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也是奇怪的东西,你记得,我母亲死后,我接到电报,手直抖,但没有眼泪。后来走到路上,在饭店里,忽然哭了。到中屯,进外婆家的门,方才大哭。

——家书摘录

致江冬秀书

冬秀:

我今天哭了女儿一场,你说奇怪不奇怪。

我这几天睡少了,今天下午无事,睡了半点钟。梦里忽然看见素菲,脸上都是面[病]容。一会儿就醒了。醒来时,我很难过,眼泪流了一枕头;起来写了一首诗,一面写,一面哭。忍了一年半,今天才得哭她一场,真想不到。

我想我很对不住她。如果找早点请好的医生给她医治,也许不会死。我把她糟掉了,真有点罪过。我太不疼孩子了,太不留心他们的事,所以有这样的事。今天我哭她,也只是怪我自己对她不住。

我把这首诗写给你看看。

见通伯、叔华时,把此诗给他们看看。整整一年不作诗了,谁知却是死了的女儿来破我的诗戒!

我昨天第一次在哥伦比亚开讲,很有意思。

礼拜三晚上(二月二),一个旧同学请我吃饭;他们有一男一女。

他夫人说起,他们的女孩子病了两年多,现在好了,一年之中添了十六磅重。但她身体还不很强壮,只送她在一个私立学堂里去,每天只做半天的工课,就回来休息。后来我们吃饭时,两个孩子都醒了。

女孩子在床上喊妈妈去,说:“要看看胡适。”我去见她,她不过八岁,坐起来喊我。我心里很感动。大概今天梦里见着女儿,也是那天留下的影象。

我两星期后到哈佛去,行止还不能十分决定。大概四月的船期不能改了,四月十二开船,月底可到家。

祝你们好。

适之 纽约,十六,二,五

眼泪也是奇怪的东西,你记得,我母亲死后,我接到电报,手直抖,但没有眼泪。后来走到路上,在饭店里,忽然哭了。到中屯,进外婆家的门,方才大哭。

前年在上海,读法国科学家柏斯德的传,忽然掉了不少的泪,手绢都湿了。

素菲

梦中见你的面,

一忽儿就惊觉了。

觉来终不忍开眼,

明知梦境不会重到了。

睁开眼来,

双眼迸堕。

一半想你,

一半怪我。

想你可怜,

想我罪过。

“留这只鸡等爸爸来,

爸爸今天要上山来了。”

……

那天晚上我赶到时,

你已死去两三回了。

……

病院里,那天晚上,

我刚说出“大夫”两个字,

你那一声怪叫,

至今还在我耳朵边直刺!

……

今天梦里的病容,

那晚上的一声怪叫,

素菲,不要叫我忘了,

永永留作人们苦痛的记号!

(十六年二月五日,梦中见女儿素菲,醒来悲痛,含泪作此诗。忍了一年半的眼泪,想不到却在三万里外哭她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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