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一位从堂兄在美国浸信会附设的学校里读书,父亲像有所解悟了。他以为新学纵令如何的新,也新不过外国人。因为新学章程是从外国人那里抄来的。于是父亲决意送我们进美国教会所办的学校了。

在官立中学未开办之前,在城里本有一所中国绅士和德国人合办的学校,名叫“务本中西学堂”。这“中西”两字是指学堂里的课程是中西兼备的意思。后来德国教士们由“务本中西学堂”退出来,另办一个“乐育中西学堂”。因此,美教会所办的学校也取名“挝会中西学堂”,后改“广益中西学堂”。

我于丙午年,即一九〇六年(亦即光绪三十二年)春,进了这家广益中西学堂了。

教会的学校不收学费,只收三元的书籍费。教会在第一年发给我们的书籍有:(一)《新约全书》,(二)《赞美诗歌》,(三)《笔算数学》,(四)《地理问答》,(五)《Beginning English》。至国、经、史另请一位老廪生杨少屿先生担任,教本无定,由杨先生随意选讲,有时讲四书,有时讲古文析义,有时讲《左传》。各种木版古籍则由各人自备。

英文、算术、地理是由美国人教授,讲授时间都堆到上半天。下半天差不多是无课可上,只有杨先生的讲古书,也只消半个钟头就可了事。并且也没有规定从那一点起至那一点止,马马虎虎。

响了十二点,两三位白种人教师便都回家去了。我们住堂的学生,也各自生火,洗米,烧午饭吃。吃过了饭,便这里一堆,那里一堆,或捉迷藏,或说笑话,或寻“中,尔,乃,反,及”,真是乱七八糟,全校差不多是陷于无政府的状态。和我们同住堂的,只有杨先生。他一来怕得罪了顽皮学生,二来他吃了饭是定规要睡一点半点钟头的午觉的。故他对于学生们的瞎闹,唯有装痴作聋,不过闹得太厉害的时候,也不免要踏出房门首来说一声:

“你们太嘈了!”或“你们太不成话了,等下我要告诉汲牧师罚你们啊!”

汲牧师(Rev. Giffin)在这个广益中学是校长格。有些老成一点的学生也和汤先生一样,要睡中觉。他们常打着呵欠,帮杨先生高声地骂我们一班顽皮的学生。

杨先生是一位好人,不过脾气大一点,多数学生都不欢喜上他的课。这有三大原因。第一是进了这个“中西”学校,一般学生都把全力倾注于英文和数学之上,而忽视国文了。第二因为杨先生没有口才,只会照字义讲解,没有半点发挥,声音又那般的低小,一点提不起精神。第三因为在学生中,国文程度参差不一,有的觉其过深,无能理解,有的又觉其太平凡了,没有半点兴趣。我那时在级里,国文算学是在十名以上的。所以也常跟着那些大学生闹起脾气来不上杨先生的课。有时想躲,躲不及了时,只好在课堂门口站一站足,口里不住地说“热啊,热啊”,表示我站在这里凉一凉后,就会进来听讲。等到杨先生不注意的时候,我又溜了。还有些滑稽的高级学生,只是站在课堂外的檐廊下,一面摇蒲扇一面倾耳静听杨先生的讲释,听了一会,又摇摇头,叹叹气。

天气渐次进了炎夏的领域,我和几个同学常走到学堂后面的小河里去洗澡。有一天下午,我打着赤膊,只穿一条湿裤,水淋淋地走回学堂里来。一踏进门,就看见杨先生已经睡好了中觉,高坐在堂上讲学了。我在这瞬间,欲逃不可,欲进又不能了。读者试想像一下,我当时的样子也难怪杨先生要痛骂我了吧。他切着齿,伸出指头来指点着我说:

“你真是无缰之马!”

预想不到杨先生赐我以这样的佳名。我要感谢他才对呢。嗣后,“无缰之马”便成为我的绰号了。

杨先生虽然骂了我,但仍未能恢复他的信望。听他的课的人,仍然是一天少一天,并且那班高级学生也赠了他一个绰名,“木版字典”。由此可以知道我们在那时代追求“西学”之热烈。特别是英文,当时尽都以英文为至圣无上的科目,不分昼夜,都在朗诵英文。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也普遍了全校。张香涛宰相虽在提倡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但我们一般同学的见解却完全和他相反,视中学为臭虫,为虱子,为蚊蚋,为骷髅,为粪坑里的爬虫!

