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料想不到居然做了几个月的“老学究”!这在当时的我当然是不愿意做的。一般青年的心理也许都和我一样吧,喜走直线,不喜走曲线,要求学就一直入校求下去,不愿当中有着间断。这心理当然不能算坏;如果有走直线的可能,直线当然比曲线来得经济——至少在时间方面。但是我们所处的实际环境并不是乌托邦,有的时候要应付现实,不许你走直线,也只有走曲线。我当时因为不能继续入校,心理上的确发生了非常烦闷悒郁的情绪;去做几个月的“老学究”,确是满不高兴,无可奈何的。不过从现在想来,如有着相当的计划,鼓着勇气往前走,不要自馁,不要中途自划,走曲线并不就是失败,在心境上用不着怎样难过;这一点,我很诚恳地提出来,贡献于也许不得不走着曲线的青年朋友们。拿破仑说“胜利在最后的五分钟”,这句话越想越有深刻的意味,因为真正的胜利要看最后的分晓,在过程中的曲折是不能即作为定案的。我们所要注意的是要作继续不断的努力,有着百折不回的精神向前进。

我当时在最初虽不免有着烦闷悒郁的情绪,但是打定了主意之后,倒也没有什么,按着已定的计划向前干去就是了。

我的那位东家葛老先生亲自来上海把我迎接去。由上海往宜兴县的蜀山镇,要坐一段火车,再乘小火轮,他都一路很殷勤地陪伴着我。蜀山是一个小村镇,葛家是那个村镇里的大户,他由码头陪我走到家里的时候,在街道上不断地受着路上行人的点头问安的敬礼,他也忙着答谢,这情形是我们在城市里所不易见到的,倒很引起我的兴趣。大概这个村镇里请到了一个青年“老学究”是家家户户所知道的。这个村镇里没有邮政局,只有一家杂货铺兼作邮政代理处,我到了之后,简直使他特别忙了起来。

我们住的虽是乡村的平屋,但是我们的书房却颇为像样。这书房是个隔墙小花厅,由一个大天井旁边的小门进去,厅前还有个小天井,走过天井是一个小房间,那便是“老夫子”的卧室。地上是砖地,窗是纸窗,夜里点的是煤油灯。终日所见的,除老东家偶然进来探问外,只是三个小学生和一个癞痢头的小工役。三个小学生的年龄都不过十一二岁,有一个很聪明,一个稍次,一个是聋子,最笨,但是他们的性情都很诚挚笃厚得可爱,每看到他们的天真,便使我感觉到愉快。所以我虽像入山隐居,但有机会和这些天真的儿童朝夕相对,倒不觉得怎样烦闷。出了大门便是碧绿的田野,相距不远的地方有个山墩。我每日下午五点钟放课后,便独自一人在田陌中乱跑,跑到山墩上瞭望一番。这种赏心悦目的自然界的享受,也是在城市里所不易得到,即比之到公园去走走,并无逊色。有的时候,我还带着这几位小学生一同出去玩玩。

在功课方面,这个青年“老学究”大有包办的嫌疑!他要讲解《论语》《孟子》,要讲历史和地理,要教短篇论说,要教英文,要教算学,要教书法,要出题目改文章。《论语》《孟子》不是我选定的,是他们已经读过,老东家要我替他们讲解的。那个聋学生只能读读比较简单的教科书,不能作文。夜里还有夜课,读到九点钟才休息。这样的儿童,我本来不赞成有什么夜课,但是做“老夫子”是不无困难的,如反对东家的建议,大有偷懒的嫌疑。只得在夜里采用马虎主义,让他们随便看看书,有时和他们随便谈谈,并不认真。

我自己是吃过私塾苦头的,知道私塾偏重记忆(例如背诵)而忽略理解的流弊,所以我自己做“老学究”的时候,便反其道而行之,特重理解力的训练,对于背诵并不注重。结果,除了那位聋学生没有多大进步外,其余的两个小学生,都有着很大的进步。最显著的表现,为他们的老祖父所看得出的,是他们每天做一篇的短篇论说。

我很惭愧地未曾受过师范教育,所以对于怎样教小学生,只得“独出心裁”来瞎干一阵。例如作文,每出一个题目,必先顾到学生们所已吸收的知识和所能运用的字汇,并且就题旨先和他们略为讨论一下;这样他们在落笔的时候,便已有着“成竹在胸”“左右逢源”的形势。修改后的卷子,和他们讲解一遍之后,还叫他们抄一遍,使他们对于修改的地方不但知其所以然,并且有较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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