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昶《戒子》云:“徐伟长不沽高名,不求苟得。淡然自守,惟道是务。其有所是非,则托古人以见意,当时无所褒贬。”欧阳公《归田录跋》曰:“唐李肇《国史补》序云:‘言报应,叙鬼神,述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谭笑,则书之。’余之所录,大抵以肇为法,而小异于肇。不书人之过恶,以谓职非史官。而掩恶扬善者,君子之志也。”刘元城先生又曰:“吾友后来未可遽立议论,以褒贬古今。”盖见闻未广而涉世浅故也。且如孔子万世师也,方孟僖子且死,戒其嗣懿子师孔子,时孔子年尚少。又齐景公晏子适鲁问礼,时孔子年三十。其后,孔子之年五十余,方历聘诸国,十四年而归鲁。时孔子年六十三岁,乃始删诗定书,系周易,深矣。故其著述始可为后世法。譬如积水于千仞之源,一日决之,滔滔汨汨,其源深也。若夫潢潦之水,乍流乍涸,终不能有所至者,其源浅也。古人著书,多在暮年,盖为此。大抵著书,上者羽翼世道,次者磨砻身心,又次者淘汰俗气,又次者资辅聪明,又次者摩娑岁月。若簸口皮,眯心目,横索钱米,恣逞胸怀,近触尤悔,远酿奇穷,皆公论失真之罪也。呜呼!士传言,庶人谤,三代盛时则可,若后世则处士横议,小人无忌而已,可不戒与!

韩持国知颖州,时彦以状元及第判州事,每称状元。持国怒曰:“状元无官耶?”自是改呼佥判,彦终身衔之。马涓亦以状元及第判秦州,亦呼状元。秦帅吕晋伯曰:“状元者,及第未除也。既为判官,则勿称之矣。”涓愧谢之。予尝举此以问客,曰:“二事绝类,而一衔之,一谢之,何与?”客曰:“人品不同耳。”予曰:“固然。持国历声而咤之,故其人多怨。晋伯平心以道之,故其人多悦。程子曰:‘凡为人言者,理胜则事明,气忿则招拂。’此之谓也。”

颜之推云:“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拱抱之梁,必沉溺于川渊者。何哉?为其傍无余地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必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余地也。”或问吕居仁:“天下归仁如何?”居仁作韵语答之,曰:“面前径路无令窄,窄时无过客。无过客时径益荒,眼前满地生荆棘。”黄山谷云:“面前径路常须令宽,路径窄则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也?”以上三言相符。彼立己于峻,及离人而立于独者,可以警矣。

赵抃罢政闲居,一士人以书贽见,公读之终卷,正色谓士人曰:“朝廷有学校,有科举,何不以卒业,却与闲退之人说他朝廷利害。”士人惶恐而退。山人范知璿献所为文于宋璟,璟判之,曰:“观其《良宰论》颇涉谄谀。文章若高,请从举选,不可别奏。”古人云,当官不接异色人。不止巫、祝、尼、媪,礼当疏绝。至于工艺之人,亦不可久留于家,与之亲狎。此辈皆能变易听闻,簸弄是非。又有本非儒者,或假文辞、字画以媒进,一与款洽,即堕术中。如房琯为相,因一琴工黄庭兰出入门下,依倚为非,遂为相业之玷。若此之类,能审察疏远,亦省事远谤之一助也。

王伯厚云:“元祐诸贤不和,是以为绍圣小人所乘。元符、建中韩曾不和,是以为崇宁小人所陷。绍兴赵张不和,是以为秦氏所挤。古之建官曰三公,公则无私矣。曰三孤,孤则无朋矣。无私无朋,王道荡荡,何乱之有?”

