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立了一个志愿,想编中国教育史,蒙适之先生指示了一点方法。他说:“史料的来源不拘一格,搜采要博,辨别要精,大要以‘无意于伪造史料’一语为标准。杂记与小说皆无意于造史料,故其言最有史料的价值,远胜于官书。”有了这个门径。努力的勇气倍增。可是浩瀚的国学,要想搜出教育史系统的材料。更觉难了。第一年曾竭力做了一篇《白鹿洞书院沿革考》,虽然并不惬心,也是辛勤的收获。后来想,这样细磨细琢是不行的,得大刀阔斧的做一下,教育史既不能早日编成,何不将其中一部分之女子教育史先编成呢?可是中国向来没有什么女子教育,她们所有的教育,是和妇女生活发生密切关系的,与其要做女子教育史,到不如放大了来做妇女生活史罢。去年秋天,便动手史料的搜集,中间我自己的思想,又经过了许多改变,昨天,《妇女生活史》总算写成了,自己觉得,还不辜负适之先生的指示,那么就作我底中国教育史的试手作罢!

三千年的妇女生活,早被宗法的组织排挤到社会以外了。妇女才是零畸者!妇女才是被忘却的人!除非有时要利用她们,有时要玩弄她们之外,三千年来,妇女简直没有什么重要。你细看看她们被摧残的历史,真有出乎你意想之外的。自从汉代严重礼制之后,南北朝时妇女之被蹂躏,总算达到极点了。宋代尤其是急转直下的时代,不独几个儒者看重了贞节这回事,从这时候起,男子都有了处女底嗜好。从前贞节问题的背景是怕乱了宗法,宋代以后的贞节问题便着重在性器官一点上了。嗟嗟妇女,遂做了性器官的牺牲!

妇女的智慧,也是随着时代进化的,她们欲望与要求的渐增,自然也是理所必至。社会上便想出更厉害的方法来对付,于是明代末叶,生产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谚语。

清代学术文化,集了有古以来的精英,这时的妇女生活,也把二千多年来的生活加重地重演一番。到维新变政的时候,才渐有萌动的希望。但真正的维新,还不在民国建立以前。民国建立了几年,妇女生活仍然是从前的妇女生活。民国五年,陈独秀先生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一九一六年》,沉痛地向青年喊道:“自居征服地位,勿自居被征服地位;……尊重个人独立自主之人格,勿为他人之附属品”,才对于三纲五常的旧说,开始炸毁。在那篇文章之后,《新青年》陆续发表了许多为女子鸣不平的呼声,也有些建设的议论。等到“五四”一起,这些理论争被青年所尝试,妇女的生活才真正改了个局面。

自从独秀先生那篇文章起,到现在整整十年了,妇女们虽然有了新生活的局面,但三千年的历史,总还常在梦中变成魔鬼去吓她,使她们常在梦中哭醒。就是白天,生活也没有正确的标准;自古道“歧路亡羊”,妇女们现在可不站在歧路上吗?若有人能把回头的路,现在的路,将来的路,系统的、深切的、明白指出,在这时候,该是如何切要的工作?

我这本书虽然不敢担当转移妇女生活的大任,但最初也有两个希望:第一个希望,希望趋向新生活的妇女,得着她的勇进方针。第二个希望,希望社会上守旧的男男女女——自信旧道德极深的人们,能明白所谓旧道德是怎样一种假面啊。现在已经写成了,自己看看,第一个希望,或者可以达到;第二个希望,要以区区这一枝秃笔去撼动顽固者的脑经,我是失败了罢?

材料的搜集,时代愈晚的愈容易,我的论断也比较可自信些;愈早的愈难,最糟的要算古代。有许多书,我们很难辨清是什么时代的产物;有许多记载,我们很难辨清是什么地方的风俗;——尤其是在《古史辨》出版以后,我们来谈古代生活,还能像从前那样信口雌黄吗?所以我下笔的时候,十分困难,经疑古玄同、单不厂(丕)、马隅卿(廉)三位先生的指正,本书的第二、三两章,已是我第三次的校正稿了。每章成后,张雪门(承哉),修古藩(垣)两位先生,先后为我校阅,并给我很多鼓励。又因为王品青先生的介绍,使我得间接从孔德图书馆借书。这几位都是这本书的好友,尤当感谢的。我动手写稿那一天,正是适之先生预备到英国去的时候,脱稿后,又来不及请他校阅,我很觉得怅惘。

因为清代的妇女生活,集前此二千多年的大成,又因为“维新”和“近代”是妇女新生活的关键,为宝贵读者的时间和兴趣起见,我有一个意见,读者看过第一章《绪论》以后,不妨先去看第八、九、十三章;然后如果有暇,再看其他各章,甚至不看也不要紧。

有限的时间内,自己底错误也看不出,如蒙读者指教,当在再版时更正。

书中所说到师友先辈之处,为遵史例之故,均径用社会上对他通用的名号,并未冠以尊称,应当在此致歉的。

又全稿将成时,才听见朋友说,两年未见的旧友罗隐柔(刚)先生,也正在编《中国妇女史》,海内做此同样工作的,也许不止罗先生一人,那么我这本书,怕爝火之光还不若哩。我祝他们伟大的工作早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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