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黄昏,最是令人容易感到凄伤而寂寥的时候,况且更遇着自未曾上灯之前,便淅淅潇潇地落起雨来。从如奏着悲凉而愁惨的音乐的声中,教人听了,便感到心头上冷冷地,不知怎么方好。幸而这间灯光微暗的屋子中,还是几个彼此相熟的人谈话,说出互相慰藉的话来,还可以将无聊中的似乎真实的触感消灭与间隔些去。不然,遇着这等天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仿佛广漠中的客舍里,不要说读不下书去,睡不下觉去,只是这凄清中的情绪上的恐怖,也使人无可如何呀。

一个人当在家庭中的时候,有时不止是觉不出什么好处来,而且烦腻;设若你独自远居在旅舍里,或者到了陌生的地方,没有人共你说话,也没有人能以真心的安慰,使你减却寂寞,到了望着天空的飞云出神,或是在灯前无味的斜坐的时候,那末,想起家庭中安适而快慰的生活,总不禁有些恋恋而且可惜的意味了。一切的事,都是那样,当前见惯也就罢了,然而赋有最大的权威的就是“过去”二字。一句话的听到,一个人的遇到,一枝野花来委在泥里,一只斑鸠飞过墙顶上,但使是“过去”呵,你不是善忘的人总不能没有点过去的思量与怜惜的!其实这不过是就最平常平常的事说罢了。也或者人人以为是平常的事,而却令心细的人们,一辈子永久而勿遗失地挂在心上呢。

我们几个人在一间安置的很妥贴的小书房中,这一时静静地息了言语,来默听窗外的雨声。原来玻璃窗外有个藤萝架子,这是前年才栽种上的藤萝,两年的工夫,已经长得满了架子,而且绿叶的荫影,几乎全将窗子遮却了。偶然大一阵小一阵的秋雨的滴沥,打在疏密不等的叶子上,飒落飒落地响,有时当的一声,却是风吹得门铃上扯过来的铁丝颤动。正在这时,他们都郑重而安然地去听这一夕自然的音乐;而同时在我乱思的心中,便作出上面的两个片断的理想来。

我不知在同时这一屋子中的人,他们想些什么?不过我自己的心上,的确是无规则地寻思些毫无关系,而且是毫无价值的事。一个奇异的另一疑问,刚着在我的脑中,就是我每逢着秋夕听雨的时光,自己再不会解答来的问题。便是一样的雨呵,为什么在夏夜听来,对于我内心的触感,不与秋夜相同?……这实是一无可解答的问题。经验给我的教训,却不止一回了。在默默中,我又忆得起来。正要继续想下去,忽然在短榻上坐着打线结的我的表妹妹,突然停止了手中的铁针,向着门外仿佛看了一看,回头对一个三十几岁的人道:

“天越发黑了,我真怕听这等凄凄零零的雨。没落雨时,我打算这个大线结,在六点钟就打完了,现在呢?”她说着,向左腕上,就灯光下看了看道:“快七点二十分了,还没有打完,白白地让天气把我闷坏了!……”

她说完之后,便索性将活计丢在榻上了。

三十余岁的男子,是她的哥哥,正在案上拿本书胡乱看,听她说完了,便微微地笑道:

“小小的年纪,怎样懒得难过,自己事做不完,却来怨天尤人。自来落雨是妨害读书,却于做手工一点也没有关系,……可是,若不是落雨,梦薇早就走了,今日晚上,或者可说是天的留客。……”他说还没完,便自己笑了。我方要接过来说上几句,却不料他重复继续说道:

“梦薇,你看芸如越读书越成了小姐的样子了。你就高兴起来,作点手工,其实呢,还是为她自己作的,一时作不来,便发急的了不得。……还时时口里赞成女子,……这样独立,那样独立,……”他有意的作出嘲笑与游戏的态度来激怒她,她也知道,然而因此竟引起一番争论来,破了室中的静默。芸如急切地向她哥哥说:

“你真是故意挖苦人呀!而且像你似的,真是单调生活中的人生。独立也罢,不独立也罢,一个人总逃不出天然的环线之内,难道如你的说法,听雨声而有感触的,只是读书的呆人呵!那真正成了笑话了。像你们读书,左不过为人;或是为书本子作驱使罢了。书中的意义,能够了解,恐怕不是书呆子能够办到的。……哦!哦!……我记起来了,你不要挖苦我了!……”

“你记起什么来呀?”他笑着逼迫般地问。

“你们只是会在报纸上,口头上,喊着鼓吹着女子独立呵,经济问题自谋解决呵,终究不过要少家中一份负担罢了。……”她是故意说的,我听了也忍不住要笑起来。她说到后来,便不再说了,只是对着案上的一面大镜子,收理她的松松的头发。

她的哥哥,是个久于在社会上作事情的人,而且他对于他的妹妹们,向来都视同小孩子们好说好笑的。不过这时,他却骤然变成郑重的态度,慨然向我道:

“说笑话,固然是说笑话呵,然而芸如的话,何尝不深入一层,你以为怎么样?”

我还没有回答他,忽然在东壁下小书案上他的小妹妹霞如手里拿着一本书,曼长的声读道: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原来我们由沉默中起了谈锋,却忘了霞如在那边一个人正看古诗,看得有趣呢。有她这一惊,却将我要回复他的话忘掉了。而且也平白地将这段争论中止。霞如梳着松垂的双鬟,穿着淡墨色的呢夹袄,从低下的面上,见出读诗读得兴味很高,而有感动的颜色。面上微微发绛。她却始终不向我们谈话。芸如听她读出这两句不知出自何人的古诗来,便笑道:

“罢了,罢了,我们这个屋子里,有的是政论家,方自舌辩滔滔地不了,又添上一个清静无为的女诗人了。薇哥,你不常到我们家里,你看热闹不呵!你总该自己也快乐点呵!不要只是一天天像心里有些悬决的问题一般地沉闷!你看我吧,有个政论家作哥哥,又有个女诗人作小妹妹,索性明天起首,——不,后天呢,明天是假日,——便书也不读,也再不想什么女子独立了。我要专作政论家的妹子,与女诗人的姊姊。薇哥,你以为好不好呢?……”她滑稽而迅利地说完,全屋子的人都开始互相看着笑了起来。这正是个快乐的时间呵!然而在半空中,迅闪地射出了几道电光,即时殷殷地有了雷声,而窗外的雨声,并不是先时那样一点一滴地从容落了。骤然添了许多大的声浪,听见石阶下的水道,如同瀑布一般的响。室中的人语,也有些听不清了。正自读诗的霞如,却抱了书本,跑到她姊姊的怀中去。

于是室中的四个人,重行沉默起来。共在窗下,用互视的眼光,来听破空的雷声。

秋天的雷声,自然不能长久响的,不过有十分钟的工夫。大的阵雨停止了,雷声也自空中远远地走去。这时只听到门外石阶下水声汩汩地流响。

大家的谈锋,也重行续起。

最先反是芸如,以她那疲倦的左手,将额上蓬发拢了一拢,面上冷冷地似是记起什么心事来一般的,缓缓地说:

“我们还是比较有幸福而没被人忘却的——虽然是就是我们几个人,一室中的笑语,正是历千万劫中,不必更能得到的。人的孤寂与冷落,是最可怕的!况且是在这等惨澹的天气里。我方才听过雷声引起恐怖的心思,使我记起一个人来,哥哥,……你不记得我小时的同学吴镜涵吗?……”

“吴,……什么名字?我实在记不得,是不是你在县里高等小学读书时的朋友呵?”她哥哥仿佛要竭力回思,却记不清楚地反问。

“是呵,你不记得她常好穿一种茜色薄罗衣服,在夏天里,同着我到后园中去捉促促吗?她身体还很高,其实她比我还大一岁。……”