仁宗尝春日步苑中,屡回顾,皆莫测圣意。及还宫中,顾嫔御曰:“渴甚,可速进熟水。”嫔曰:“大家何不外面取水,而致久渴耶?”仁宗曰:“吾屡顾不见錼子,苟问之,即有抵罪者,故忍渴而归。”左右皆稽颡动容,呼万岁。圣性仁慈如此。林豳公位极人臣,尝言:“平生不称意有三:其一为沣州刺史;其二贬司农卿;其三自西川移镇广陵,舟次为骇浪所惊,左右呼不至,渴甚,自泼茶吃也。”以此视仁宗度量,岂非酸措大骨头,天地悬绝。

韩魏公知中山,李清臣谒见其侄,吏报曰:“太祝方寝。”李为绝句曰:“公子乘间卧绛厨,白衣老吏慢寒儒。不知梦见周公否,曾说当年吐哺无?”平曾谒华州李相不遇,吟曰:“老夫三日门前立,珠箔银屏画不开。诗卷却抛书袋里,譬如闲看华山来。”刘鲁风投谒所知,为典谒所阻,吟曰:“万卷书生刘鲁风,烟波万里谒文翁。无钱乞举韩知客,名纸毛生不为通。”自古公卿家专有此病,故古人以将命典谒为重。然为士者宜使王公闻其名而不得见,则前诗又觉多事矣。

东坡云:“余谪居惠州,诸子不闻余耗,忧愁无聊。苏州定惠院学佛者卓契顺谓迈曰:‘子何忧甚,惠州不在天上,行即到耳。’绍圣二年三月二日,契顺涉江渡领,黧面茧足,以至惠州,得书径还。余问所求,答曰:‘契顺惟无求故来惠州,若有求则在都下矣。’苦问不已,乃曰:‘昔蔡明远鄱阳一校耳,颜鲁公绝粮江淮之间,明远载米周之。鲁公怜其意,遗以尺书,天下至今知有明远也。今契顺虽无米与公,然万里之勤,倘可援明远例,得数字乎?’余欣然许之,为书《归去来兮》词以贻之,庶几契顺托此以不朽也。’庆历中,谏官李兢坐言事谪湖南物务,内殿承制范亢时为黄蔡门都监,念言事坐谪者后多至显官,乃悉倾家物与之办行。兢至湖南,少日遂卒。前辈有言人切不可有意,有意即差,事固不可前料也。余每笑范亢百万家财,不如卓老僧东坡半纸。

崔湜拜中书令,父以吏部尚书致仕,数为请托以干湜,湜每不从,由是父子相失,大为时论所嗤。郄愔忠于王室,而其子超有重名,党桓温,愔疾温而不知其子与之善。超将亡,以一箱书付门生,曰:“本欲焚之,恐翁年尊必以伤愍致疾。吾死后,若捐眠食,可呈此箱。”愔后果哀悼,门人呈之,皆与温往反密计。愔于是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夫湜,太平公主客也。超,桓大司马客也。二君立身草草,然一则宦情重,故逆情于生前。一则名根轻,故苦心于身后。今矫迹洁身藉乱命者,其将为湜乎,为超乎?

汉陈涉既王,其故人尝与佣耕者叩宫门求见,阍吏不肯为通。会涉出,遮道而呼,乃载归后宫。发舒自恣,言涉故情。涉怒,杀之。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故人高贺诣之。弘食以脱粟饭,覆以布被,贺怨曰:“何用故人富贵为?脱粟布被,我自有之。”弘大惭。贺告人曰:“公孙弘内服貂蝉,外服麻枲。内厨五鼎,外膳一肴。岂可以示天下?”于是朝廷疑其矫焉。弘叹曰:“宁逢恶宾,莫逢故人。”宋向柳与颜竣友善,及竣贵,柳犹素情自许,不推先之。范剧戒柳曰:“名位不同,礼有异数。卿何得作曩时意耶?”柳曰:“我与士逊心期久矣,岂可一旦以势利处之?”及柳以事系狱,屡密请,竣竟不助之,柳遂伏法。今人富贵忘久要,困穷过责望,遂使岁寒之盟,殒越中路。王公高谊,削迹布衣。斯亦末世友道之羞也。

