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镜新记三

昔人的笔记小说里有这样一则,我讲给爱玲听过。是一武弁奉命去他乡别县投递公文,宿夜店的人与他说楼上的房间有怪气,但是他不怕。半夜里果然一黑衣者进来,他与之格斗,黑衣者大呼二斑,即又有一物冲来,格斗声益急,移时始寂。翌日一清早,店主见他下来,颜色凄惨,惟言楼上的房间勿开,等我乾了公事归途再过此地,就草草而去。我才讲到这里,爱玲已惊骇起来,但是仍旧听我讲下去。却说过得半个月,那武弁果然又来,面上有喜色,像是了得一笔心事,店主就同他到楼上,到得房门边他忽扑地而灭。一看那房门却是里面闩着,打开了进去,只见武弁与二犬骈死在楼板上,壁上题句有悔憾。爱玲听完了说道:“真可怕先前我听到说脸色凄惨,就晓得不对,真可怕!”

我是从小母亲即不许我作这样的好勇斗狠。我小时摸摸猫狗,不知如何激恼了它,就呜的露出牙齿来,母亲骂道:“牲徒脸上有毛的,你去惹它”有一等人玩笑开不起,玩笑会当真,我乡下说他是猫狗脸,翻脸就不认得人。我记得这句话,所以总小心。

母亲又戒我水火不留情,要我火烛小心,要我去深潭游水时小心。又走桥要走在中间,不可出边出沿。我几次因挨近四哥哥劈柴的斧头下,及舂米时挨近臼杵,被一把拎开,还挨骂,我四哥更只是一掌把我打开去,我当即哭起来,母亲却道:该应

我十三四岁时,胡 村大水,一溪滚滚黄浪都从我家台门里穿过,水没了半楼梯,只听见墙倒,幸得急流挟带来的沙石有两尺高,埋住了柱脚,房子才不被冲走。台门外大路上是一片汪洋,男男女女都披蓑戴笠在救水,在捞被冲走的桌椅稻桶与牛羊鸡鸭。我与弟弟在楼上,听屋瓦上风雨摇撼,我竟非常高兴,大声唱起学堂歌来,这回我母亲可真的气恼了,骂道:“你还是人?还是牲徒?”

饶是这样,後来我看显克微支的小说描写罗马皇帝放火烧罗马城,及果戈理的小说里十二世纪哥萨克人攻掠波兰,杀人如剖瓜切菜,他们自己亦像剖瓜切菜的被杀,只觉是生命的大飞扬,当下我也雄纠纠起来。我且曾佩服过托尔斯泰着《战争与和平》里的安特来,把他的cynical当做高贵。

但我到底也有一点做人的根基,否则此身怕早已化为灰尘了。我几次过得昭关,皆是幸得小时听母亲的话,虽临机未必记起,事後想想倒是都依了的。我在政治上频频闯祸,其实我亦并非不顾一切,倒是每次皆把可能的最坏的结果先想过了,知道即使到了那样亦还有余地可以游戏,所以敢断行的。《水浒传》里卢俊义明知山有虎,来作采樵人,他路过梁山泊,叫从人在车上扯起一面大旗,上写着:

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深地。

太平车子不空回,要收此山奇货去。

那可真是好诗。《易经》里有“动乎险中,大亨贞”,以金装玉匣之身入深地,是要先把因愚昧及轻薄侥幸来禁断了,虽遭生命的危险亦还有人世不失,不会是死得不明不白,如上海话骂人“屈死”,或冤魂向亲人托梦说我死得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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