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临川文集卷六十六   宋 王安石 撰论议

周南诗次解

礼论

礼乐论

大人论

致一论

九卦论

周南诗次解

王者之治始之於家家之序本於夫妇正夫妇正者在求有德之淑女为后妃以配君子也故始之以关雎夫淑女所以有德者其在家本於女工之事也故次以葛覃有女功之本而后妃之职尽矣则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求贤审官者非所能专有志而已故次之以卷耳有求贤审官之志以助治其外则於其内治也其能有嫉妬而不逮下乎故次之樛木无嫉妬而逮下则子孙衆多故次之以螽斯子孙衆多由其不妬忌则致国之妇人亦化其上则男女正?姻时国无鳏民也故次之以桃夭国无鳏民然後好德贤人衆多故次之以兎罝好德贤人衆多是以室家和平而妇人乐有子则后妃之美具矣故次之以芣苡后妃至於国之妇人乐有子者由文王之化行使南国江汉之人无思犯礼此德之广也故次之以汉广德之所及者广则化行乎汝坟之国能使妇人闵其君子而勉之以正故次之以汝坟妇人能勉君子以正则天下无犯非礼虽衰世公子皆能信厚此关雎之应也故次之以麟之趾焉

礼论

呜呼荀卿之不知礼也其言曰圣人化性而起伪吾是以知其不知礼也知礼者贵乎知礼之意而荀卿盛称其法度节奏之美至於言化则以为伪也亦乌知礼之意哉故礼始於天而成於人知天而不知人则野知人而不知天则伪圣人恶其野而疾其伪以是礼兴焉今荀卿以谓圣人之化性为起伪则是不知天之过也然彼亦有见而云尔凡为礼者必诎其放傲之心逆其嗜欲之性莫不欲逸而为尊者劳莫不欲得而为长者让擎跽曲拳以见其?夫民之於此岂皆有乐之之心哉患上之恶巳而随之以刑也故荀卿以为特刼之法度之威而为之於外尔此亦不思之过也夫斵木而为之器服马而为之驾此非生而能者也故必削之以斧斤直之以绳墨圆之以规而方之以矩束联胶漆之而後器适於用焉前之以衔勒之制後之以鞭策之威驰骤舒疾无得自放而一听於人而後马适於驾焉由是观之莫不劫之於外而服之以力者也然圣人舍木而不为器舍马而不为驾者固亦因其天资之材也今人生而有严父爱母之心圣人因其性之欲而为之制焉故其制虽有以强人而乃以顺其性之欲也圣人苟不为之礼则天下盖将有慢其父而疾其母者矣此亦可谓失其性也得性者以为伪则失其性者乃可以为真乎此荀卿之所以为不思也夫狙猿之形非不若人也欲绳之以尊卑而节之以揖让则彼有趋於深山大麓而走耳虽畏之以威而驯之以化其可服邪以谓天性无是而可以化之使伪耶则狙猿亦可使为礼矣故曰礼始於天而成於人天则无是而人欲为之者举天下之物吾盖未之见也

