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办公的时间到了。陈司事放下笔,立刻便摸了摸头上梳得油光的黑发,指头一触知黑发依然油光,于是就拍拍两手臂卷起来的衣袖。就在这时候,忽见那一个从前也是同自己一样的司事不久才提升了的刘副官,笑嘻嘻的脸白胖胖地,两腮红喷喷地,身后飘荡着夹大衣,打门框飞似的进来了。他一面走,一面放出快活的声音喊道:

“喂,彭书记官,去哇!再来八圈哇!我不相信你今天的手气还是那样好!”

他一走到彭书记官的旁边,便伸起一只白手来拍了彭书记官的肩头一下:

“喂,去哇!”

他这一拍,陈司事立刻惊得眉毛一扬,觉得老刘这从来只敢对司书们的举动今天竟突然轻狂地施于长官的彭书记官,彭书记官一定会不高兴的;他这么一觉到,意识里就暗暗希望彭书记官立刻沉下脸来,作为对这轻狂的惩罚。

“哈哈!你还要想送财来?”彭书记官放下笔仰起脸来笑着说,“那么,就来罢!”于是便收拾面前桌上的公文。

陈司事立刻很失望;但随即也就清醒了,“哦!我怎么这样傻!老刘不是已经是副官了么?”他这么一想,自己又高兴了,“我不久也一定会和他一样敢用手掌去拍彭书记官的肩头的!”他于是笑嘻嘻地走到刘副官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

“你们又是要往紫丁香那里去搓麻将哇?”

刘副官立刻把脸色一沉:“这成什么样子?太随便了!”他心里很不高兴的想,竭力不把脸掉过来看陈司事,单是向彭书记官笑道:

“好,走罢!”

但他终觉得这样子太过分,因为前不久彼此都同样是司事,而且是这样随便拍惯了的,于是只得勉强掉过头来,偏着脸嘴角强笑地问道:

“你说什么?”

“妈的,充什么神气!”陈司事肚子里暗暗的骂着,嘴里却笑道:

“你们是不是又往紫丁香那里去?”

“唔唔,”刘副官微微皱着眉头,“呵!不,不,是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立刻刘副官和彭书记官擦过陈司事的身边就出去了。陈司事两眼发昏地望着那门框站了好久。

“妈的,你什么东西!”他愤愤地在肚子里骂道,“从前不过跟老子一样,一升了官就不认人了!妈的,我家里不过没有姊妹罢了!如果有姊妹……不,不,我倒宁肯不升官,决不像他那样去妈的丢人!丧他祖先八百辈人的德!……”他这么一想,这才轻松一些了,立刻觉到自己倒是非常清高,全身都是骨气。他一转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

一个瘦脸的李司书和一个麻脸的王司事走到他旁边来,一边站一个,都把两只手肘靠在桌上,两掌捧着脸。王司书的麻脸对住他,悄声地说道:

“喂,大家都下办公了,还是到我家里来八圈好吗?”

李司书接着说道:

“那个吴司号长今天也说来一个,现在我们正三缺一。你来!”

“哼!还有吴司号呢!”陈司事想,“都是妈的一批俗物!”

“我不去。”他带着一种抱歉的脸相说道,“我今天人不舒服,对不住。”他伸手就在桌上拿了一本诗集来,摊在面前,翻开,“对不住,我真的人不舒服。”

一会儿,他就独个儿剩在办公室里。“妈的,我怎么偏会被安排在这一切的俗物们一起!”他两肘支在桌上,两掌捧住下巴,两眼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前面几乎变成灰色的纸窗想。渐渐地他才注意到那纸窗,正有一角淡淡的斜阳黄光把几垂柳梢的黑影映在那上面,孤凄似地在轻微摆动。那一角阳光渐移渐小,纸窗的灰色渐增渐大,于是他心上的灰色也增大起来,一股淡淡的哀愁也袭上来了。他叹一口气,立刻觉得自己非常孤独,面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层青烟一般模模糊糊地要离他而去。他觉得这很凄凉而且伤心,但也觉得这又似乎倒颇富于一种诗意,一种清高的情感。“是的。清高的情感。”他想,脑子里忽然又闪出刘副官的影子,他又圆睁两眼的愤怒了:

“唉,有姊妹总占便宜,妈的!”

他于是拿着诗集,独个人踱到窗外的花园来了。在一张变黄了的藤躺椅上躺了下来。面前几盆红色的玫瑰花朵触着他的眼睛,那红得太讨厌了,他立刻就把眼光掉开。他仰了脸看着那和眼睛很调和的天空;天是一泻无余的蔚蓝色,蓝得发闪,蓝得深沉,忧郁地好像蓝得想离开人间而去。他叹一口气;他喜欢听见自己这样的叹声。他皱皱眉头想:“呵!这蔚蓝色的忧郁呵!”但立刻他眉毛一扬很吃惊了,因为他忽然听见一个响亮而高亢的呼痰声在他背后不远出现了。他赶快掉头一看,只见是卢参谋长左手端着一只茶杯,右手伸出大指二指在拈扯着嘴角上八字胡的尾巴,一步一步闲适地走来。他于是连忙一翻爬起,让在旁边,垂着双手,笑嘻嘻地说道:

“参谋长!”