芸如还没说完,她哥哥忽然醒悟般道:“对呀,我那时老是记着每年暑假从外面回家早些,你们小学里都没放假,那些小姑娘们常来找你玩。我于今记起了一个,好穿茜色衫子的——只有她一个穿的,不是黑而多的一把头发,眼睛很大,嘴唇的左边有红色的痣子的?……她不是叫什么镜涵吗?我似记得。……”

芸如微微地笑了。“亏得你不记得,连人家嘴上的痣子还记得这样清楚,也不晓得你怎么瞧见的。”

她笑了,我也笑了,倚在她身侧的霞如也天真烂漫地随着我们向她的哥哥抿嘴。

他便连笑带说地急急分辩道:“不是的,不是的,我自然有个道理呵。那时我比你们大了有十多岁,你们一起八九个女孩子在家里常常捉迷藏,然而公举出我来作蒙布在每人眼上的差使。芸如——是不是你出的主意?恐怕你们自己不公平呵。难道我在蒙眼布的时候,我的眼又不瞎,还看不见吗?……看不见吗?”

于是大家更笑了一阵,然后芸如便慨叹地道:

“她真是第一个好女子,自从三四年的同学分散以后,直到去年的春天,我才能再见她。算计时间的分隔,已经是六年多了!你记得她那时是十五岁,……但时间是最会播弄人生的命运的东西,一个人的命运,有时也可以说是注定的呵。她现在不过是个为境遇造成的小学教员罢了,其实她的才气、聪明,都比当时的小同学高出一倍。然而谁能反抗呢!……在安乐的家庭里,在这样凄风冷雨的黄昏后,我更能记起她来!……薇哥,关于她的事,你多少知道一点吧。”她说着凄然地向我看。

我简直茫然了,连她的哥哥还不知道的那位密司是怎样,我又何曾知道一点呢。我方要答复她,她却道:

“你不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几个人趁一天的闲工夫,跑到翠微峰下去旅行。我妹妹,还有几位一同去的,在山径旁边,一棵大可合抱的松树底下,曾遇见一个女子,领着两个蓝布衣服的女孩子,抱着些石竹花吗?她面色很黄瘦,曾同我说了一些话,……但你们却在前面已经走了一段路了。……”

唉!我被她一提,那个青松之下的印象,突然回复到我的记忆里。是的,高高的身材,黄黄的面色,而映着莹白的皮肤,秀朗的眉痕,罩在含有诗意的双目上,那个女子呵,谁知她就是芸如口中的镜涵。我便道:

“匆匆地遇见,你后来不过对我们说她是左近山村中小学教员罢了,谁又知道她是什么镜涵。”

最小的霞如突然将幼稚的面庞抬起,向她的姊姊道:“她是不是教学生读国文的?”

芸如点头道,“她是担任国文课的。……薇哥埋怨不曾多知道关于她的事,我当时因为许久没见她了,在松荫下,说了许多话,哪里再有心绪去给你们介绍。可是自从那回,我又见过她一回,而且常常通信,所以我每逢着易感动的时候,总忘不了她。其实呢,她真不愧为一个在乱如麻丝的人间被认识的一个;然而她竟被人间来遗弃;她竟被命运将她陷下了!……”她没有说完,眼中晕泛起来,用手将头托起,将要尽情一哭的样子,向着墙上一幅近人摹画的风雨归舟图,痴痴望着。

除了她,我们更是随同她痴望着,没有一个说话的。也许在这一刹那中,都将沉默的不可知的同情,流注在各人的心中呵!