礼乐论

气之所禀命者心也视之能必见听之能必闻行之能必至思之能必得是诚之所至也不听而聦不视而明不思而得不行而至是性之所固有而神之所自生也尽心尽诚者之所至也故诚之所以能不测者性也贤者尽诚以立性者也圣人尽性以至诚者也神生於性性生於诚诚生於心心生於气气生於形形者有生之本故养生在於保形充形在於育气养气在於宁心宁心在於致诚养诚在於尽性不尽性不足以养生能尽性者至诚者也能至诚者宁心者也能宁心者养气者也能养气者保形者也能保形者养生者也不养生不足以尽性也生与性之相因循志之与气相为表里也生浑则蔽性性浑则蔽生犹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先王知其然是故体天下之性而为之礼和天下之性而为之乐礼者天下之中经乐者天下之中和礼乐者先王所以养人之神正人气而归正性也是故大礼之极简而无文大乐之极易而希声简易者先王建礼乐之本意也世之所重圣人之所轻世之所乐圣人之所悲非圣人之情与世人相反圣人内求世人外求内求者乐得其性外求者乐得其欲欲易发而性难知此情性之所以正反也衣食所以养人之形气礼乐所以养人之性也礼反其所自始乐反其所自生吾於礼乐见圣人所贵其生者至矣世俗之言曰养生非君子之事是未知先王建礼乐之意也养生以为仁保气以为义去情却欲以尽天下之性修神致明以趋圣人之域圣人之言莫大顔渊之问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则仁之道亦不远也耳非取人而後聦目非取人而後视口非取诸人而後言也身非取诸人而後动也其守至约其取至近有心有形者皆有之也然而顔子且犹病之何也盖人之道莫大於此非礼勿听非谓掩耳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聦也非礼勿视非谓掩目而避之天下之物不足以乱吾之明也非礼勿言非谓止口而无言也天下之物不足以易吾之辞也非礼勿动非谓止其躬而不动天下之物不足以干吾之气也天下之物岂特形骸自为哉其所由来盖微矣不听之时有先聦焉不视之时有先明焉不言之时有先言焉不动之时有先动焉圣人之门惟顔子可以当斯语矣是故非耳以为聦而不知所以聦者不足以尽天下之听非目以为明而不知所以明者不足以尽天下之视聦明者耳目之所能为而所以聦明者非耳目之所能为也是故待钟鼓而後乐者非深於乐者也待玉帛而後?者非深於礼者也蒉桴土鼓而乐之道备矣燔黍捭豚汚尊抔饮礼既备矣然大裘无文大辂无饰圣人独以其事之所贵者何也所以明礼乐之本也故曰礼之近人情非其至者也曾子谓孟敬子君子之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顔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观此言也曾子而不知道也则可使曾子而为知道则道不违乎言貌辞气之间何待於外哉是故古之人目击而道巳存不言而意已传不赏而人自劝不罚而人自畏莫不由此也是故先王之道可以传诸言効诸行者皆其法度刑政而非神明之用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去情却欲而神明生矣修神致明而物自成矣是故君子之道鲜矣齐明其心清明其德则天地之间所有之物皆自至矣君子之守至约而其至也广其取至近而其应也远易曰拟之而後言议之而後动拟议以成其变化变化之应天人之极致也是以书言天人之道莫大於洪范洪范之言天人之道莫大於貌言视听思大哉圣人独见之理传心之言乎储精晦息而通神明君子之所不至者三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不失足於人不失色者容貌精也不失口者语默精也不失足者行止精也君子之道也语其大则天地不足容也语其小则不见秋毫之末语其强则天下莫能敌也语其约则不能致传记圣人之遗言曰大礼与天地同节大乐与天地同和盖言性也大礼性之中大乐性之和中和之情通乎神明故圣人储精九重仪凤凰修五事而关隂阳是天地位而三光明四时行而万物和诗曰鹤鸣於九臯声闻于天故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充塞乎天地之间扬子曰貌言视听思性所有潜天而天潜地而地也呜呼礼乐之意不传久矣天下之言养生修性者归於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说行而天下为礼乐者独以顺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驱礼乐之文以顺流俗为事欲成治其国家者此梁晋之君所以取败之祸也然而世非知之也者何耶特礼乐之意大而难知老子之言近而易轻圣人之道得诸已从容人事之间而不离其类焉浮屠直空虚穷苦絶山林之间然後足以善其身而已由是观之圣人之与释老其远近难易可知也是故赏与古人同而劝不同罚与古人同而威不同仁与古人同而爱不同智与古人同而识不同言与古人同而信不同同者道也不同者心也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昔宓子贱为单父宰而单父之人化焉今王公大人有尧舜伊尹之势而无子贱一邑之功者得非学术素浅而道未明欤夫天下之人非不勇为圣人之道为圣人之道者时务速售诸人以为进取之阶今夫进取之道譬诸鈎索物耳幸而多得其数则行为王公大人若不幸而少得其数则裂逢掖之衣为商贾矣由是观之王公大人同商贾之得志者也此之谓学术浅而道不明由此观之得志而居人之上复治圣人之道而不舍焉几人矣内而好爱之容蛊其欲外有便嬖之谀骄其志向之所能者日已忘矣今之所好者日已至矣孔子曰有顔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又曰吾见其进未见其止也夫顔子之所学者非世人之所学不迁怒者求诸已不贰过者见不善之端而止之也世之人所谓退顔子之所谓进也人之所谓益顔子之所谓损也易曰损先难而後获顔子之谓也耳损於声目损於色口损於言身损於动非先难欤及其至也耳无不闻目无不见言无不信动无不服非後得欤是故君子之学始如愚人焉如童蒙焉及其至也天地不足大人物不足多鬼神不足为隐诸子之支离不足惑也是故天之高也日月星辰隂阳之气可端策而数也地至大也山川丘陵万物之形人之常产可指籍而定也是故星历之数天地之法人物之所皆前世致精好学圣人者之所建也後世之人守其成法而安能知其始焉传曰百工之事皆圣人作此之谓也故古之人言道者莫先於天地言天地者莫先乎身言身者莫先乎性言性者莫先乎精精者天之所以高地之所以厚圣人所以配之故御人莫不尽能而造父独得之非车马不同造父精之也射人莫不尽能而羿独得之非弓矢之不同羿精之也今之人与古之人一也然而用之则二也造父用之以为御羿用之以为射盗跖用之以为贼