卢参谋长点点头,一屁股坐在藤躺椅上,把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才随意抬起两眼来说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是的,参谋长!”他恭敬地把上身微微向前倾一下,不知道走开的好,还是不走开的好。

卢参谋长右手拈扯着胡子尾巴,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抖了几抖。他看着面前那几盆红色的玫瑰花朵,觉得红得很可爱,他想:“我明天一定叫勤务兵抬两盆回去。”他便笑一笑。掉头一看,见陈司事还忸怩地站在旁边,便从喉管底里呼一声痰,说道:

“你不坐吗?”

“是,参谋长!”他又把上身微微向前倾一下,仍然不知道走开的好,还是不走开的好。

“哪,坐罢。”卢参谋长把嘴向着旁边的一个方凳指了一下。

“是,参谋长!”他全身都紧张了,好像感到血在沸腾,心卜卜卜地直冲喉头跳动起来。他侧着身子挨到方凳,惴惴地用半边屁股坐上去,把两手掌端正地搁在两膝盖上。这一下,他心头又忽然起了一种紧张的希望了:“我倒莫如趁这没有别人的机会向他说说……”

卢参谋长掉脸来看见陈司事那样坐的姿势,觉得非常的满意,自己也就觉得在这样的姿势面前特别显得高大。他于是又高亢地从喉管底里呼一声痰,吐了出去,很感兴趣地说道:

“你在这里用功吗?”

“吓吓!参谋长!”

“但我看你的身体很弱……”

陈司事立刻感到非常的激动,两眼都激动得感到湿润;同时觉得自己也真非常的孱弱,他想:“我的脸色大概很苍白罢?”他于是更加做出弱不胜衣的脸相来,伸起一只手掌摸着自己的胸脯,细声答道:

“是的,参谋长!身体就是很坏,天天坐着写,大概是胃病……也许肺上也……”他立刻觉察自己的手不该这么乱动,赶快又放下去,依然端正地搁在膝盖上,“我同刘副官……但他的身体比我好很多……”

“哦!”卢参谋长喝一口茶说;他把左腿放下来,把右腿架上去,“我倒忘了你是同刘副官差不多同时来的。”

“是的,参谋长!”他想:“趁这机会便说下去罢,”于是马上捏着胆子,两手心都出了汗,说道:“家严来信,他说问候参谋长,还问候大太太,二太太。他说那回给参谋长带来的那点土产,真是惭愧得很!他说简直没有报答一点参谋长的栽培。

“哦,我倒忘了,你父亲好吗?”

陈司事赶快皱皱眉头:

“他最近病得很厉害。参谋长!”

“啊?病得很厉害?”卢参谋长越觉得陈司事那一切姿势,态度,口吻,都很满意,觉得也应该给他一个满意,便做出吃惊的脸相,睁大一对眼圈。

“是,很厉害,参谋长!”他记起有人说卢参谋长是很讲孝的,他于是赶快加添道,“我早就打算要请一两个月的假回去侍奉他老人家的,但是他老人家来信说叫我无论如何不要回去。”

“为什么?”

“他说,就叫我在这里好好给参谋长效力就好了,同时他老人家觉得像我现在这样回家乡去是很难为情的……”他刚刚说到这里立刻惊讶地想道:“我在怎样的胡说八道呵!”于是苍白脸上的两颊顿时绯红起来,两只耳朵也都红得像要滴血。

“这样子倒也红白得可爱。”卢参谋长看着他的脸,脑子里忽然这么闪一下;随即笑道:

“哦,你父亲真也是!好罢,等我有机会时同旅长提提罢。”

陈司事好像劈头挨了一捧似的,两眼发热,登时像弹簧似的一直地站了起来,上身向前弯了一下,颤抖着声音说道:

“谢谢参谋长的栽培!真是感激得很!”

卢参谋长也感到一种兴奋,愉快地觉到自己说话的力量,于是随便把右手向前伸一伸,点点头说道:

“好,坐罢!”

陈司事立刻又吊着半边屁股坐下去,全身简直像被火烧着似的发热。

卢参谋长把杯子送到嘴唇边,但杯子是空的,他于是高亢地呼一声痰,喊:

“勤务兵!勤务兵!”

陈司事也侧过身子去更大声的喊:

“勤务兵!勤务兵!”

停一会儿,不见有回声。

卢参谋长吐出一口痰去,又高声的喊:

“勤务员!勤务员!”

陈司事索性站起来走向门几步更大声的喊:

“勤务兵!勤务兵!”

还是不见有回声。“我好不好去帮他舀一杯来?”陈司事要进不进地想,“不,不,那太卑鄙了!”

“陈师爷!请你出去帮我喊喊吧。”

“好!”他刚刚要走,立刻却又转身来了,伸手就要去拿卢参谋长手上的杯子:

“参谋长!我去帮你舀一杯来罢。”

“不必不必!”卢参谋长一面把杯子递给他,一面说,“哪,好罢,那就请你帮我带出去叫勤务兵送来罢。”

陈司事兴奋地走出花园的时候,简直忍不住嘻开嘴唇笑了。他仰脸一看那蔚蓝色的天,天仍然是那么一泻无余的蔚蓝色,仍然是那么蓝得发闪,蓝得深沉,但奇怪得很,这时候看见的天,已不再是那么蔚蓝色的忧郁,而觉得那蔚蓝得很光亮,好像天鹅绒一般。

一九三六年二月

1936年3月29日载《申报周刊》第1卷第12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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