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宗时始开讲学之风,公卿士庶,翕然信向,为天下是非标准,始于月川曹氏,前已言之。英宗时则有薛暄。暄有学行,人称为薛夫子,初为山东提学金事。王振问杨士奇:“吾乡有可为京卿者乎?”士奇以暄对,召为大理少卿。暄至,士奇使谒振,暄曰:“拜爵公朝,谢恩私室,吾不为也。”宣德中,瑄授御史,三杨当国,欲见之,谢不往。至是士奇反欲令见王振,辅臣之仰振积威久矣。一旦会议东阁,公卿见振皆趋拜,暄独屹立,振知为暄,先揖之,自是衔暄。会指挥某死,振从子山欲强娶其妾,诬指挥妻毒杀其夫,处极刑,暄辨其冤,三却之,都御史王文承振指,劾暄故出人罪,振复讽言官奏暄受贿,下狱论死。将行刑,振苍头忽泣于爨下,问故,曰:“闻薛夫子将刑也。”振感动,会兵部侍郎王伟亦申救,乃免。暄系狱待决,读《易》自如。既免,景泰间以荐起,历官大理寺卿。苏州大饥,贫民掠富家粟,火其居,蹈海避罪,王文以阁臣出视,坐以叛,当死者二百余人;暄力辨其诬。文恚曰:“此老倔强犹昔。”然卒得减死。英宗复辟,重暄名,拜礼部右侍郎人阁。王文、于谦之狱,惟暄力争,为减极刑一等,得弃市。暄见石亨、曹吉祥用事,叹曰:“君子见几而作,宁俟终日!”遂致仕去,在阁数月耳。告归后七年,天顺八年卒,赠尚书,谥文清。暄学一本程朱,其修己教人,以复性为主,充养邃密,言动咸可法。尝曰:“自考亭以还,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耳。”有《读书录》二十卷,平易简切,皆自道其所得,学者宗之。弘治中,给事中张九功请从祀文庙,诏祀于乡。已给事中杨廉请颁《读书录》于国学,俾六馆诵习,且请祠名,诏名“正学”。隆庆六年,允廷臣请从祀。

薛文清虽亦为达官,世自尊为薛夫子,其弟子及再传三传弟子,以学行名节著者甚众,皆见《儒林传》,杨廉亦见《儒林》。《明史·儒林传》皆躬行自重之贤,不似《清史·儒林》,专重考据,稍习《说文》小学,辄尊之曰儒,而其所以敦品立行者不问也。盖清之国史馆传体已如是,末流遂无以品行为意者。文清殁后百余年,卒从祀文庙。吾国昔以能从祀为人品之至高,亦悬一人格以为士大夫之标的而已。至抉此藩篱而欲为人类设新训条,至今彷徨未知所向,吾蜚谈历史,只能就史实中经过者言之。

英宗朝专以讲学名而门弟子极盛者,为吴与弼。与弼,字子传,世称康斋先生。父溥,即靖难时与王艮、胡广等同居,断定胡广、解缙不能死节者。溥亦在建文时已为国子司业,永乐中复为翰林修撰。康斋门人,明代从祀文庙者乃有二人:一胡居仁,一陈献章。讲学之风,斯时极盛。君相侧席,愿见大贤,康斋以处士蒙召,创意者为石亨,后来颇受指摘。尹直《琐缀录》谓康斋跋石亨族谱,自称门下士,又为其弟所讼,或谓地方官忌康斋,募人教其弟为之。右康斋者并辨《琐缀录》之诬。但康斋之于世论,颇未能如薛夫子之一致推服,则可见矣。今读其《集》,屡言梦见孔子、朱子,纵或为结想所成,要亦无当于为学实用。虽大儒尽出其门,明儒从祀止四人,薛瑄在前,胡居仁、陈献章、王守仁三人同以万历间从祀。胡、陈皆康斋弟子。然世所景仰,对康斋不及对胡、陈,而胡尤平实可为人师法也。

居仁闻吴与弼讲学崇仁,往从之游,绝意仕进。其学以主忠信为先,以求放心为要。操而勿失莫大乎敬,因以敬名其斋。端庄凝重,对妻子如严宾。手置一册,详书得失,用自程序,鹑衣箪食,晏如也。筑室山中,四方来学者甚众,皆告之曰:“学以为己,勿求人知。”曰:“吾道相似莫如禅学,后之学者,误认存心,多流于禅。或欲屏绝思虑以求静,不知惟戒慎恐惧,自无邪思,不求静,未尝不静也。务于空虚与溺于功利者均失,其患有二:一在所见不真,一在工夫间断。”承学之士,皆佩之为笃论。居仁暗修自守,布衣终其身,人以为薛暄之后,粹然一出于正,居仁一人而已。陈献章,字公甫,举人未第。从吴康斋讲学,尝自言:“吾年二十七,始从吴聘君学,于古圣贤之书无所不讲,然未知人处,比归白沙,专求用力之方,亦卒未有得。于是舍繁求约,静坐久之,然后见吾心之体隐然呈露,日用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卸勒也。”其学浩然独得,论者谓有鸢飞鱼跃之乐,世称白沙先生。白沙实大近禅悟,胡敬斋亦言之,后皆从祀。则门弟子等盛,学说等行,出大儒之门者,终身服膺师说,服官皆有名节,不负所学。亦多有已通籍而解官受业于门者,《儒林传》中不少其人。一时学风,可见人知向道,求为正人君子者多,而英挺不欲自卑之士大夫,即不必尽及诸儒之门,亦皆思以名节自见。故阉宦贵戚,混浊于朝,趋附者固自有人;论劾蒙祸,濒死而不悔者,在当时实极盛,即被祸至死,时论以为荣,不似后来清代士大夫,以帝王之是非为是非,帝以为罪人,无人敢道其非罪。故清议二字,独存于明代,读全史当细寻之,而其根源即由学风所养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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