末后,还是她那年老的哥哥,忍不住了,便催促芸如道:

“到底是怎么的一桩事?引起你多大的感慨来,你要说出来我们也可以明白的。”

我心里早有这个同一的请求,只是还没有说得出。

芸如点了点头,又向那幅风雨归舟图望了一眼,她才在微微的风雨声中,告诉那位青年女子的略史。

“薇哥你记得那天我们同行在山径中,小妹妹的额发上的汗珠,一滴一滴的,不住用手帕去擦。那真个烦热的天气,我想她年纪小些,走不动了,雇了匹驴子,她又不敢骑,我正着急的了不得。……”

我同活泼的小姑娘霞如,都不禁笑了起来,当我们记起那天又累又热的状况来。芸如接着道:

“好容易在一所古寺前休息了一会,你们大家不是都愿早早地跑上翠薇峰顶喝茶去。那正是缘遇的凑巧呀!转了几条崎岖满生了青草的小道,便在道旁的青松下遇见她,同她的学生从斜面山坡上走过来。我一见她,面色改了,服装改了,并且因为多年不知信息的故人,在我心头上已忘却了一半,所以骤然的相逢,我不敢喊她。其实呢,我直接没有想到是她呢。不料她听着我叫霞妹的声音,她便迟疑地叫了一声‘芸如’,仅仅用这么不经意的两个字罢了,把我六七年前藏在脑中的记忆,在迅忽中的一霎,突然唤回。……及至我同她握手谈话的时候,你们等不得,早从斜道转上山坡了。……她从前是多么美丽与活泼呵,那时我们同在乡里女子小学中的时候,谁不称赞她的面貌,与举止的大方呵。不过六年多不见罢了!我在这儿可以先将她与我临别时她的景况告诉与你们。她在五六岁时,她父亲为了贩运粮米堕在大沽口外的黄海风涛中死了。她母亲却是个耶教的信徒。后来因为悲伤她的父亲的死,只余下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便对于宗教生活,更严肃而纯一些。这自然是环境与命运支配她到这条路上去。她的母亲在教会的学校中教国文,非常的刻苦。因为家中日用的困难,便在她叔叔的房子里住着。像这些琐事,薇哥住得远是不知道,哥哥该记得些吧。”

“不甚清楚,我自小随了父亲在外边,所以对于家乡中邻人的情形,是知道的有限呵。”他这样地说。

“那也是的,我还记得她的母亲,是忧郁而惠和的,常常将我们招呼到她家的小院子里去吃糖果,虽是她是没有好多余钱的。当她在小学校即将卒业的那年春天,说来令人心都为之抖颤呢!她母亲竟于那时死了!

“唉!这也是不足深怪的,一个青年丧夫的妇人的生活,还不是容易中病吗?况且她家更是在叔叔家下寄住,一个人任使心胸怎样宽大些,怎样的看得开一切的事,不过说到这些上面,……总之,自此以后可怜如玫瑰初苞般的美丽的镜涵,竟成了个孤儿了!她那时正是十五岁了,悲戚与忧伤的如何,也不必说。后来听她告诉我说,叔叔待她还好,并且打算将她母亲葬埋之后,还允资助使她读书。这自然是她叔叔应该负的责任呵,但在无所倚仗的镜涵,便不能不十二分的感激了!

“卒业之后,父亲便把我们带出来住,镜涵送我走的时候,我们也不知有怎样悲酸的感触!两个人偷偷跑在学校园里的榛树底下,抱着哭了一场。她还送了我一朵亲手制成的纸花,放在我自己用的小藤箧中,直到现在,还在那里呢。你们想,我们眼看着同时游玩的园中,同时研读的书本儿,自五六岁每天不离的小朋友,居然竟有分别的一日,是多大的打击呵!

“后来,我们还常常通信,我有时将在大地方见到的好玩好吃的东西,想法子买来,请母亲寄与她。她也常常来信。在第一年中,那薄而粗纸制成的信封上面,每回来到,总印有莲塘地方的邮局钤记。我便喜欢得忘了吃饭!有时也因为她信中的哀感,使我不愿吃饭了!

