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王鏊      

【题解】

本文写于嘉靖初年,是王鏊写给明世宗的奏章。明朝中期以来,皇帝大多不上早朝,宦官趁机窃取大权,危机加深。王鏊向皇帝上奏章,是想让皇帝“恢复古时内朝之法,尽铲近世壅隔之弊”。在文中,他建议皇帝跟贤明之士经常沟通,交换意见。这是作者针对时弊而开出的药方,精辟独到,见识不凡。

【原文】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盖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下之情壅阏而不得上闻[1],上下间隔,虽有国而无国矣,所以为“否”也。

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见,止于视朝数刻;上下之间,章奏批答相关接,刑名法度相维持而已。非独沿袭故事,亦其地势使然。何也?国家常朝于奉天门,未尝一日废,可谓勤矣。然堂陛悬绝,威仪赫奕[2],御史纠仪,鸿胪举不如法[3],通政司引奏[4],上特视之,谢恩见辞,惴惴而退[5],上何尝治一事,下何尝进一言哉?此无他,地势悬绝,所谓堂上远于万里,虽欲言无由言也。

愚以为欲上下之交,莫若复古内朝之法。盖周之时有三朝:库门之外为正朝,询谋大臣在焉;路门之外为治朝,日视朝在焉;路门之内曰内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而视朝,退适路寝听政[6]。”盖视朝而见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听政而适路寝,所以通远近之情。汉制: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门曰承天,元正、冬至受万国之朝贡,则御焉,盖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极门,其西曰太极殿,朔、望则坐而视朝,盖古之正朝也。又北曰两仪殿,常日听朝而视事,盖古之内朝也。宋时常朝则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则垂拱殿,正旦、冬至、圣节称贺则大庆殿,赐宴则紫宸殿或集英殿,试进士则崇政殿。侍从以下,五日一员上殿,谓之轮对,则必入陈时政利害。内殿引见,亦或赐坐,或免穿靴,盖亦有三朝之遗意焉。盖天有三垣[7],天子象之。正朝,象太极也;外朝,象天市也;内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国朝圣节、正旦、冬至大朝会则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则奉天门,即古之外朝也。而内朝独缺。然非缺也,华盖、谨身、武英等殿,岂非内朝之遗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刘基,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日侍左右;大臣蹇义、夏元吉等,常奏对便殿。于斯时也,岂有壅隔之患哉?今内朝未复,临御常朝之后,人臣无复进见,三殿高[8],鲜或窥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积。孝宗晚年,深有慨于斯,屡召大臣于便殿,讲论天下事。方将有为,而民之无禄,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为恨矣。

惟陛下远法圣祖,近法孝宗,尽铲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华、武英二殿,仿古内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从、台谏各一员上殿轮对。诸司有事咨决,上据所见决之,有难决者,与大臣面议之。不时引见群臣,凡谢恩辞见之类,皆得上殿陈奏。虚心而问之,和颜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尽。陛下虽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灿然皆陈于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内朝所以通远近之情。如此,岂有近世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时,明目达聪,嘉言罔伏,野无遗贤,亦不过是而已。

【注释】

[1]阏(è):阻塞。

[2]赫奕(yì):显耀盛大的样子。

[3]鸿胪:掌管殿廷礼仪的官员。

[4]通政司:掌管内外章疏的官署。

[5]惴惴(zhuì):害怕的样子。

[6]路寝:古代君主处理政事的宫室。

[7]三垣:古代分周天恒星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指太微、紫微、天市。

[8](bì):关闭。

【翻译】

《易经》中的《泰》卦说:“上下沟通,他们的志向就会相同。”它的《否》卦说:“上下阻隔,天下就不会成为国家了。”上面的想法能够传达到下面,下面的意见能够传达到上面,上下成为一个整体,所以叫做“泰”。如果下面的意见被阻塞,不能传到上面,上下之间有了隔阂,虽然名义上有国家,实质上也是没有国家的,所以称为“否”。

上下沟通就吉利,上下不沟通就不吉利,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然而上下不沟通的弊病,没有像近代这样厉害的了。君臣见面,只是在皇帝上朝听政的那么一会儿;君臣之间,不过是通过奏章、批复相联系,用刑名规定和法令制度彼此维持罢了。这不仅仅是沿袭旧的典章制度,也是相互之间的地位悬殊所造成的。为什么这样说呢?皇上常常在奉天门举行朝会,没有一天间断过,可说是勤于政事了;但是那殿堂前台阶高耸,皇帝的威仪显赫盛大,御史纠察百官朝见的礼仪,鸿胪卿检举那些不合规矩的行动,通政司导引奏事,皇上只是看看罢了,臣子就谢恩告辞,惴惴不安地退了下来。皇上何尝处理过一件事,臣子又何尝进过一言呢?这不是别的原因,只不过是上下地位悬殊所致,正是所谓的君臣同处一堂却相隔远过万里。做臣子的虽然想进言,却无从说起啊。

