅客除去看见那些物质生活的表面,与艺术的真赏之外,他可以将历史的前页反转来读读么?

不看历史,他可以分点时间将现代的人群生活的各方面想一想?

八月初旬的一天是礼拜六,因早被友人约定到午后去看在雷近特公园(意即摄政公园)开演的《仲夏夜之梦》。先与S君乘公共汽车往伦敦市政厅的教育处定购教育照片,S君是久在教育界服务的,他想将伦敦小学校中作业,上课,演剧的照片买几十份回国去作为资料,约我同去办理。

及至这件事情办妥之后,已快近十二点了。离开这所伟大的建筑物,沿泰姆士河南岸走。十分晴暖的天气,种种车辆由桥上经过,满载着游人与从各公司下班的男女。时间不早了,我们来不及在河边散步,浏览风景。由威士敏司德的地道站乘车到雷近特公园站,乘客比平常的日子加多。他们很兴奋地由工作的地方下工归来,或者携带什物预备出游,或是往电影院去挨号购票,松弛了六天工作的劳困,无论如何,礼拜六的下午他们总得好好安排着去寻找享受。我们出了地道站,找到一个小馆子吃了一顿午餐,便往公园中去。因为小馆子隔公园极近,走起来不过十分钟,我同S君缓缓地拐过街角。忽然来了一位穿粗蓝衬衫的中年男子向我手里塞进一张印刷物,标题是:

Written by an

UNEMPLOYED

EX-SERVICEMAN.

以下是两个Pages的诗歌。我明白了,从袋里掏出了几个便士送他。一声谢谢,他又抱了那一叠的印刷物往别处去。他是个高个儿,瘦子,红脸皮,胡根不短,旧皮靴,青粗呢裤满带着伦敦街上的尘土。

正横过汽车奔驰的大街,不能细看这告白中的意思。走到公园的沙道上,我才得粗略地把这篇动人的诗歌看完。

“Today our hearts are full of woe, our heads are bent in shame,”这两句沉痛的诉语是多么有力量,多么动人!

这完全是一个失业者求助的哀歌,然而他们都是欧战中捍卫他们国家的壮士。幸而不曾暴骨疆场,从炮弹,刺刀之下挣扎出生命,直待到大家停战得回故国。现在呢?他们失业了!素以繁盛之邦自诩的“大英帝国”,竟没有这一般当年拼命为祖国争光荣的中年人吃饭的地方——其实他们是要求工作。

时过境迁,那个四年又四分之一的恶劣,残酷,人类用他们的智力与体力互相屠杀的战争完结了,死者,伤者,疾病者,合计起来是一个可惊的巨数。然而在人类扮演惨剧之中,被引动,驱迫,以伤以死的男女,试问是社会中哪一层人居多?另有人则借用国家的威权,控制着社会的力量,财富,以种种方法鼓舞那些青年去拼命,争光,又发给他们一张无期兑现的支票:什么更新的社会制度,改善的经济状况……尤其重要的是失业者之消灭。

然而时过境迁了!政客们口头上的恩惠随了私人利益,党派垄断以俱尽。人人以战后新时代相望的,也都失望而去。由于加紧的商品竞争与企业者的私图,遂至经济制度日趋紊乱,而一般人民的生活愈加困苦……到现在,高度的军备扩张与互相猜忌的国际形势,正在预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

各国失业者日渐加多,他们经过欧战的教训与当前的困苦,更感到弱者的悲哀。

不是么?伦敦,巴黎,罗马,柏林,那些或觉得如地上天堂的大都市中,流浪的无食者,乞人,残废无依者,只要你不是终天倚在汽车里,或常常闭藏于图书室中,你住的日子略多几天,你就会从那一层的人民身上,从他们的目光中,找到这些虚张声势,“血脉偾兴”地所谓“列强”的病源。

在伦敦的中等街道上常常有面容憔悴,蓬发粗手的工人来往徘徊,或是顺街疾走。到处想找点小机会可以弄到这一天买面包的便士。我遇到不止一次了。他们搭讪着同你说话,给你引路,末后要讨几个。其实比起那些站在小饭馆门外手托火柴等着舍施的乞人尤为难过!因为这些徘徊或疾走的失业者,有很好的体力,也有工作的经验与技能,他们还不肯作一个社会上的废人,向人前求乞,也不同残废者只望着别人可怜的同情,然而他们拿什么吃饭呢?

他们有精力,有技能,有历练的头脑与两手,却不能凭空去拿面包。

为了这张呼诉的诗歌,我想起了种种的事。

沿着平铺的沙道向前走,两旁的长木椅上有些心情闲适的男女带着小孩在那里享受八月中的阳光。青年的恋爱者用潇洒的步法挽臂并行,交谈着他们的密语。草地上有几个十多岁的学生打球。转过一边,往演剧场去的人特别多,虽是平均得花四五个先令买一个座位,而且还是露天演唱,得借重呢帽遮蔽日光,然而人特别多,尤其是妇女。本来莎士比亚的大名擒住英国人的心。他们认为到公园中看看这些情节变幻怪有趣的男女争情的名剧,是高尚娱乐之一。妇女们带着廉价本的莎翁剧本,平静温和地去赏鉴司考脱小姐去的荄米亚(Hermia)与艾温思先生去的莱散呆(Lysander)。过去的贵族社会的梦幻,恋爱的游戏,插诨闹笑的松散趣味……也许有些真诚来看戏的人,在心中充满了对人物的同情,与叹赏那伟大剧作家的“意匠”。