“不过第二年的春天以后,便再也不能得到她的一封信了!我虽然连连地去信与她,终究没有回音。后来遇见由故乡中来的人的传言,说她仿佛因为他叔叔,随了一个亲戚到外省去作书记,便挈眷而去。但在什么地方,自然是没曾知道,不过这个事太过分恍惚了,怎么她并没曾给我一点的信息?……后来我才晓得她从别处寄我信的时候,那时我家又到别的地方去,因此便阻绝了消息。

“这样的无形的间隔,直到去年的夏日在青松之下难以获得的重逢,我才明白了一切。哦!在同时呵,也给予我以绵渺而深思的愤慨!当时我们并肩立着,烦热的南风,吹着松针慢慢地响,虽有热烈蒸人的日光,然而我觉得她的心,完全如同安放在冰窟中的惨冷。那是个热的天气,你们都该记得呵。我用颤颤的手指,按住她的手时,她手尖都冷冷的,不出一点汗。同时她还不住地咳嗽。……

“人间何曾有真实的快乐,而悲感的暗影,却时时好向人的身心袭来,而且加以猛烈的攻击。不幸的遗弃者,在那谡谡的松声之下,我虽含了满眶的热泪,却也再没有更好的言语,能以去安慰她!——自然是真实的安慰呵!……

“她自从随了她叔叔往宿迁去后的历史,简单说罢,后来的几年,她的惨淡生活,是由于她的性情将她来误了!然而一个人,为什么不准要有自由的意志呵?……无论什么事,为什么只准向威权方面低头呢?咳!她到这步的景况,是丧失了她的活力,而被压伏在过于矫崇的新的偶像之下。”

她这句话,令人陡添了一层疑云,不能明了她言语的主旨。但是她不等得我们质问,又接着解释道:

“这句话,自然不容易明白的。不过我实在没有更妥当的言语,来作她的失却生命的原因的形容词。她在那天同我说的:‘我到现在,既不怨人,也不怨命运,已经是这样了,有什么可说。不过每当灯昏风起的时候,伏在枕头上,想起我的母亲来,纵使一夜不眠,将泪哭干了,也还情愿!因为独有这么样,还是能使我悠悠的心,得有个着落的地方。除此以外,你现在替我想想,更有什么法子与地方,能以安置我的破碎的心?……’你们想呵,谁是爱忧伤的?谁是爱哭泣的?像这等令人感泣,与她那纯洁的精神,可怜的生活,不是她自己,谁能摹想得到!……

“原来她自从随了叔叔婶婶到宿迁去后,她便在那个地方,一起住了三年。她后来自修的工夫很好,便担任那里的女子小学校的功课,还另外给一个家庭中作教师。……我不是说过吗?什么事都是凑泊成的,偏偏她又有一种甜适与顺遂的境遇,在那县立中学里,认识了一位英文教员,他就是那县城中的人,家境还过得去。他们怎么恋爱的经过,谁曾晓得。不过后来居然得了她叔叔的许可,结成婚约。以她那么孤苦的人,有个青年能以丰洁与纯挚的爱情输与她,自然使她可以傲视一切,而且满意的。她曾说:‘在当时,我所见所闻的事物,以及所教的课目,所读的书籍,几乎无处没有一个亲爱的笑容对待我。’也许一时的快乐太过了,而结果使人却再不会想到。……定了婚约,没有三个月,那位青年教员,因为传染了流行感冒性的病症而死了!……”

“死了呵!”霞如惊疑地问。我在同时,觉得心中受了一个有力的打击!

芸如凄凄地将嘴唇吻在霞如的头发上道:“可不是呵!这是个冰弹呵!足以打破她那脆弱而柔嫩的心了!不过这还是悲哭的第一幕罢了。她曾说,听到这个信息的那天早上,她正为了这病人在踌躇,想着要去看护他,而事实上究竟恐怕难于办到。那一夜中,她何尝能以安睡?天还没有明亮的时候,她便在窗外一棵银杏的下面徘徊地走了半个钟头。然而没曾想到这三天的病,便到了死的界限上去。……后来,在初出日光之下,有人来送信的时候,她还记得她的鬓发上面,被朝露湿得润润的呢。