每星期只有五天功课。星期六是美国教师们的安息日,因为第二天的礼拜日,他们要倾全力于他们的主要工作,——宣教。

每天下午三点以后,汲牧师又会走来教我们练操,——徒手体操,蹴足球,及赛棒球。棒球在中国,不知何以这样地不发达。中国之有棒球,恐怕是以二十五六年前的我们的学校为嚆矢吧。

这里要补述一件事。即我的父亲在这年也离开了廖屋岗,而当了汲牧师夫妻的中国文教师,每月薪金大洋六元,——在那时约当美金三元,——美国人固然刻薄,但和廖屋岗蒙塾的收入相较,似乎又胜一筹了。

到了三月里,教我们的算术和地理的一位美国教师,——名惠文,即Whitman的译名,——要归国了,汲牧师便叫父亲代了惠文的课。最初,我担心父亲担不下来,但终究担任下去了。后来我问父亲,何以敢答汲牧师担承这个责任。父亲说,那些算术地理是至粗浅的功课。那班牧师们只知有宗教,——新旧约,对于普通科学也未见得有怎样的深究。

因为父亲每天要来学校上课了。我们又和在廖屋岗时一样,每天仍然得着父亲的指导。

第二第三两年,学校搬进城市里,校名也删去“中西”两个字,至于功课则和第一年差不多,只加上了简陋的博物、格致(物理)等功课罢了。

第四年学校又迁回乡间,靠近美国教士们的住宅,这固然是于他们比较便利,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学校设在城市里,环境太坏了。

我们初进“广益”时,有十几个同级者,到第四年,只剩四个人了。汲牧师极希望我们领浸礼,做他们教会的信徒。但在乡间,风俗习惯尚极纯朴,都误认一领了洗礼,便必须当一个禁欲主义者。所以不愿在习惯上受种种束缚的人,都无决心加入教会。我们深信教会里的信徒,尽是上帝的儿女,耶稣的友人。但在教会学校多念一年书,便发觉教会内部的虚伪,就连宣教师们的言行,也不能一一和圣经里的教条一致。其他中国信徒再无用说了。

乡中有一个姓何的泥水匠,年六十余岁了。他每天要由早至晚激烈的工作,才可以获得三角多钱的工银。但这工银的三分之二,要为鸦片而耗费,一般人都骂他不该抽大烟,他们并不原谅他所以每天能继续劳动十一个小时,完全是靠抽大烟的力量。宣教士的夫人们和独身的女宣教士们常深入农村去宣扬天道。到后来这个老何也居然常来教会里听教了,但我推他的来意,完全是想在教会里或宣教师的住宅觅一个有永续性的工作,同时也过信这些洋人是过多洋钱所有者,一定能很慷慨地周济贫民。他因为有这种种的幻想,便要求领洗礼了。其实他听说教,尚不满二星期呢。宣教师对他说,如要领洗礼,必先戒绝鸦片。老何答应不抽大烟了,但他继续着吞烟泡子。因为他之抽大烟,有二十余年的历史了。只听见牧师说抽鸦片是犯罪,没有听见他们说吞烟泡子也是犯罪。他所以很无邪地坐在教会里,戴着老花眼镜,一面低声念新约,一面吞烟泡子。到后来,给美国宣教师发觉了,责备他不该还在吞烟泡子,更不该在上帝的面前吞烟泡子。

单吞烟泡子,已经不能满足他的烟瘾,常常周身软痛,鼻涕交流,不住地打呵欠,他放弃了烟枪半个月以上了。但美国的宣教师对于他的职业,还没有半点的表示,老何当然很失望了。

他想,连烟泡子也戒绝了它吧。真个戒好了烟后,或许外国的牧师们会帮助自己呢。他一连三天摒绝了烟泡子。但第一天便病倒在床上了,第二天身体麻木了,第三天大便流血了。

老何终于进了天国!并且进得非常的痛苦!我当时想,假如他不受宗教的诱惑,——否,不受外国人的经济后援的幻想之诱惑,——则他仍然在做工,仍然在抽大烟,仍然在过他的平稳的生活吧。因为受了那种诱惑,他失掉了职业,也患病了,并且要借债度日,结果也送掉了性命!

他从教会得了些什么报酬呢?当他的妻子草草地埋葬他的时候,西洋人全部总动员,加上宣道学校的一班学生,在他的草坟前唱了几首赞美诗,也为他做了两次的祷告。全村的人们都觉得老何有这样的光荣,死得很值得了。

我们虽然为老何而得着半天的休假,但觉得老何死得非常可怜,同时也恨牧师们之伪善及不近人情。

留余堂的从堂兄弟们本来有许多来进广益学堂的,但到后来,都转入官办的学校了。有的出省去进省立方言学堂,有的在本城转入官立中学或官立师范。只剩下我们二三个堂兄弟仍留在这家教会学校里,于是也不免感着孤寂,父亲对我们的升学问题又发生苦闷了。