我认为要做到上下沟通,不如恢复古代内朝的制度。周代的时候有三个设朝的地方:库门的外面所设的是正朝,顾问大臣守候在这里;路门的外面所设的是治朝,皇上每天在这里举行朝会;路门的里面是内朝,也叫燕朝。《礼记·玉藻》上说:“君主在日出的时候上朝,退朝以后到路寝听政。”大概在朝堂之上接见群臣,是为了端正上下的名分;听政却要到路寝进行,是为了通晓远近的情况。汉朝的制度:皇帝接见大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散骑等文武官吏称中朝,接见丞相以下到六百石的官员称外朝。唐代皇城北面靠南的第三门是承天门,每年的元旦和冬至,皇帝到这里接受各国的朝拜和进贡,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外朝。它的北面是太极门,它的西面是太极殿,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皇帝就在这里坐朝,接见群臣,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正朝。再往北面就是两仪殿,皇帝平日就在这里听朝和处理政事,这大概就是古时候的内朝了。宋朝时候,皇帝平日在文德殿坐朝,臣子们每五天一次对皇帝的问候则在垂拱殿进行;元旦、冬至以及皇帝的生日,皇帝要在大庆殿接受朝贺;如果是赐宴的话就在紫宸殿或者集英殿举行;面试进士则在崇政殿。自侍从官以下,每五天有一名官员上殿面见皇帝,称为轮对,他必须进来陈说当时政治的得失。在内殿引见臣属时,有时是赐坐,有时是免穿朝靴。这大概还保留有三朝制度的遗风吧。因为上天有三垣,天子于是仿效它:正朝,仿效太极垣;外朝,仿效天市垣;内朝,仿效紫微垣。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到了本朝,皇帝生日、元旦、冬至等大型朝会在奉天殿举行,这便是古时候的正朝;平日在奉天门设朝,这便是古时候的外朝。可是惟独缺少内朝。然而实际上内朝并不缺少,华盖、谨身、武英等殿,难道不是内朝遗制么?洪武年间,如宋濂、刘基,永乐以来,如杨士奇、杨荣等大臣,每天都侍奉在皇帝身边;大臣蹇义、夏元吉等人,经常在便殿启奏应答政事。在这个时候,哪里有阻塞隔绝的忧患呢?现在内朝制度没有恢复,皇上临驾平时的朝会以后,臣子就不能再进见了。三殿高高的大门关闭着,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瞅一眼。所以上下的意见阻塞不通,天下的弊病因此而越积越多。孝宗晚年,在这方面深有感慨,他屡次在便殿召见大臣,谈论天下的事情,正要有所作为便去世了。百姓没有福气,不能看到天下大治的美好光景。直到现在,天下的人还都为之感到遗憾。

希望皇上远的效法圣祖,近的效法孝宗,彻底铲除近代上下阻塞隔绝的弊病。除日常的朝会之外,就到文华、武英二殿,仿效古代内朝的意思,大臣每隔三天或五天进来请一次安,侍从和台谏各派官员一名上殿轮对。各部门有事请求决断,皇上根据自己的看法决断它,有难于决断的,就和大臣当面商讨解决办法。不时地引见群臣,凡是谢恩、辞行这类情况,都可以上殿陈奏。皇上虚心地询问他们,和颜悦色地开导他们,如此一来,人人都能够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意见;皇上虽然深居皇宫,可是天下的事情却全都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外朝用来端正上下的名分,内朝用来了解远近的情况。像这样,哪里会有近代的阻塞隔绝的弊病呢?唐尧、虞舜的时候,他们目明耳聪,好的言论没有被埋没的,民间没有遗漏的贤人,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解读】

全文用笔敦厚,文字质朴,切中时弊,以对比、引古论今之法表达恢复内朝制度以使上下交情的主旨,有理有节,雄浑磅礴。如以易经中的《泰卦》和《否卦》对举,二者一正一反,相互映衬,突出了“上下交而其志同”这一主题。写当今的朝政状况是“上下不交”,这是反衬之法,同时也为下文埋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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