“自从这事发生之后,什么事也算完了。这样甜美而顺遂的初恋,一变而成为落下的暗幂,带了坏命运的警告来给她了。她的平常的性质,已经是因遗传与环境的关系,而成为容易忧郁的。及至她的爱人死去,她差不多对于全个世界上如告总别离了!她那时曾想到,除了我还是与她自童年相识的友人之外,再没有或者能以记得起她的一个!她同那位青年可以说得是再不能重行遇到的偶侣。然而人间的一时的生死,便留下了无穷悲惨的尘影。她因此病了几个月,她曾同我说,她也不希望再有生活的勇力,而且也不须了!一个人活着,应是快乐与趣味的,她那时对于这两层人生的要件上,可说没得一件。使她不遇到这位已死的青年,她可以在无聊的生活中,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好消磨青春的光阴。但人的情思,譬如水上的微波一般,只要是没有风吹动,也就平平的,若使有一波的吹动,而好好的绿水,便横起无量的波纹了。她经过一度浓如醇酒,而且是苦况差不多的恋爱,她要不病恐怕是不能的。她这样在病中过了些日子,自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是每天含着泪痕,看窗上的日影。……

“那末,这似乎关于她一身的婚约,可以作一个段落了。然而奇怪而不近人情的事,在或一方,可以说是应当的事,竟要逼迫她去承受。这全是由于她的叔叔的缘故,他不是很坏的人,而且从几年前就抚养她,也可证明了。他说是在宿迁县中,有位从日本回国的学生,妻子死了,曾见过她,又知道她的未婚夫已死去,便想到要同她结婚。本来这是没有什么不可的,即是她已结婚,夫死再嫁,在现在的时代,也不能说不对的。而且无论如何,这是个人的意志的自由。她的叔叔眼看着如花般的侄女,每日里哭泣生病,便急想同那位回国的学生定了婚约,好使得她到一个新生活的境界中去。这原是好意呵,而且难得不是顽固而守旧礼教的叔叔的体贴。……然而思想两个字,究竟是难于解释,若更加上由深恳情感中所产出的思想,便不能以常情去批度她了。她叔叔以为她对于一切新的事,向来都是赞同的,她也曾对于旧制度礼教作攻击的,便将这个意念向她说,哪知她的有生力的心,全个都被墓中人带了去了。她早已不想在人间,更去掘发出快乐的源泉来。她并不是强迫的,受因袭的礼教的束缚,但她觉得在那时,她的身心已经不是她的了。也或者在他人所不见的时候她早已同她的爱人的灵魂合在一起了。她听了叔叔的劝言以后,什么话也无力再说,只是哭晕了。……糊涂而坚执的叔叔,还以为她对此事,并没有十分反对之意,又以为处处代她计算,——为她将来的幸福计算,总可以尽却一个长辈的责任。况且更能表示出他不是如同旧人般的迂顽,取那种未嫁守贞的已经死了的礼教,因此却害了她终身的快乐!然而人间的各种事情,都不能只是一方的呵。人们的情感之流,只要是有所倾向,那末任管什么,都束缚不住的。至于拿一般认为正理的去责备去,一句话呵,隔膜的人间,终是如此,更有什么解释呢。

“镜涵在那时,全个心上,哪里还可有其他的希望与思想存在。悲哀,不可明言的悲哀,已经将她久经破碎而嫩弱的心充满了,锁住了,况且是对于她的死去的爱人的悲恋,正在使她几乎死也折偿不过她的最初的愿望来。若在此时,纵使说得怎么合乎正义,以及用怎样有力的诱引,教她去变更了恋爱的对象,哪能作到呢。然而因此,却使她叔叔烦恼,而用强力的手段了。他以为这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执拗罢了,一时的泪止了,情感之火息了,自然而且是必定的,可以如风吹的弱叶一般,会飞到别的地方里去。……果然,误解是造出苦恼的源头。……事情就这样的误解了,她叔叔竟以自己为最开明不过的人物,拿她作小孩般看待,便为她将新婚约来定下了。……镜涵就因此起始算投入苦海中的第一步了。”