大人论

孟子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夫此三者皆圣人之名而所以称之之不同者所指异也由其道而言谓之神由其德而言谓之圣由其事业而言谓之大人古之圣人其道未尝不入於神而其所称止乎圣人者以其道存乎虚无寂寞不可见之间苟存乎人则所谓德也是以人之道虽神而不得以神自名名乎其德而已夫神虽至矣不圣则不显圣虽显矣不大则不形故曰此三者皆圣人之名而所以称之之不同者所指异也易曰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夫易之为书圣人之道於是乎尽矣而称卦以智不称以神者以其存乎爻也存乎爻则道之用见於器而刚柔有所定之矣刚柔有所定之则非其所谓化也且易之道於乾为至而乾之盛莫盛於二五而二五之辞皆称利见大人言二爻之相求也夫二爻之道岂不至於神矣乎而止称大人者则所谓见於器而刚柔有所定尔盖刚柔有所定则圣人之事业也称其事业以大人则其道之为神德之为圣可知也孔子曰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此言神之所为也神之所为虽至而无所见於天下仁而後着用而後功圣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及其仁济万物而不穷用通万世而不倦也则所谓圣矣故神之所为当在於盛德大业德则所谓圣业则所谓大也世盖有自为之道而未尝知此者以为德业之卑不足以为道道之至在於神耳於是弃德业而不为夫为君子者皆弃德业而不为则万物何以得其生乎故孔子称神而卒之以德业之至以明其不可弃盖神之用在乎德业之间则德业之至可知矣故曰神非圣则不显圣非大则不形此天地之全古人之大体也

致一论

万物莫不有至理焉能精其理则圣人也精其理之道在乎致其一而已致其一则天下之物可以不思而得也易曰一致而百虑言百虑之归乎一也苟能致一以精天下之理则可以入神矣既入於神则道之至也夫如是则无思无为寂然不动之时也虽然天下之事固有可思可为者则岂可以不通其故哉此圣人之所以又贵乎能致用者也致用之效始见乎安身盖天下之物莫亲乎吾之身能利其用以安吾之身则无所往而不济也无所往而不济则德其有不崇哉故易曰精义入神以致用利用安身以崇德此道之序也孔子既已语道之序矣患乎学者之未明也於是又取於爻以喻焉非其所困而困非其所据而据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以小善为无益以小恶为无伤凡此皆非所以安身崇德也苟欲安其身崇其德莫若藏器於身待时而後动也故君子举是两端以明夫安身崇德之道盖身之安不安德之崇不崇莫不由此两端而已身既安德既崇则可以致用於天下之时也致用於天下者莫善乎治不忘乱安不忘危莫不善乎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孔子之举此两端又以明夫致用之道也盖用有利不利者亦莫不由此两端而已夫身安德崇而又能致用於天下则其事业可谓备也事业备而神有未穷者则又当学以穷神焉能穷神则知微知彰知柔知刚夫於微彰刚柔之际皆有以知之则道何以复加哉圣人之道至於是而已也且以顔子之贤而未足以及之则岂非道之至乎圣人之学至於此则其视天下之理皆致乎一矣天下之理皆致乎一则莫能以惑其心也故孔子取损之辞以明致一之道曰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也夫危以动惧以语者岂有他哉不能致一以精天下之理故也故孔子举益之辞以戒曰立心勿恒凶勿恒者盖不一也呜呼语道之序则先精义而後崇德及喻人以修之之道则先崇德而後精义盖道之序则自精而至粗学之之道则自粗而至精此不易之理也夫不能精天下之义则不能入神矣不能入神则天下之义亦不可得而精也犹之人身之於崇德也身不安则不能崇德矣不能崇德则身岂能安乎凡此宜若一而必两言之者语其序而已也

九卦论

处困之道君子之所难也非夫智足以穷理仁足以尽性内有以固其德而外有以应其变者其孰能无患哉古之人有极天下之困而其心能不累其行能不移患至而不伤其身事起而不疑其变者盖有以处之也处之之道圣人尝言之矣易曰履以和行谦以制礼复以自知恒以一德损以远害益以兴利困以寡怨井以辨义巽以行权此其处之之道也夫君子之学至於是则备矣宜其通於天下也然而犹困焉者非吾行之过也时有利不利也盖古之所谓困者非谓夫其行自困者谓夫行足以通而困於命者耳盖於此九卦者智有所不能明仁有所不能守则其困也非所谓困而其处困也疎矣夫惟深於此九者而能果以行之者则其通也宜而其困也有以处之惟其学之之素也且君子之行大矣而待礼以和仁义为之内而和之以礼则行之成也而礼之实存乎谦谦者礼之所自起礼者行之所自成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履欲知履不可以不知谦夫礼虽发乎其心而其文着乎外者也君子知履而已则溺乎其文而失乎其实忘性命之本而莫能自复矣故礼之弊必复乎本而後可以无患故君子不可以不知复虽复乎其本而不能常其德以自固则有时而失之矣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恒虽能久其德而天下事物之变相代乎吾之前如吾知恒而已则吾之行有时而不可通矣是必度其变而时有损益而後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损益夫学如此其至德如此其备则宜乎其通也然而犹困焉者则向所谓困於命者也困於命则动而见病之时也则其事物之变尤衆而吾之所以处之者尤难矣然则其行尤贵於逹事之宜而适时之变也故辩义行权然後能以穷通而井者所以辩义巽者所以行权也故君子之学至乎井巽而大备而後足以自通乎困之时孔子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谓其言之足以自通乎困之时也呜呼後世之人一困於时则忧思其心而失其故行然卒至於不能自存也是岂有他哉不知夫九者之义故也

临川文集卷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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