宋太祖一日罢朝,俯首不言者久之。内侍王继恩问其故,上曰:“早来前殿指挥一事,偶有误失,史官必书之,我所以不乐也。”又一日,后苑挟弓弹雀,有臣僚扣殿,称有急事请见。上急出见之,受所闻奏乃常事。太祖曰:“此事何急?”对曰:“亦急于弹雀。”上怒,以钺斧柄撞口,两齿坠焉。徐伏地取齿置怀中,上怒曰:“汝将此齿去讼我也?”对曰:“臣岂敢讼陛下,自有史官书之。”上怒解,赐金帛慰劳而去。乃知宋初史书核实,朝廷尚知畏惮如此。

南齐江泌食菜不食心,以有生意,唯食老叶而已。宋高頔有所乘马老,以糜饲之。曹彬每冬月,禁勿修葺墙壁,谓瓦石间百虫所蛰,动之恐伤其生。伊川在经筵,见哲宗盥漱喷水避蚁。夫王侯将相犹仁心不杀如此,今人驱役奴隶,远致异品,既饱则扬扬自得,少不如意,则怒骂庖者。染习成俗,见闻久惯,以为饮食合当如此,而不以为怪。夫贪生畏死,人物同也。爱恋亲属,人物同也。所以不同者,人有智,物则无智,人能言,物则不能言耳。哀哉!

吕申公二子,谒欧阳公于颍上。人见公,纳拜,出则二子相叹,以为前辈不可及。韩魏公留守北京,李稷以国子博士为漕,颇慢公。公不为校,待之甚礼。俄潞公代为留守,未至,扬言云:“李稷之父绚,我门下士也。闻稷敢慢魏公,必以父死失教至此。吾视稷犹子也,果不悛,将庭训之。”公至北京,李来谒,坐客次久之,公着道服出,徐语曰:“而父,吾客也。只八拜。”稷不获已,如数拜之。尹师鲁以贬死,其子朴方褓襁。既长,韩魏公闻于朝,命官。魏公到北京,荐为属,教育之如子弟。朴少年有才,所为或过举,魏公挂师鲁之像哭之。马援有疾,梁松来候,独拜床下,援不答。诸子问曰:“梁一孙帝婿,贵重,朝廷公卿莫不惮之,大人奈何独不为礼乎?”援曰:“我乃松父友也。”松怀不平,遂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印。援藁葬城西,妻子草索诣阙请罪。帝出松书示之,方知所坐。夫纳拜以定其公,正言以折其傲,泣像以动其心,此三君子之行事,皆古人也。若如援之挟长,当松之挟贵,遂至执友之谊不复可施,而前辈一切执手殷勤之诲,亦从此杜口矣。可叹哉!

北齐安德王延宗,高文襄第五子。母陈氏,魏广王妓也。延宗幼为文宣所养,甚爱之。年十二,犹骑置腹上,令溺己脐中,抱之曰:“可怜止有此一个。”封定州刺史。于上大便,使人在下张口承之。后为周武帝见擒,诬反。以椒塞口而死。宣和间芒山有盗临刑,母来与之诀,盗对母云:“顾如小儿时一吮母乳,死且无憾。”母与之乳,盗啮断ru头,流血满地,母死。盗因告刑者曰:“吾少也,盗一菜一薪,吾母见而喜之。以至不检,遂有今日。故恨杀之。”呜呼!异矣。夫语教子婴孩,不虚也。

侍郎梅溪王公见人礼塔,呼而告之,曰:“汝有在家佛,何不供养?”宋大本圆照禅师,人有饭僧者,必告之曰:“汝先养父母,次办官租。如欲供僧,以有余及之。”徒众在此,岂无望檀那之施?须先为其大者。盖古人透彻佛事,故能为此不作佛事语。乃知通佛法未有不通世法,犯王法未有不犯佛法。

仁宗御制元舅陇西王碑文,诏蔡襄书之。其后命学士撰温成皇后碑文,又敕公书,则辞不肯书,曰:“此待诏职也。”邹志完第进士,调扬州颍昌府教授,吕公著、范纯仁为守,皆礼遇之。纯仁属撰乐语,浩辞。纯仁曰:“翰林学士亦为之。”浩曰:“翰林学士则可,祭酒、司业则不可。”纯仁敬谢。成化初,章编修懋、黄编修仲昭、庄检讨昶以史官辞撰烟火致

词,得罪以去。吁!亦由执政无纯仁,故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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