她哥哥听得很出神,到这时方才如完全了解了一个困难问题般地,从留下微髭的唇上说出一个“哦!”字来。

我也在一边点头而微微地叹息。

“及至镜涵病体少好之后,她方明白这一回事,她曾哀咽地向她叔叔陈说她自己的志愿。叔叔呢却竭力劝慰她,且用新的道理去解释,归结总不过是为她一身的幸福。再说得远些,即是为了她死去的父母的缘故,也不肯把这个新婚约来取消。实在对于新的道理,更解放而适于性的要求,与为人生的快乐的道理,她所知道的,比她叔叔更多,但有什么益处呢?她是尊重而且赞同这种新道理的,且是她还为社会上尽力鼓吹过,然而已经尝过的浓密而醇醉的恋爱的余灰,早已燃尽在她的不能更经过激动的心里,更没有其他的心与闲的地方去,装受第二个人的爱情了。她是尊重她所明白而赞同的新道理,但她更要保持一个人的恋爱的自由,与情感的难于更改的权力。……事情是这样了,她是被慰劝与无形的强迫,把她包围住了。因此她便孑身逃了出来。……其中的经过,自然一时也说不尽。总之此后她完全与世上的人们,更是虚飘飘地没有亲密的关系了,只有在那荒野中的坟墓。她受过怎样的人间的冷视与无情,而不了解的弃逐,善意的隔膜的待遇,在这两年中,她有几次要自杀,幸被她的同事们救护过来,而且监视着她。她现在对于自杀的念头,也比较得减少些了,这不是她没有勇力,也不是她对于死的勇力,会能随了时间有什么少差。她因为现在所受的苦恼,还不足,她立誓要遇到更苦的生活,去折磨自己的身子呵。

“她在翠微峰西偏的山村中当教员,还是得了她从前的一位女教员的助力。那日在道旁的松下,她是多么憔悴而可怜呵!她无力地握着我的手,最痛心的,是我听了她末后的几句话,使我没得言语,可以回复了。只是觉得簇翠般的山色绿茸茸的地上,慢慢如微语的松声,都似不应该在世上出现。觉得这个乱杂且无目的的人生,应该是冰一般的冷且坚硬的。她从干枯而带有青色的眼中,发出惨惨的弱光来,向我道:‘我如今也再没有思想与记忆的能力了!……总是这样吧,多早死的消息报到,我便安然而毫无挂虑地随它走去!……或者,这也是我的幸福!……像你这样的安适,且在前途上,正铺有锦花相待的生活,我到如今,不希望,也不歆羡!……不然,又不成你是你,而我终是我呀!……嗳!……这一种话听了,比针刺着更要感得痛苦。……’”

她说得似乎没有气力了,眼波晕红的向着那边,似是未曾经心的,又看着那幅风雨归舟图。

忽然她又接上一句道:“那日你们都说我有什么心事与感触,的确呵,不过我那时,实在更没有心绪去告诉你们呵。”

雨还是慢慢地一滴一滴地落在窗外的藤叶上,仿佛如同四围的沉默,将这个屋子来全包住了。除了她以外,我们都没言语,只有默默地叹息。

听得内室的自鸣钟,打过十一点了,一个仆妇穿了她笨重的油鞋,打了雨伞,出来接他们姊妹到家中去。我自然也带了沉重的心思,被一辆人力车,从滑而明的马道上拉回。

到得自己的寓中,恰巧仆人将一卷东西递与我。拆开一看,原是我在前几天托一个画中国画的朋友,所画的一幅横条。他似是作的仿古的笔法吧,松阴之中,流泉之上,一个不知哪里的高人,正在枕书而酣眠。他还在上面用小楷题了两句旧诗是:“莫向人间挥涕泪,松阴一梦转清凉。”

哦!又是松呵!梦呵!

奇异的联想,又复将我唤醒。“青松呵!”“青松之下呵!”这两句话,与在梦中一般的境地,是在我眼前恍惚地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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