在当时的部章是在高等小学毕业可以奖廪、增、附;在中学毕业可以奖拔、优、岁;在高等学堂(大学预科)毕业可以奖举人。父亲虽然在说这些功名不比从前郑重了,但是给礼部部章规定了,纵令不郑重,但总不能否定它。他人的子弟在数年之后,尽获得了这些功名回来,只有自己的子弟是白身,这个忧虑,对于父亲也似乎是一种威胁。到后来父亲获得了一个结论,即“和捐班一样,只要有钱,便有功名”。

父亲因为没有这许多钱送我进中学,而高等,而大学,故不再作“叫我们从正途出身”的梦了。他想,最好是送我投考官费的学校。

在当时,也听见热心新教育的岑云阶总督兴办了很多学堂。在陆军方面,办有将弁学堂或武备学堂,是一种陆军速成学校,最后改办陆军小学了。其次是陆军测绘学堂。这两校是军事性质的,一切由政府供给,算是官费学校。此外是优级师范,可免学费膳宿费,其他自备,此可以说是半官费的学校。但是优级师范于去年招考过了,要四年之后才招收新生,并且我们的普通科学程度也还不够;而父亲又有偏见,以为陆军学校毕业之后,必须上前线去服务,危险较多,禁止我志望陆军小学。结果他以为投考测绘为最适宜。第一,我的数学程度很好,适于习测量;第二,测绘学堂是官费的学校;第三,不如陆军学校有直接的危险。但他没有想到由测绘学校毕业后,出路最少。不过在当时饥不择食而最大的目的还是在官费和生命的安全。父亲只生我一个人,对于我的就学问题,也难怪他在战战兢兢深谋远虑啊。

己酉年(宜统元年,亦即一九〇九年)春,我还在广益学校四年级肄业,父亲要我出省去投考测绘学堂。但是结果失败了。我做了一个败军之将,再回到广益学堂来,补足了半年的功课,便告结束了。在程度上说,是略胜过高等小学的毕业生。

到广州走了一趟回来的我,不单对于广益学校意兴索然,就连对于官立中学和初级师范,也看不起了。这是因为我在省城看过了许多堂皇宏伟的学堂。内容怎样,我不知道,单就校舍的外观上说,就足令我倾倒了。这当然是青年学生谁都有过这种虚荣的经验。青年常以自己所进的学校建筑如何伟宏夸示于人。他又常以自己的教师是如何的有学问夸耀于人。他不知道前者只是一种传舍,而后者正多不可靠的。纵令有几个名流,他们也是为捞几个铜板而来,并不是为青年的学业有如何的诚意和热情。呜呼,古之人尚如此,今之人更无用说了。

过了新年,是庚戌的新正了。

“今年怎样办?进东山师范好么?”

父亲这样地问我。东山师范是本州官立初级师范,在那时只办了一班本科,一班预科,一班附小。

“那个像龙船寮般的学堂,我不愿进去。”

龙船寮是什么呢?在城东校场上,有所关帝庙,即是我小时常去偷取明圣经的所在。在关帝庙左边也有一所粗陋的小庙宇叫做龙王庙。再在龙王庙的左边,有一栋泥砖建筑的矮狭的长廊,目的是在安置在一年间只在端阳节前后数天得人看重的龙船。平时一般无家可归的乞丐们,便都聚集在这长廊下寄宿了。故到后来,龙船寮的定义,转化(Aufheben)为无产贫民窟的意义了。

我以龙船寮比拟东山师范,确实太刻薄了些。官立中学以明伦堂为校舍,似乎比东山师范堂皇些。但东山师范的校舍亦是旧日的东山书院,建筑也还不错,并且靠梅江河畔,背山面水,风景宜人。我之以龙船寮拟东山师范,大部分还是象征它的内容。

但是过了元宵节,留余堂的堂兄弟们出门的出门,进学的进学了。在这样的现象之前,我的心情实在有些和看见姊妹们嫁的嫁了,订婚的订了婚,只有自己尚未觅得夫婿的处女一样!

到后来,无可奈何,终于出嫁到我心目中的“龙船寮”里去了。但是对于省垣的学校害着很重的相思病。我想,最少父亲该给我到广州去读书。那是何等可怀恋的广州啊!我想出省读书,几乎要想到发狂了。这种热情,我在“脱了轨道的星球”里面约略述过了,兹不再赘。

东山师范的功课有经、史、地理、算术、几何、体操、图画、博物、教育、心理、伦理等。占最多时间的是经学,读经六小时,讲经六小时。我们的经,读至《左传》了。我是读过了一遍的,便不发生兴趣了。我最觉奇怪的,是要在讲堂里由教师监视着每天朗诵一小时的经书。学生多了,声浪异常混杂,到后来,大家只是放开嗓子,喊一阵吧了。坐在后面的,不是躲着看山歌本,便看小说。有的是传递纸条以代替交谈,或傻笑,或做鬼脸。

不满三个月,我对于东山师范便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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