就像这露天剧场的老板自己的告白:“……听众由于时间的限制只能看到最可爱的大树,灌木,与露天的布景;而在戏剧的本身上以及艺员们的扮演上,听众便重返于过去的形式,恰像在伊里莎白的时代中的式样,只有一次便可牢牢记在心上了。”是啊,就是这点引动力,使许多男女来看看伊里莎白时代的人生。而莎翁笔下的伊里莎白时代的人生可有好多王子,爵爷,公主,侠士,仆人,小丑……与他们的高贵,骄纵,爱娇,滑稽,悲哀与欢乐……

又一样的时过境迁!过去的生活,过去的趣味,过去的教训与风俗,遇到历史的压力都成粉碎,只能在扮演中去寻找鉴赏。——自然,伟大的作品过时仍然有其价值,但,无论如何说,时代是变了——而多数来此观剧者又只是为的娱乐。

这不是明白的对照?街头,巷尾,无业人借着沉痛的文字向行人哀诉,而绿树荫下正扮演着过去的有趣的喜剧,以博那些快乐男女的赞赏。

二十年前说是为爱你们的祖国在战场上作血腥的沐浴,活该!是国民的义务!但二十年后的今日,城市的奢华,绿酒,红灯,管弦,酒肉,以及什么制度,法律,种种的束缚,经济,政治,种种的窘迫与谲诈,有什么呢?残废受伤的老人脱帽乞食;流离失所的壮士,连找事情吃饭也不易办到。是呀!他们控制着物质的发展,他们也懂得用精密的科学方法处理社会的事务,他们更以最高度的文化互相期许。

然而现实的暴露是有力的铁证,那一段悲凉的诗歌比起报纸上长篇的记载尤易令读者为之激动。

那是一九一四的八月间,

我们的土地在恐怖中被掠夺了,这最大的恐怖曾经看见。

那完全是想不到的,我们都惊慌着跳起

才知道老英国与残暴的日耳曼人发生了战事。

“英格兰的防护”这喊声叫起了每个忠实的男子,

我们回复了她的命令——保护她被人侵凌,

去为正义,自由,公理的原故战争

我们集合起,围绕着“联合章旗”;反抗日耳曼人的暴力。

我们的母亲,妻,爱人,向我们说了她们最后的再会,

送我们到辽远的地方,去战胜或者战死。

悲痛塞满了她们的心,眼中满含着悲伤泪,

祈求全能的上帝保佑我们在未来的日子。

舍却了我们的幸福,离开了我们的和平家室,

与我们的十分相爱的朋友越波涛而远适。

抛开了合适的职业,我们的国家得要防御。

凭着我们心中的希望与勇气去战到残酷的末日。

是啊,我们忍受着痛苦经过那末长久与不幸的时光,

在你们的国家中保你们平安,我们再干得一个样。

当终了时我们全是些英雄,可是如今战事过去了,

为“我们曾为人效力过”我们乃排门求望。

假使明天战事爆发你们要说:“这里是你的枪枝,

回去为我们流出你的血,直到获得胜利;”

“你们干吗这么自私?这时候把每天的面包给我们呀,

或在我们的热血流出之前那种种情形已能允许。”

我们可怜的老母,姊妹与妻怎么样呢,

为她们的自由与生活把我们舍往战场?

现在她们在困苦中她们的心意痛伤,

全靠着我们这些生物才能免却饥荒。

假使还为你们作战保你们平安与稳固,

你们安卧于羽毛床中我们却躺在土地,

沿血染的前线枪子与炸弹把我们包围——

战潮过了,你们能助我们去当住这等冲击?

现在焦急充满了我们的心,我们在耻辱里低了头颅,

躺在水沟中什么没了只有一个名字;

在铺道上画出种种画图,也磨碎了机体,

从同情地善心中去求一个尊敬的便士。

小孩子怎么样呢——他们瘪着肚皮能够受苦?

你们能以衣食相助——他们的爹爹被人杀戮?

你们真不能反对我们“按照教律”,

我们恳求些必需的援助。

对你们的雇主说一句——给点事情我们能做的!

向前伸伸你们帮助的手——种种位置现在很少有,

把一切的寄生虫驱逐去他们一丝毫都不在意;

当我们——这些英雄拼命时他们在平安里藏起。

我们的恩给金已经用了——我们能倚赖什么呢?

记住这一句古语:“于今补救还不算太迟;”

给一点小小的但要常给——你们可得到相当的报偿,

愿你们有福了,我们要恭谢天主。

别的心太狠或是自私,把你们的心现在开放吧;

快快作冤苦喊声的答复,帮助一个失路的游子:

解救了我们的不幸,如今巨炮的吼声已息,

救世主他将引导你们往他的平和的天室。

这一首粗壮的诗歌不能算是激烈的抗争,而是哀鸣的求乞。“给我们以能干的工作”,“女人,孩子,都等着我们吃饭,”这类话之外还得加上宗教上的祷祝,如同“老爷,太太做做好事有你们的好处呀”意思一样。

不必说根据什么道理以鸣不平,只是饿极了申诉前功以求后效!……然而一般正在想尝尝梦幻般的伊里莎白时代生活趣味的男女,有多少人会被这种粗纸印刷品的申诉诗感动?

又是一个对照,用精纸彩色印的女伶们的脸蛋与奇异服饰的剧中人物的大本子,那不是标明六个便士的定价吗?封面上有一行大字:

“露天剧场纪念品。”

每个顾客从年轻的“女招待”手里买来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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