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给您)”他还在喉咙口没有把“给您”吐出来,立刻觉得用这两个字似乎太粗率了一点,两眼盯着右肩旁她那垂着长黑发的半面白脸,很快就在脑子里面闪电似的经过一次修辞,于是又红着脸,发着正确的音说下去:

“我昨天送上的那首诗,您看,觉得怎样?”

她的脸也红了起来,连耳根头都红得透明。因为她想起昨天那首诗还夹在一本书里,随手丢在一张台子上。于是惭愧地把脚步放慢一些,微微抬起脸来,向他看一眼,嘴唇动两动,才说道:

“对不住。我还没……”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的。”他赶快向她连连点着头,说,表示倒是自己非常抱歉的意思。等到一见她又把脸掉向前面走着了,自己就又皱着两道黑眉,伸一只手爪抓抓梳得油光的脑后发脚,叹一口气,想:“糟,她又没有看!究竟她是假痴假呆?是……唉咳,女人!”

他紧跟着她的脚跟走。终于决定伸手去挽起她的手:“如果她不躲开,那末那诗看不看,都没有关系了。反正一样。”他这么一想,便把右手向着她的左手弯伸去,同时不知怎么随口含糊的说道:

“那首诗……”

“有人来了!”她脸红一下,说,赶快向旁边躲一下。

他一惊地抬起脸来,就看见对面走来两个歪戴打鸟帽的黄脸汉子。那高的一个向他挤挤小眼睛,那矮的一个就向他伸伸红舌头。他于是怒得把嘴唇闭起来了。但他镇静着,睛眼掉向一旁,走着。可是当他同她并肩走到那两个汉子的面前,立刻就听见劈面送来各种奇怪的声音:

“咳!唔,咳咳!”

“嘘!嘘!嘘!”

他看见肩旁的她,满脸通红,自己也觉得两颊热起来了。他避开那两个家伙的脸,暗暗估量一下那两个的拳头和自己穿着灰法兰绒西装的背脊,仍然觉得:“犯不上!”于是镇静的走过去了。再看旁边的她,仍然低着头,走得更快了,似乎就要离开他走去。他立刻怅惘地紧跟两步,把她赶上;但自己总觉得很抱歉,没能把她保护着,他几乎想伸手去抚她的肩,但他立刻发觉,这不好,右手仍然插在裤袋里不动。

“咳!唔咳!”似乎就在脑后。

“嘘!嘘!”耳朵尖似乎感到了那吹来的热的气息。

他于是气得脸发青,一对眼珠挺出来了。但他仍然镇静着。一抬头,忽见对面街的拐角上正出现一个白皮肤高鼻子的黑衣巡捕,左手按在腰间的黑皮枪匣上,右手正一甩一甩地走来。他这下再也镇静不住了。一下昂着头掉转身来,面对着那两个歪戴打鸟帽的黄脸。其时走在旁边的她,忽然吃惊地伸起一只细指手掌来掩着自己忽然张开的嘴唇,赶快站远两步。

“做什么!你们?”他脸青地对着那两个歪戴打鸟帽的黄脸喝道,“哼,你们!这这这……”

那矮的一个把口张大起来,就要准备咆哮;但高的一个已一眼看见高鼻子巡捕正大步走来了,便悄悄扯扯他的衣角;那矮的才立刻把嘴唇改成一个O字形,说一声:“嘘!”而且伸一下红舌头。两个就赶快转身走去了。

“做啥!你们?哼!简直岂有此理!”他两手叉腰,耸出肩头,似乎就要追上去。

“算了,让他们去吧。”站在旁边的她皱皱眉说。但他终于跨出两步,站一站,鼻孔里哼出一声,“哼,流氓!”这才感到胜利似的转过身来,昂着头,满脸发光地向着她,把穿皮鞋的脚步踏得特别清脆响亮,走到她面前。

“哼,这些东西,”他说,“不理他,倒以为是怕他了!不给他们一点利害他们是不知道的。”他说到这里,向着她那白脸上的一对黑白分明水波似的眼珠深深地盯一眼,看她是否在佩服着自己这样的勇敢。并且同时觉到:自己在她的面前,好像比刚才马上大了起来。

当他们并肩走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他刚才要挽着她的计划,“在这胜利之后,不正是好机会么?”他想。于是不知怎么地口里又发着含糊的声音道:“那首诗!”同时右手也就……

一九三五年六月

1935年6月18日载《申报·自由谈》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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